本质上,这便是他问他的,不是吗?
可第一回,蓝曦臣没有给他答案。
如今这第二回
这许多年过去,你还是不愿给我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吗?金光瑶本也没对此抱太多的希望,只淡淡笑了下,双目低垂,背过光去,将暗沉的眸色藏进阴影中,有些问题一下子问出口确实让人难以作答,所以,不妨便将它拆分成无数份,一步一步引向那个答案。
方才已经算是个好头了,不是吗?
在他问蓝曦臣云萍那回看到他脚踝上的荇花印为何感到心虚的时候。
他们像两个蚌壳,这许多年虽叠在一起叠惯了,以至于就此黏住长在了一处,脏器间却仍旧隔着层肚皮,他们各自咬死了绝不松口,守着自己的一肚子秘密。蓝曦臣要他开口,供出他的所有,蓝曦臣自己自然也得开口。他自认这许多年,他已经爬得足够高,高到不需再向任何人屈膝弓腰,哪怕是对曾经仰视的面容。
二哥,他于是问他:我们第二次见面,你引我去金家时,是否已知道我在金家会吃点苦头?
金光瑶知道:在云萍小院避难的那三个月里,蓝曦臣并没把他当做一个值得培养的人,那时,他脚踝烙了个荇花印,隔几日便需向思诗轩的线人报备(他相信他与隔壁陈嫂的言语皆落入了蓝曦臣的耳朵里,包括他对蓝曦臣这个人的瞒而不报),那般低微的身份确实还不够格让蓝曦臣对他施以青眼,那时,他对蓝曦臣唯一的价值,怕就是为他提供那几个月的藏身之处,并让他不至于因东躲西藏而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可当他们再次相遇,他用短短几月便做到了聂明玦副使这个位置,再见到他时,他愿意相信:那个他在蓝曦臣眼里已算得上值得花心思去打磨的奇货了。可现在想想,他那时在蓝曦臣眼里,大概也只是个可用之人。
我知晓金光善的为人,知道你的出现会被他视为麻烦,哪怕是带着聂明玦的推荐信,特别是带着聂明玦的推荐信,那会让你在金家被刻意打压,在金宗主授意下的刻意打压,蓝曦臣握紧拳头,迟了许久才说出这样的话,按理说,这不过是一个一宗之主最基本最视为日常的御人的手段,可当你将它说出来,当你将它摆在明面上,还是对着一个他在之后的岁月里他已经学会了在乎的人:我要你知道,金光善不会善待你,聂明玦不知如何善待你,而我却能在外部用最小的力便让你在金家内部的路更平顺。那时,我需要一个在金家内部的人,监视金光善的动作,他一直是摇摆姿态,着实让人头痛。你在云萍时已经显示出了你从最细枝末节处搜集分析情报的能力,你甚至不需近金光善的身。我准备让你受上几月的苦,再去拉你一把,将你拉到个更能发挥作用的位子。
那我可真是辜负了二哥的一番好意,这话里的讽刺像毛毛细雨,金光瑶将话说得太温柔,以至于你以为它是针,落下来,它却已化作水了。
我那时究竟也是刚出了井底,眼窝子浅,金光瑶似是感叹:没体会出那个处处打压我抢我军功的上司,是按着我那父亲的意思
他那时究竟是对金光善仍抱着幻想的,指望父亲能救他的幻想被打破了,便以为如果我主动走到他面前,不需他的营救、让他看到我的能力,他便总该认我了吧。
本来在聂家已是个能接触到上层情报的人,可我这颗棋子,思诗轩还没来得及启用,便又成了颗废子,那几个月是真的不好受啊
本来也曾得了夸奖的随机应变,一旦出了错,便又被斥责为愚蠢,他终于体会到了母亲的当年。
当时沈应说,就是我那上线,他说
要回去便早回去。再在外面晒上几年,你回去了,也只能指着桃核过活了。
那个柳眉细眼白面皮的男人对他这么说。
金光瑶将这话原样重复给他,看到蓝曦臣眼里震惊的神色,晒几年再回去便要不好,回去是干什么已显而易见,他本以为蓝曦臣早该猜到,如今瞧见他没猜到,便不禁觉得好笑,竟起了几分调笑心思,故意把话说白了:
二哥,你不会以为,是个男人,便不能挂牌了吧?
沈应是个好看的男人,他也是,他在看着阿愫有时睇着他便移不开眼去的模样便知道,虽然美色也就是一层皮,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一样,阿愫知道了真相再看着他,便只剩恶心了,起码蓝曦臣还没恶心他,不是吗?
对于好看的男人,妈妈自然不舍得让他们白白浪费掉了自己的长相,一辈子做龟奴小厮。所以,若他们没有展现出超越皮相的伶俐和野心,便自然要靠皮相谋他们的生计,在岁月里,被掏空眼睛。
这便是现实,一个蓝曦臣觉得震惊却一度与当年的孟瑶只一步之遥的现实。
这个现实被如今的他笑着说出口,就好像那只不过是一个一跨步便过去了的小水洼,可他当时是真的难受,他记得他当时是真的难受,过目不忘的记忆让他还记得那时的自己,虽然那感觉钝得像隔着四五层棉被,但他记得那时让他夜不能寐的忧心在白日变成折磨他的头痛和蛰痛的眼眶,那是种半溺水的感觉,总没法顺畅呼吸,张开嘴,只有一半能够到空气,他不敢奋力吸一口气,怕随之吞下肚子的水,会把他拉下去。
这种感觉很丢人,承认当年的他真的是只井底的蛙,曾经差点淹死在那个小水洼里。
但那是现实。
而那个现实与他一度逼近,只是因为蓝曦臣觉得他该被打磨。
这个认知让他他分不清,那让他感到的是什么
这些年,蓝曦臣对他来说,便是个谜题。
他一时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时又觉得对这人即使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也算不得过。蓝曦臣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他是个混杂体,是浮戏山的游雾,身处云端俯视其下时,你觉得它将秘密都藏在了失于雾中的沟壑,身在其中失于游雾难窥五步之外时,你又觉得只有脱出,方能品得它的全貌。在蓝曦臣那里,他觅了十多年觅不得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桃源路。他一时觉得这人是远离凡尘的月亮,一时又觉得这人满身七情六欲,最会在红尘中打滚,才修出了这副欺骗世人的八风不动。
可那是他不敢问。最初不敢,是还没资格,一个不名一文的孟瑶、一个初入金家的金二公子有什么资格问泽芜君这般的问题呢?后来不敢,是因着不忍,假象美好时,你便即使知道是假象也不忍打破了,更何况你时常觉得它是真的。
如今,假象真相在观音庙内碎了个彻底,两人撕破了一张脸,再对坐,金光瑶反觉出种畅快了,只因如今再没有那许多不敢和不忍。他畅快,蓝曦臣却如坐针毡。他畅快于他能让蓝曦臣如坐针毡,这许多年,我被你的情绪绑缚了许多年,却不知道:原来你也能这般轻易地被我激怒,原来我也能这般轻易地让你忐忑。
窗外湖中的红鲤仍在一下一下地吐着泡,空心的,在触碰水面的那一刻便炸掉。
二哥做出这副愧疚模样是做什么?金光瑶望着蓝曦臣阴沉下去的面色:我没有选择在那时知难而退回到思诗轩,所以,我才成了今日的金光瑶,对于金光瑶来说,他根本就没有选择另一条路的可能。可如果那时的孟瑶选了那条路,这愧疚又未免太假惺惺,那样一个不够坚硬的孟瑶根本不会在你的心里停留足够被记住的时间。让我想想,你大概会在射日之征后再找到已经挂牌数年的我,将我赎出去好生安置,然后心安理得地怒我不争,觉得我是自甘堕落,从此再不与我发生交集。
愧疚就是个伪命题,强者不需要这种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弱者你根本就没有兴趣去探究他们堕落的缘由,不探究、不知晓,自然也无从去愧疚。我自认不是那般的弱者,所以,也不会揪着这点自怨自艾。只是拿着这点让你忐忑,仍旧能给我带来快意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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