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金光瑶这时说了句看似离题的话,他对蓝曦臣说:这般想想,那年你对忘机的安排还是错了。
掌罚,蓝忘机自打伤了三十三长老那事后,先受了戒鞭,被剥夺了继承后,便被调去了个没有实权的位置蓝氏掌罚。
他不会再在任何关系到两家关系的场合拥有话语权,他也没有在每年的蓝氏进学中授课的资格,不会结交外人,不会如蓝启仁那般拥有来自各个家族的学生,他只负责那些蓝氏内门的年幼子弟,看护他们、在他们违反家规时给予相应的惩罚,他那冷冷的一张脸似乎天生就适合做这个,可是
忘机那个一犯了事便躲回家里的毛病,对他来说,没了继承权,无需承担责任,说不定反让他觉得轻松吧?那没法让他学到教训,而掌罚这个位子,那让他有了机会,碰到了另一样被忽视了其影响的权力,金光瑶望着蓝曦臣:他能接触孩子,年幼无知、最易被影响被引导的孩子。
他将话截在了此处,再没说下去,因为即使是这时这个蓝曦臣声称他在气他的时候他也清楚记得蓝曦臣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个掌控欲极强、领地意识亦极强的人,他不会喜欢别人干涉他对蓝氏的决策,甚至不会允许别人哪怕是质疑他对蓝氏的决策。
他从云萍时便知晓蓝曦臣是什么人,一个表面温煦和暖实则冷到似坚冰的人,一个面对莲花坞被血洗的消息看到的不是鲜血而是游说百家抗温之机遇的人,他不是一个可以被掌控的人。点到此处,再戳便过,只能留于他决断。
于是他又说回了思诗轩,他记忆中的思诗轩:
好多姑娘都爱她,我是不爱她的,后来想想,却是受了我娘的影响。阿娘也曾经爱她的,因为阿娘是被宠爱的嘛,思诗轩这个牌匾上,她曾是其中一半的名字,可后来她被妈妈放弃了。大概只有被那样的抛弃过,才能看清楚。
这段故事其实蓝曦臣听过,在那个雷雨夜,他暂避在云萍的那座小院、无意间窥见了孟瑶脚踝上的荇花又被孟瑶发现他窥见了的时候。
孟瑶是场失败的投资。妈妈曾经以为金光善对孟诗的青眼会让她拥有一枚金麟台上的棋子,孟诗自然是愿意的,她那时才十六岁,被妈妈宠爱着,满心以为只要栓住了金光善的心,她便能走出思诗轩,在一个不必天天被各种各样的男人亵玩的地方继续被妈妈宠爱着。为此,她只需要生出一个孩子。
可是上对下便是如此,一个决策,那明明是上面人做出的决定,它失败时,下面人却是承受后果的那个,甚至是因此被上面人责怪厌弃的那个。
金光善没来。
从没尝过被冷落的孟诗从此的人生里只剩冷落。
起码那冷落让她清醒了,孟瑶想:起码那冷落让我从出生起便清醒着。
逃出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逃出去,孟诗无数次对孟瑶说。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这般,大多数的姑娘还是爱她,因为她太懂如何用适度地宠爱让她们喜欢她,可后来想想,本来她拥有的权力便决定了她们会想去爱她,不是吗?爱她,以此换取她的爱,那样是安全的,相信她是爱你的,相信她的一切都是对的,因为那样会让你觉得安全。人们总会有种错觉,我喜欢你,你便会也喜欢我。所以,我首先付出爱,对你的权威迷恋万分,那么我也会在你的掌中,过得比讨厌你要舒坦许多。那样的爱是错觉,可长此以往,便成了真的。
你没在说忘机的事,却还是在说忘机的事,蓝曦臣在心中苦笑,却亦意识到了这其中直插靶心之处:忘机拥有惩罚的权力,那在没看过世界、最怕的东西便是抄家规的孩子们眼里,已经是天大的权力。他们喜欢他,因为他们需要喜欢他,这是种不自觉得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相信他是对的,因为相信他是对的会让他们少惹怒他,少抄家规,让他们过得舒服。于是,慢慢地,他们真的相信他是对的,甚至忘了:最初觉得他是对的,只是为了让日子更好过而已。
那从不是他想要给忘机的,可无意中,他确实给了。而由忘机带大的小辈,甚至爱屋及乌地觉得魏无羡也是对的。
金光瑶在说蓝忘机的事,可他似又真在说思诗轩的事
思诗轩里,有两种人,他幽幽地道:一种是爱着妈妈的人,一种是想要成为她的人。
可是明明还有
想要逃离的人?金光瑶望着蓝曦臣,眸中带着点并非对着他的讽刺:想要逃离地慢慢都发现了,从来逃不出去啊。
孟诗死后,他也曾孤注一掷,他慢慢藏起自己得的红豆,给自己攒够了足够的本钱,然后在一个黑夜,跳出了窗。
从云萍到兰陵的一路有多荒唐?
他终于知道了铜板才能买来包子,银钱才能换来住宿。
从云萍到兰陵的一路有多远?
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他每跑几步,便要回一次眸,他给自己攒够了在之后的亿万斯年里都与他的梦魇共枕眠的缘分,才抵达了金麟台的白玉长阶。他走了足足半年,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因为追捕的人总与他只一步之遥。
金光瑶说:他们该是故意的,她要我亲自去碰一碰,要我知道。
知道什么呢?
他回忆着那汉白玉的长阶,他从那里摔下过两回,可是第一回便将他的人生注定了。
我上去后,那守门的仆役在赌钱,我给他们看金光善留给我娘的珍珠扣子,那人说这是这里随便哪个仆役都能随手拿出一颗当弹珠玩的玩意。我不信,他的眉梢随着那话语一抖,似是忆起了当年的执拗:那时我已经知道外头的行情,那珍珠扣子能管我一个月的口粮,我有多少次都花了好久才忍住没将它当出去,它怎么会是这里随便哪个仆役便能挥霍得起的东西?可是
可是他笑了,那笑让蓝曦臣觉出丝丝缕缕的凉意:
后来被他踢下金麟台后,他当时赌钱用的那枚骰子不小心夹在了我的袖子里,我拿去铺子里问了,那骰子是洞庭湖里的巴蛇象骨嵌了南国的海红豆,比那珍珠扣子不知金贵上多少倍呢。
隔着那小案,蓝曦臣突然想握住金光瑶的手,或者该说,他多想穿过这许多年抱一抱那个被从金麟台踢下的孟瑶。
孟诗让他没有陷在对思诗轩的幻觉中,却给了他另一场幻觉,那个幻觉甚至那时都还没有被打破,直到许多年后听到金光善的那句哎,不提了才终于破了。那幻觉给他的痛有多少?那幻觉破灭时他的痛又有多少?
蓝曦臣是个寡情的人,他看似端方,却实则冷漠,他知道怎么做是对的,他做的通常也是对的,但那不是因为他想要那么做,而是因为他知晓,他该那么做。他是个在没看中金光瑶时看到他的救命恩人脚踝上那象征着屈辱和苦难的烙印,没有为他痛,却只考量着如何说才能避过那些尴尬,又不引起过分的戒心,让他们能继续共处在一个屋檐下的人。过了这许多年,才终于能感他所感、痛他所痛却已咎由自取得不再被信任的人,可他终究能痛他所痛了。
那就像是一块木头,沾了天地灵气,终于有了自己的一颗心一样。就算它生出来只是为了碎掉,那也好过它从没存在过。
可金光瑶笑了。
二哥,他似看透了蓝曦臣的想法,对他说:不是的,阿娘并没在脱离了一场幻觉后,又被另一场幻觉魇住。许多年来,她并没去往生,所以我有机会问她,在我杀了金光善之后。她说:我历过,所以我知道,只有被抛弃过,才能看清楚
那时,他才明白了母亲的良苦,他的母亲花了大力气去锻造他她的爱子、她的半身。她用一个虚假的希望将他诱出了那片注定会吞噬他的地方,见到更广袤的世界,见到自由,又让他在那希望被打破时,拥有属于自己的彻悟。
只有那样一个孟瑶才会足够坚硬,坚硬到一步一步走回那个牢笼,然后站在妈妈的面前对她说:
我认罚,但我这辈子不只如此,就算带着镣铐,我也要在外头。
用狠心和绝情救了他的母亲。
度她往生后,他建起了那座观音庙,压在曾经的思诗轩上,将所有思诗轩中的冤魂都镇压其中,包括妈妈。
他要她寄居在孟诗的庙宇中,在孟诗的观音像下,赎清她的罪孽。若有一日,她能涤尽怨气再入轮回,他也要她知道,那是靠着为孟诗诵起的经声、因孟诗而燃的香火,那机会是孟诗施舍给她的。
可观音庙中的棺材空了,母亲的尸骨如今落在了他的敌人手中。
金光瑶思及此,便心中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