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婉儿的眸光落在了安仁门不远处的大梨花树下,此时梨花满树,微风只要轻轻一吹,便有千瓣雪花似的梨花纷纷飘落。
偶有几片梨花能越过高墙,落入千秋殿的院落之中。
若是她这一世注定迈不过安仁门,注定只能走到这里,她想,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这件事了。
奴婢可不可以拾些梨花回去?
这理由虽然不过分,却显得唐突。
内侍上下打量了一眼婉儿,见她面容清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不要惹事。
婉儿低首,对着内侍福身一拜,谢谢公公。
内侍微微昂头,看着她走向那颗梨花树,摇头轻叹。
同是这深宫中的下等人,这次她回到掖庭,下次再见,只怕已是白发宫人。
上辈子她捡拾梨花,只为碾制梨花笺,可这辈子她捡拾梨花,只想在最靠近太平的地方多待上片刻。
她在梨花树下弯下腰去,捻起几片梨花,小心翼翼地放入掌心。
梨花瓣贴在她的掌心,好似鹅毛碎屑。看来,有些事一旦错过,哪怕老天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与她已注定不会再有交集。
碎了,就是碎了。
婉儿微微一笑,却眼圈微酸。她强忍下泪意,把掌心中的梨花瓣一一放平。
指尖轻轻触上梨花,她应该再也不会碾制梨花笺,可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她永远都希望她的太平,能够岁岁长安。
太平二字书罢,她蜷起手掌,握着梨花紧紧地贴在心口。微微侧脸,她望着高耸的宫墙,宫墙之后,那是她与太平上辈子最美好的时光所在。
殿名千秋,世上却没有什么美好可以千秋万岁。
太平。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低唤她的名字,与上辈子那句绝笔一样,也是送给太平的最后祈愿。
凉风袭来,吹起她的衣摆褶皱。
满树梨花纷落,她站在梨花深处,哪怕今日阳光灿烂,投落在她身上皆是霜色,半点暖意都透不出来。
内侍眼尖,惊觉武后已从安仁殿中出来,他刚欲行礼,却见武后轻轻摆手,示意他莫要出声。
武后身后,李贤眸光大亮,嘴角浮起一抹喜色,李显面露慌色,悄悄地扯了两下兄长的衣袖,低声道:母后还没训完话呢。
李贤脸色沉下,不敢多话。
今日即便是李显拦住了他,可武后显然早知道他会来劝诫泰山封禅一事。他与母亲政见向来不和,母子之间的关系如冰似霜。今日他才入殿,便被母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一时没有忍住愤意,想到方才擦肩而过的就是上官仪的孙女,便口不择言地还击了一句
母后,你是想把天下所有忤逆你的人都杀光么?
武后似笑非笑,并没有答话,她缓缓站起,径直走出了安仁殿,便有了顾看婉儿的那一幕。
她本该一并处死的。武后突然开口。
李显愣了一下,不知该答什么。
李贤不解,为何
武后淡淡笑笑,回头看向李贤,眸光锐利,你当学会分辨,哪些人该死,哪些人该活?亦或是哪些话该听,哪些话不该听?
李贤只觉背心发凉。
本宫乏了。武后冷睨了他一眼,转身之时,对着内侍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命她以梨花为题,七日为期作诗一首。
当年上官一族抄家灭族,上官婉儿尚是襁褓中的孩童。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只因她在一族悲泣不已时,安静不哭,甚至还对着左右的兵士咧嘴笑了。
上官仪素有名望,也是人才,杀他是必须为之,可留下上官婉儿,只是武后想看看,这小娃长大后会沦为平庸之人,还是骨子里一脉相承了上官家的傲骨?
此时婉儿远望宫墙之外,神情像极了当初在感业寺满心不甘的她。
内侍领命,诺。
婉儿回过神来,只瞧见武后缓缓远去的背影。
内侍皱眉走了过来,武后有令,命你以梨花为题,七日作诗。
婉儿怔了怔,作诗?
内侍点头,急声道:走吧,该回掖庭了。
嗯。婉儿低首,跟着内侍往掖庭的方向走去。
二哥,你下次别那么冲动了。李显长舒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李贤脸色铁青,我并不觉得我说错了什么。
李显摇头道:她毕竟是我们的母亲
她还记得她是我们的母亲么?李贤这句话没有说出口,视线落在了远处婉儿的背影上。
那个姑娘,浑身上下透着冷玉一样的寒意。
李贤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她在梨花深处那个失神的侧目,足以烙入他的心底,牵惹他的心弦。
上官婉儿。
宫中没有哪个女人像她一样,在母后面前不卑不亢,没有半点卑躬屈膝,就凭这一点,李贤就觉得这个姑娘很是特别。
二哥。李显拐了一下失神的李贤。
李贤回神,肃声道:我还有事要处理,先回东宫了。
嗯。李显点头。
两人刚走到安仁门前,便瞧见太平朝这边走来。
太子哥哥,三哥。太平今日精心打扮了妆容,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显得极是艳丽。
平日他们这个妹妹最喜欢艳丽的华服,可今日妆容虽艳,衣饰却破天荒地素净了不少。
太平是去找母后的么?李显笑问道。
太平微笑点头。
她不会告诉他们,她是专门在这里等的。母后应该会带着婉儿踏出安仁门,沿着这条宫道,走入她的千秋殿。
母后已经回宫歇息了,这会儿不在安仁殿了。李显答道。
太平的笑意微僵,不在了?明明事情不该这样发展的。
李显苦笑,你若是早来一会儿,母后瞧见你,火气也不会那么大。
太平愕声问道:怎么说?
李显无奈地瞥了一眼李贤,李贤不想再提那些事,正色道:不说也罢,我先走了。
太子哥哥太平话还没说完,李贤已走出很长一段路。
李显叹了一声,嘟囔道:他就这臭脾气,总是惹母后不快。
太平自然知道二哥的脾气,若不是因为这样,上辈子他与母后也不至于闹至那样的境地。此时此刻,太平并不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惹怒母后了,她只想知道她的婉儿今日怎样了?
母后今日很生气?太平试探地问道。
李显重重点头,你瞧瞧哥哥的领子,都是冷汗。
那太平本想问婉儿,可她这辈子分明还没有与婉儿初遇,贸然问询,只会让李显奇怪。
李显也不想提这事了,我先回去了,太平你今日去母后那儿多哄哄她,也只有你可以哄母后高兴了。
嗯。太平点头。
李显交代完了一件大差事,舒坦地笑笑,快步离开了这里。
太平走近安仁门,两侧的宫卫恭敬地对着她行了个礼。
母后走了多久?太平问道。
宫卫如实道:约莫一炷香。
今日本该是母后考问婉儿才学,怎得忽然变成了母后怒斥太子哥哥?是哪里错了么?太平细思自己重生之后的点点滴滴,至少在见到婉儿之前,她绝不会主动改变什么。
到底是哪里错了?
她记错了什么?
殿下。春夏拿了纸伞过来,遮住了飞落的梨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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