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就趁昨日小别重逢可那时苏涉偏就不肯睡了,他也是无法。
将这人从温若寒的怒火里保下来不容易。没能一举抓到徒弟,温若寒为此发了好大一顿脾气,那人生前本就喜怒无常,更何况,你不能指望一具凶尸有多大的自控力,苏涉将他们引去的别院已经被整个儿夷为了平地。交由他来处置,这已经是他能争取来的最好的结局。
虽已不必再怕被苏涉察觉什么,顾思明还是惯性地用上灵力按压着刚刚被他扎过的穴位,不想在其上留下任何在触碰下能被察觉的淤伤。
真是搞不懂你啊。
苏涉便是在他这般的自言自语中醒转过来的,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将自己骗惨了的人。
顾思明在他的手指刚只抽动了一下时便有了动作,膝盖压住他的腿,一手钳住他的双手,另一只手则迅速封住了他周身的几处大穴。
灵力是早就封回去了的,随着大穴被封,苏涉的挣扎一瞬间便垮塌了下去,只一双淬了毒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
你乖一些,我便把你的声带解开。
苏涉不理会,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可左右不管他在这里怎么喊都是无用,想到这点,顾思明便叹了口气,还是解开了他的声音。
你是暗军?苏涉也说不清事到如今自己问他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可他还是不相信,他想顾思明没有成为黄雀的动机,却从没想过这人可能从很早起便已一脚踏在黑暗里。
这么吃惊做什么,悯善,你又不是没见过?顾思明的手撑在苏涉的身侧,朝他微俯下身:我是画皮鬼,你的宗主,他是荇花奴。
他的手指扫过苏涉的眼尾:我说过了,悯善,别感情用事,你否定它,它也还在那里。奴便是奴。
苏涉偏过脸去试图躲开他的手,仍被搁在床头的细长的银针于是落入他眼中,那让他想起了什么,他的声音里陡然掺进怒意:
你在我脑子里做什么?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会不懂,顾思明在时,他便总是头疼欲裂,反倒是那几日顾思明把他藏去别院,没来看他,他的头疼却好了些。那个剪裁了聂明玦记忆的无疑便是这人了。可笑他当时还拿忆魄和记忆方面的事来请教他。
放心,没进去,不是吗?既已卸了伪装,顾思明也没再推脱什么便认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在蓝氏的事,还有那许多事?
这里,顾思明拿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敲了一下、两下、三下:进不去你的脑子,我便只好在我自己的里面翻了。
并不是什么深刻的印痕,什么无法磨灭的记忆,它们就躺在那里。有时他匆匆行过了,有时他驻足了那个在半夜偷跑去后山放孔明灯结果孔明灯砸在了他身上的人。无数个在他记忆里安静的无名的影子,在那一刻都有了名字,像无数根纤细的丝,捻到一处成了坚韧的线,足够他用那些影子织成一张温柔的网,来网住那个名字。
我真的看到过的,那些事,只是当时没留心罢了。
没留心,所以果然都是骗我的,苏涉也不知道自己指望什么:他说的那些在意,说的觉得会需要向父亲藏起你才没有靠近,当然是谎话。
苏涉的眸光躲闪着,偏过头去怕泄出眼底的情绪,顾思明却俯低在他身上,让他不得不忍着不适看向自己:
我无意羞辱你,相反地,你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挫败。
哪怕在对付聂明玦的时候,他都扛住了。父亲没扛住并因此而殒命的,他都扛住了。与聂明玦那栋残破的满是攻击性的废墟相比,苏涉的脑子本不该那般艰难。
你知道引梦境吗?他问这人。
不知。
果然,顾思明叹了口气。苏涉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是个门外汉,却还是把他给成功地拦在了外头,他瞧着这人茫然无知的眼神,这对我才是一场羞辱吧?
引梦境是你内心深处执念的具象,它们是由你过往所有的记忆凝成的,也是通向你所有记忆的入口。只要进到那儿,我总能找到办法,让你所有的记忆都向我敞开,任我删改,撷取。可偏偏,你的那处,我进不去
三天三夜,他试了整整三天三夜他看着他要的东西,它们就在那儿,他却拿不到:
没办法,我只好完全换了思路。先进到我自己的记忆里,去找你。然后将你唤醒,催动你与我共通的记忆,让你也记起来,让它们出现在你的梦里
所以你才会说你认识我,苏涉看着这人,明明是同样一张温和的脸,他再看着顾思明时,脊背却不自禁地一阵战栗。所以,你才说你认识我,通过你自己在记忆里翻找出的你从未留心过、从未在意过每回都只是擦肩而过的苏涉。你知道我对你的印象必是远深过你对我的。我就算满心提防,嘴上不松,却也抵不住会想起,会梦见那些记忆。
梦与记忆的边界最是薄弱,我只要引着你走进去,然后趁着你已熟悉了我的气息,觉不出我在其中的突兀,趁机跟上去
那回是你,苏涉忍不住便道,他还以为是他的多思多虑带进了梦里,他甚至以为那是薛洋:我五岁时那段记忆,是你跟在我身后。
是,顾思明无奈地道:那回只差一点。你也感到那片地方的不同了,不是吗?梦总是混乱断续,多半陷在雾中,可我在白日里不断和你讲你在蓝氏时的事,讲聂明玦记忆的事,引你去想,去探,让你去好奇,你便在梦里,也开始多想上一分,不再是被梦境所控,而是脱出它,一脚跨到了记忆里。只要找到那段记忆的边界,我们便能进到你的引梦境里,毕竟,对我有用的,又不是那段记忆,不是吗?
顾思明看着这人警惕的表情:你放心,都说了,进不去了,一旦你对我有了戒备,便连你的梦也进不去了,我保证再不拿针扎你了。从明天起,你可以有镜子,可以看月亮,也不会头疼了。
不能有镜子,因为就算每回用完引梦针后都拿灵力去按压,没留下明显的疤,可这般频繁的使用,苏涉的太阳穴上还是留下了两个肉眼可见的红点,顾思明不敢让他看见,甚至连铜盆里的水都不想他瞧见。不能看月亮,因为特别是满月时,看到了便该发觉了,他在这里呆了已不只三十四日了。会头疼,因为谁都经不起这般的折腾,脑子被人翻来覆去地弄。
悯善,我真搞不懂你,顾思明看着这个他搞不懂的人:何必呢?那道你在忆魄上强加上去的锁,你该清楚,一旦有人冒然去碰了,那人会死,你却更惨。
饶是顾思明再精通魂魄记忆一道,却也对付不了这般对自己比对别人都狠的人。你和他对弈,他却跟你搏命。
这个认知带给他的,不知从何时起,已从不解、有趣变成了种极私人的气怒:
那道锁你甚至设的颇有些引诱性,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一旦它炸了,你是不会死没错,却会落得个魂魄不全的下场,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能做一只呆呆傻傻不知饥饱的鱼,再不会有任何记忆,也再留不下任何记忆。为了什么?就为了一个危急时刻对你说舍便舍的金光瑶?
你管我!
苏涉几乎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可待到真出口时,他却只是喃喃:不是妈妈。
不是妈妈,顾思明将苏涉的话放在嘴里咀嚼,他想起苏涉最初在报竹轩醒来时,也是这般地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