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他当了几月代宗主的小侄子就这么兴冲冲地看着他。
阿凌,金光瑶瞧着芳菲殿的门槛,仍旧带着分抗拒,可他又不想扫金凌的兴,便笑着对这孩子道:今天晚上便陪着小叔叔在芳菲殿可好?小叔叔想你了。
金凌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这是他从没有过的待遇。才开始是金光瑶要顾忌着秦愫和阿松,哪里有自己的孩子不搂,去搂哥哥家的孩子的,后来又是因着蓝曦臣,在绽园里躲避秦愫不会有什么后果,毕竟蓝曦臣不是金家人,秦愫即使有意见,也没法当面说,可他那二哥不会允许有个小屁孩睡在他们当中。
金光瑶与金凌一起踏入了芳菲殿,他看着周围的一切,才觉出自家小侄子的精心:陈设未变,可所有属于女人的东西都被妥帖地收了起来。
秦愫消失了,虽然也没有,但她退到了记忆的深处,起码是这一日的晚上,带着她的指责和她那句我宁愿从未认识你。
这一晚上,叔侄俩说了好多闲话,譬如最后终于揭下那张天蚕丝编织成的渔网时,廖一丰和聂怀桑竟已成了难舍难分的一团。
那就一起填进堡里呗,欧阳毅儒说的自然是聂家自己的刀坟:反正这十几年也是上同一个女人,死同穴不也恰当。
爹!欧阳子真当时听到,便瞪了自家老爹一眼,跺着脚,再没说出一个字就跑走了。
欧阳宗主也太猥琐了,这般说着,金凌不禁便对小叔叔嫌弃起了这人:当初他不也是倒金队伍里的一人,如今他倒跟个没事人似的。
阿凌,金光瑶容忍地瞧着自家侄子,耐心教导他:你讨厌一个人,并不意味着你便能随意处置一个人,他及时回到了正确的这边,咱们便不能动他,你懂吗?
我知道,金凌闷闷地道。
不过说起这事,叔侄俩便不禁想起了另一件事在阴虎符后便不见了踪影的廖明殊。
金光瑶对廖明殊终究是心存亏欠的,如果他当时没有因着他个人的原因在时机尚未成熟时横插一脚,也许聂明玦仍旧会继续刀道,但有一点却一定会是不一样的,聂明玦绝不会如聂怀桑那般记恨聂明均,更不会用那般卑劣的手段去报复本已经被聂明均择了出来的廖明殊。
廖明殊因为他的一个选择而更深地跌进了她本就深陷的泥潭中。他对她本无恶意,可这便是他造成的。
可我们也帮不了她什么了呀,金凌默默道:她现在在哪里咱们都不知道,就算能将她找出来她的状况怕只会因此变得更糟吧?细思之下,百家真不会怀疑她其实早就已经同流合污了吗?
是,她的情况不堪细思,对于她来说,最安全的状况便是如今这个失踪的状态。而她会不会被通缉其实取决于一个人,金光瑶这般说着,看到金凌疑惑地看向他,轻声道出了一个名字:姚远峰。
说到底廖明殊并未伤及百家的利益,她如今的声名也不会再对任何人有威胁,没人有这个闲心去通缉她。可这话又不准确,她如今的声名已不会再对任何人有威胁,除了姚远峰。
金光瑶想着金凌也该学些这些东西了,便干脆趁这机会,与他一一讲清楚:阿凌,你也足够大了,有件事你需要慢慢想明白,想要保护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直接为她做些什么。而如今,将姚远峰往死里整,便是我们能帮她做的。
小叔叔是说?金凌睁大了眼。
对姚远峰而言,她是能将姚远峰定罪的最直接证人,如今姚远峰怕是已经派出了人手去追杀她。而对她而言,姚远峰亦是她受害者身份中最大的漏洞,只要锤死了他,廖明殊就是在这三个男人间被交替摆弄的玩物,从没有过恃怙,从没有机会逃脱魔爪,纯粹地被动,金光瑶笑了:更何况这回乱葬岗的事姚远峰本就有直接参与。阿凌,有些人,譬如欧阳毅儒,你要学会轻轻放过,否则百家会觉得你心胸狭窄,报复心过强,不可依附。但有些人,譬如姚远峰,你要学会重拳打击,否则百家会疑你软弱可欺,一个软弱可欺的人是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因此,直接参与乱葬岗围剿之事的家族一个都不能留。
幸而廖明殊不是姚远峰参与其中的唯一人证,金光瑶想:毕竟,廖明殊与聂明均的那段过往爆出后,她便不再是个有力的人证了,这就是这世道的讽刺之处,你遭遇过的不幸都会成为你被指责、被攻讦、再无法融入人群中的原因。
可让金光瑶都没想到的是,他如聂明均当年那般也料错了这个廖明殊,聂明均的这个妹妹并非坐以待毙或者等着旁人来拯救的弱女子,那日的晚上,她出现在了姚远峰最不可能想到的一个地方,以至于第二日一大清早,四明派的人挟仙督令围住平阳姚府时,他们听到的首先便是从姚府内宅传来的一阵尖叫声。
那日晚上,在卧房内等着姚远峰的廖明殊在最后一根蜡烛被吹灭后才现出身形:
老姚,你不是说回家再跟我算账吗?如今,是不是正是算账的好时候。
那日晚上,平阳姚府的宗主寝卧内,妻将夫吊上了房梁。那日晚上,金麟台的芳菲殿中,叔侄俩却是其乐融融,金光瑶与金凌叙着话,看他过了子时却仍没有一丝睡意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凌,这之后的事,你不必太担心的。
金凌眨了眨眼,似不懂金光瑶在说什么,金光瑶于是拿过床头那盏小灯,掀开了显然是后来罩上的气死风,瞧了眼里头分明无烛芯却兀自灼盛的火焰,笑道:
看来悯善恢复得挺不错的你也不必一会儿便往这儿瞅一眼,他不会再你一错眼便不见了。
芳菲殿里,陈设似乎没有什么新的增添,金凌让它们都保持着他离开前的样子,只收起了关于秦愫的一切,所以,金光瑶一眼便瞧出了新增的那一样放在床头的那盏魂灯。
不夜天的事情结束,他们洗清了乱葬岗围剿百家这一件事,可苏涉却没有就赶回苏府,与苏衍一起,给母亲报个平安,跨个火盆,晚上睡在自己的床上。就像那日他被金子勋欺凌,死了兄长,回到苏家时那般,等着他的不是安慰、不是休憩、不是疗伤,而是一场审判金家内部的审判。
他究竟是那个对金子勋下了千疮百孔咒的人,而这件事已被公之于众。
事实是,就连金凌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怪不怪他,他知道悯善必有他的原因,即使只从只言片语中推断,他也能听出金子勋是个混账,可就像当时他乍一听到是小叔叔告诉了金子轩穷奇道截杀之事时,他也无法接受,越是亲近的人便越是这样,你会希望和他的关系更纯粹,可纯粹本身就是种难以达成的苛求。
但那又与明日的审判无关,因为是亲近的人,所以是容不得旁人来审判的,让外人来惩罚他、责难他算什么呢?这些事本该他们关起门来说的。
金光瑶看到金凌的神色在魂灯跳跃的火苗下变幻,便知晓这孩子心中的倾向,心下生出宽慰之感,可他并没有对此立时表现出欣慰来,反是道:
阿凌,记得我方才对你说的吗?有时候,想要保护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直接为他做些什么,明日,你对悯善的态度,不能是这样。
看到金凌惊异的眼神,金光瑶低下眉,叹了口气道:穷奇道的事情必须有个分断,可他的脱罪绝不能是因为我们私他。就像这些年金家其他子弟对你的排挤我并非不知,可我不能直接干预,如今我们如果只以我们的态度去强压下这件事,只会适得其反。明明以能力立身,却活得像个宠臣,这对他在金家的处境没有好处,只会让他变得更遭人恨,这个道理,你懂吗?
金光瑶看着金凌点了点头,又安慰他:
放心,他会给你的一个满意的答案,会给金家一个满意的答案。另外
金光瑶笑了,对着自己这小侄子眨了眨眼。
明天我们家阿凌还要配合我唱出戏才行啊。
他俯身在金凌耳边低语几句,金凌的眼睛顿时亮了。
睡吧,明日起来,还有场硬仗要打呢。
于是,那一日,芳菲殿里最后熄得只剩下一盏灯,叔侄俩在榻上安眠,而与他们一殿之隔的另一处院子里,奉命来看住某人的仙子趴伏在苏涉的床脚鼻息也渐渐均匀了起来。
【1】羊角灯又被称为气死风,因有护罩,风吹不熄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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