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救我?苏涉又问了他一遍。
我说了,可你不信啊,顾思明将他夹在衣领里的一缕乌发理出,又带着几分迟疑地问他:这般总显得有几分乘人之危,可是悯善要我再说得明白些吗?
不必!苏涉立即便道。
那日晚上,顾思明终于走了后,苏涉在脑内过着关于顾家的一切,唯恐落下分毫。
如果是如此,那那个人不但知道蓝忘机对魏无羡的心思,还知道金蓝两家间那些你这般的亲信才知晓一二的裂痕,更别提还有金光瑶的旧事。那你们两家该是都被渗透了呢,或者有个与你们私交甚笃的人将你们统统给卖了。
江澄的声音,总是不经意便飘到他耳边。
苏涉一遍遍地想:顾思明不就是这么一个人吗?一个与蓝氏私交甚笃的人。而回过头来仔细想想,修武顾氏在玄门中德高望重,称得上树大根深,顾思明的人脉亦足以拉起一个倒金的联盟。
但是,除了嫌疑,要想确定,总还要有一个动机。
若是他拿蓝氏当刀子谋倒金一事,那该是利益趋势或仇怨所致才对。他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着他所知晓的顾氏的所有信息,然后想:我们这些年翻倒的那些世家中并无与顾家利益相关或姻亲勾连的啊。
没有一个非这般如此的动机,那这件事便做的太冒险,毕竟这谋的不是蝇头小利,而是一场颠覆。一旦事败,就算只是追到蓝氏头上,对顾家来说,损失这般强大的一个盟友,亦是打击。
所以在他与江澄那被打断的交流里,他也只是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聂怀桑。聂明玦的死与宗主有关,宗主这些年又在命我暗中调查聂家刀坟一事。大仇与不得不如此的动机,聂怀桑皆不缺,虽然他这人怎么看怎么不中用,可他那日徘徊在观音庙附近本就奇怪,而且那一夜在观音庙,他太安静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会叫的狗才咬人。
可聂怀桑不可能便是唯一的一只黄雀,在义城,那些小辈们是被小猫小狗引去的,这些只需几人便能办到,可在乱葬岗,那些子弟却是被蒙面人抓去的,聂怀桑究极不起那么多人。宗主一向谨慎,搞死了人家兄长却对人不设防这种事,怎么会干?
所以,聂怀桑幕后该是还有人但这人会是顾思明吗?或者顾思明也听命于这人。
可是不管是就是顾思明,还是让顾思明这般的大宗之主甘心听命,都该是与利益相关。
于是又拐回了哪里动机。
但是,不论是瞭望台的建立还是这些年借着瞭望台的名义提拔起来的底层修士,只有那些小世家才会将他们当做是实质性的威胁。对顾家这般的大族,这根本不足挂齿,再说,顾家是医修,所修道不同,根本两无关碍。
他们家从不扩展地盘,我们家也从不把手往他那边伸,连那两条肥得流油的水道,这些年金氏不都没打过一分主意。
顾氏又有什么可和我们过不去的?
苏涉这般翻来覆去的想着,本就欲裂的头和身上的闷痛便愈发折磨着他。
利益、仇怨或者是被人知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以此威胁?
可这便是死胡同,他与顾思明不熟,不管他或者他的家族有没有什么黑料,他都不知道,宗主也从未让他调查,因为在这些年玄门发生的所有事情里,顾思明从未做过他们的阻力。
也许是想从我这里得知敛芳尊的消息从而知道蓝曦臣的下落吧?
毕竟两人是好友,一个失踪了,另一个怎么可能不急。
他最后只能这般想。
反正不管真是如此,还是你真的是黄雀,我都不会告诉你。
但是,从明日起要好好跟他说话了,苏涉带着分怯意地意识到,他不擅长对付顾思明这般的人,他受不得他的温柔。而且如果他如今夜这般总是和我提起在蓝氏时的事,我会失去冷静的。没有人在被反复戳弄伤疤时,还能心平气和地权衡利弊。
他最清楚自己是怎样的货色,在蓝景仪的几句嘲讽下便动了气怒,在顾思明的几句温言软语下便只能拿锥刺股,提醒自己。
不能泄露任何秘密,不能相信任何言语,他反复地提醒着自己。
那天夜里,他探进了自己的灵识,这是件无需灵力便能做到的事情。加在忆魄上的那个机关还是好好的,没有人动过,看到了这个,他才放下心来,在这个被顾思明叫做报竹轩的地方睡了过去。
夜晚的梦里纷纷扰扰,不知怎地,他突然身在义城,回到了他第一次在义城找到薛洋的时候。
他觉得薛洋疯了。之前嚣张跋扈、视人命为无物时,他好歹还认识他,可那个薛洋在义城的薛洋他却险些不敢认了。
双眼明亮,却要拿白绫蒙上,负着霜华、穿着他最讨厌的白衣。
疯子,他不自觉地便在嘴里小声嘟囔。
苏涉冷冷地看着这个被他亲手埋进土里的人,问他:
我为什么会梦到你?
这不应该问你自己吗,苏悯善?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你怎么这么闲着没事干把我拉来这个鬼地方?薛洋那双特别大特别空的眼睛似从白绫后头长了出来,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倒是和从前一般无二的嚣张,然后似是在百无聊赖中生出了几分兴趣,微歪过脑袋问他:你是不是想让我再提醒一遍你了?
随着他这一句话,他们周围的一切便突然崩塌融化,义城变成了那座别院,那个苏涉至今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活着离开了的地方。
苏悯善,你要不要我再提醒一遍你?薛洋恶劣地在他耳边道,在这座他在捉完王灵娇后便前来复命的别院:小矮子每杀一个没能通过最后那场考验的人,便会在这院子里种下一棵竹子,这里的每棵竹子都是一个你的前人,你数数,这里已经埋了多少人?别忘了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极缓,话语脱离了最初的含义,他又变回了那个苏涉在义城遇到的薛洋,那个薛洋幽幽地告诉他:
别忘了,我也是你的前人啊。
苏涉在他这样的话语下猛然回过头,宗主从未试过你,也从未将你往死里坑害,是你自己害了自己,他想这般反驳。
可薛洋已经消失了,像一阵风,他方才站着的地方立着块无字碑。
那疯子是他亲手埋的,他自然没法大喇喇把那人十恶不赦的名字写上去,可什么都不立,又好像是自己故意挤兑他一样。
所以,一块无字碑,一坛鹤殇。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前人与那个前人已变了含义。
可是,一样地,不管是哪块地,都是翠竹林立。
【1】出自《陶庵梦忆绍兴灯景》。
04
大约十三年前,金光瑶在一座兰陵城外的别院里,忙着给自己看重的副手布下最后的陷阱,忙着将苏涉划开、再缝起来。以至于他回去时,方从下人口中知晓:泽芜君来找过他,然后又走了。还有,这已是两天前的事了。
芳菲殿的书房里摆着一支那人折来的寒梅,不是那座他刚离开的别院中他插在屏风后吓唬苏涉的素心腊梅,是枝嫣红的梅花,该是云深不知处新开的。他瞧见了,这才知道,下人漏去了一节:是泽芜君从姑苏千里迢迢送来一枝梅,却见他不再,又气得走了。
若换一个日子,他该也不会如此,若换一种花,他该也不会如此,可他看着这枝红梅,便想起别院中他亲手插上的素心腊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便想起那个说着不愿逃便死在他面前手没有一回探向难平的苏涉。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