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清晨在寒室醒来,第一个感到的便是压在右臂之下玉石的冰凉。
昨日,他右臂上的恶诅痕被即刻封印,其中的诅咒也在顾思明的药膏下慢慢稳定。
恶诅痕这般的东西究竟还是亲死人而恶活人的,若是有随过葬的岫翠往伤处一敷,不消几日,它便会自己爬过去了。
顾思明当时边为他包扎,边这般自言自语。蓝曦臣听了,忙撞了下好友的肩膀,这人哪里是随口一叹,分明就是记着十多年前金光善恰好收得的一对儿据说是从一副千年老棺内发现的极品岫翠镯子重山岫【2】。哪儿有这般明着讨要东西的?
可顾思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说话。金光瑶已经听到了。
于是,昨夜回到云深不知处时,那对儿重山岫镯子中的一只便已从金麟台千里迢迢被送了来,躺在了他寒室的榻边。
只过了一夜,本受伤颇重的右臂便没了一丝恶诅的痕迹,只余剑刃留下的擦伤和一圈镯子压出的红痕,蓝曦臣手不自觉地摩挲着那只如沾了墨迹般的镯子,想着阿瑶只送来了一只镯子,便该是将那另一只镯子留着
不会是给苏涉了吧?
突然想起苏涉昨日似也因为去捞仙子而沾上了恶诅,蓝曦臣顿时唇角抽搐了下,本便要晕开的笑意就这么败掉了,像被一阵虚假的暖流骗得舒展了下便又蔫了回去的玉兰。
到底是还是不是?总不能为了这事专去问阿瑶,当然不能为了这事去问阿瑶,那样会被觉得故态复萌管得太宽了吧。
哎,他叹了口气,有些事就当作没看到好了。
所以,一定是给苏涉了吧。
蓝曦臣推开静室的门,分隔开内外两室的竹帘后,蓝忘机已经在榻上支起了身,此时正颓然地坐在那里,空荡着一边的袖管。支起身子,哪怕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对如今的忘机而言,该也已生疏到怪异了吧?他只是一边的手臂受伤,昨日睡下时,本能想用伤臂撑住身子,便在不得不换一只手时感到了不适感,更何况是没了一整只胳膊。
忘机,他这般轻唤了几声,蓝忘机似才又想起了他的存在。
兄长,蓝忘机看着蓝曦臣,像六岁时那个知晓再见不到母亲、无助到了极点的孩子,他问他:我是不是从此都弹不成琴了?
曾经蓝忘机是个六岁的孩子时,九岁的蓝曦臣是有那个耐心去安慰他、去体谅他的情绪的,但如今在他面前的已是个三十七岁、一而再再而三触犯他底线的成年人,所以,没有,蓝曦臣没有选择顺着他的话头。
那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忘机,蓝曦臣正了下颜色对他道:今日是蓝氏的族会,你必须参加。
点金阁里,金家族人已是聚齐,苏涉站在堂下,金光瑶和金凌遥遥地在上首坐着,像隔了千里远。
兰室之中,蓝忘机跨过门槛时,习惯性地想以右手提起衣摆,虚幻的手指触上衣物却只捻起一阵风的动荡。蓝氏族人已经尽数到场,偌大一座兰室被挤得满满当当,只在中间留出一道狭缝,供他站立。无数个人,无数双眼睛,他没有哪一次比这时更注意到自己空荡荡的袖管,他的骄傲已经彻底折损在不夜天了。
而这显然并不是苦难的尽头,他愣然了一时才意识到:兰室内的席位被填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个是为他而设的,坐于蓝曦臣侧首的是蓝景仪和蓝启仁。
忘机,已经端坐于主座的蓝曦臣看着他,对他轻声却又不容置疑地道了句:跪下。
【2】岫翠是岫玉的一种,是蛇纹石玉和透闪石玉的结合体,因为听说蛇纹石玉能被染色,所以就胡诌了它能引。名字主要是因为周容的《小重山》:谢了梅花恨不禁。小楼羞独倚,暮云平。夕阳微放柳梢明。东风冷,眉岫翠寒生。无限远山青。重重遮不断,旧离情。伤春还上去年心。怎禁得,时节又烧灯。
04
金凌在金光瑶的侧首扫视着今日聚集在点金阁内的人,他甚至看到了金阐和其他的小辈们。
这让他不禁便想起被这些人排斥的日子,虽然他们如今仍是不更事的少年,是小辈,可一两年后,他们便是金家新一代的掌权者,之后还会成为金家的长老,这些人中间有多少是在穷奇道中失去了什么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不会如这些年待我那般待他。
那一瞬间,金凌生出种惊慌:如果这之后金家也变成了当初的蓝家那样,悯善还愿意在金家待下去吗?
可是当苏涉出现时,金光瑶说:
苏宗主这回是以证人的身份出现在这儿的。
这话别说金家众人,就连苏涉自己都是一惊。
小叔叔!金凌皱起眉,语气中似有不服。
金凌的声音让苏涉颤了一下,金凌想回头看他,瞪他一眼,怪他竟分毫不知他,却是忍住了。
没错,他这回唱的是黑脸。他不只是江厌离的儿子,还是金子轩的儿子,这时候,金家人终于也想起了。而由他抢先说出那些不利于他们的话,旁人便没法再开口了。金光瑶要说服的,苏涉要说服的,便都变成了一个本来便愿意被说服的人。
点金阁中,金家众人只见金光瑶对金凌道:阿凌,我们今日审的是穷奇道截杀一事,既然要审便将它的前因后果皆理清楚,千疮百孔咒自是其中一环,但也只是其中一环。
悯善,他随即便轻唤了苏涉一声:我给你的那只骰子还戴着吗?
苏涉睁大了眼。
原来如此,他早该想到,宗主既然知道了这事,便必会防患于未然。
失望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
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见识到了这人的心狠,也知晓了其中的因由。那一日,他差点一辈子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什么都没来得及完成便死在自己宣誓效忠的人手上。
再醒来时,心里不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而是怕,怕又跌入了和以前一样的循环。他好像总是做错选择,一步错,步步错,从一个地方逃出来,却似乎只是为了一脚踏进一个更糟糕的地方。
出蓝氏后,他想自己终于摆脱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沉默了。哪怕是在射日的战场上受了重伤被压在死人堆里一点点自己爬出来时,他也只想,再忍一时再忍一时,赌赢了,待战争结束,便能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不必再做门生,甚至不必只盯着客卿的位子了。射日之征后,他以为自己是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可真正进了金家,他才知道,蓝家的人起码是不动手的。
遇上金子勋,他才知道之前的自己有多天真,这天真不但害了他自己,还害死了兄长。
然后,那一日,他从他以为的死亡里醒来,看着灯下那个温柔地对他下毒又温柔地对他笑的人,一时间分不清更危险的是金子勋,还是金光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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