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看阿娘的神色是真的怒了,只能选择闭嘴。
裴氏。武后给裴氏递了个眼色。
裴氏将抱着的大氅给婉儿披上。
既然今日陛下已经褫夺了她的才人封号,那从今日起,她便是本宫宫中的内舍人。若陛下身子好些了,还想召她侍寝,还请陛下问臣妾一声。武后话说得清楚,算是一记定心丸,让太平与婉儿就此踏实。
李治倦然挥手,朕倦了,想歇息了。
诺。武后带着众人退出了寝殿。
太平实在不放心婉儿,便跟着走了出来。
你好得很呐!武后瞪了一眼太平。
太平从未被母后这样瞪过,那目光让她觉得心颤。
跟本宫回紫宸殿听训。武后的声音不大不小,她相信殿中的李治能听见这句话。
诺。太平领命。
婉儿从未想过今晚竟会闹成这样,她一路无言,思忖到了紫宸殿后,该如何帮太平求情。武后那一巴掌打得狠厉,足见今晚的太平是触及她的底线了,只怕回到紫宸殿中,太平还会被一顿责打。
回到了紫宸殿中,武后在龙案边坐下,挑眉看看太平,又看看婉儿,话却是说给裴氏听的,命人准备杖刑。
太平听见杖刑二字,只觉屁股上的伤处又啧啧疼了两下。
婉儿急忙跪地叩首,此事全是奴婢的错,还请天后饶过公主!
今晚的杖刑是为你准备的。武后冷冷开口。
这次是太平绷不住了,跪地急道,母后,你就饶婉儿一回吧!
饶她?武后目光如炬,定定地看着太平,你若肯说真话,我便轻罚她。
太平愕然,说什么真话?
你为何这般看重她?武后还是盯着太平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丝太平的目光闪烁。应付天子并不难,可武后今晚只想要个答案。上官婉儿性子倔强,她不想说的话,武后自忖怎么逼也逼不出来,太平反而不一样,她拿了太平的七寸,狠打几下,她就不信太平什么都不说。
太平侧脸看了一眼婉儿,婉儿低眉不敢看她。
倘若今晚她告诉阿娘她喜欢婉儿,阿娘本来就在气头上,只怕会惹阿娘对婉儿起了杀念。
儿若不看重她,如何与母后起冲突呢?
这个答案看似合情合理,可武后总觉得少点什么。
太平正色道:今晚闹这一出,父皇只会更相信我,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儿自然不能放过!
是么?武后半信半疑。
太平挺直腰杆,难道不是么?
是与不是,打了便知。武后抬眼看向殿外,裴氏已命人准备好了杖刑的长凳,来人,将上官婉儿
阿娘!太平急忙打断了她,婉儿她捱不住的!
太平,想救人,你得让阿娘满意了。武后盯着太平的眼睛,再不说真话
忽然,婉儿身子一倾,竟是晕厥在了一旁。
太平大急,婉儿!婉儿!她伸臂拥住了婉儿的身子,传太医,传太医!
武后斜眼小觑了一眼婉儿,这丫头倒是个反应快的,突然来这一招,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传太医。
现下打是不能打了,等太医来过,若是坐实这丫头是假装晕倒,到时候两罪并罚,她就不信太平不老实交代。
太医很快便赶至紫宸殿,走近坐榻,探上了婉儿的脉息。
太平极力压抑着心中的关切,死咬下唇不敢出声问询。指甲嵌入掌心,她只恨不得帮婉儿承下今晚这一切。
太医沉声一叹,皱眉看了看婉儿的面色,这样的年岁,怎会把身子折腾成这样了?
折腾?武后疑声问道。
太医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回天后,她忧思郁结,已成心疾,加之多年辛劳,虽还年少,却
却如何?!太平再也忍不住了。
伤及寿数。太医如实答道,若从现下开始调养,也许还可以延年数载。
治好她!本宫命你治好她!太平现在再也顾不得阿娘在场,急声下令,她若有事,本宫摘了你的脑袋!
太医慌然跪下叩首,寿数天定,下官虽为医者,可也不能左右天命啊。
本宫不管!太平眼眶已红,我只要她活!她好不容易与她重逢,好不容易婉儿再也不躲她,她还要婉儿陪她白首到老,她不准婉儿再先走一步!
太医为难地拜向武后,天后,这
下去开方熬药吧。武后从未见过太平这般难过的神色,她立即打发了太医,给裴氏递了个眼色,裴氏便领着宫人们退出了紫宸殿。
武后回过头来,却见太平坐在榻边,心疼地温柔抚上了婉儿的脸庞。
右颊还微肿着,左颊上还有父皇的巴掌印。
太平今晚只捱了阿娘一下,现下还火辣辣地烧着,婉儿她是怎么捱得呢?
阿娘有没有珍之重之过一个人?太平已经横了心,若是阿娘今晚动了杀心,她也跟着去便是。
她不想像上辈子那样,再陷在那样的绝望里三年。活着的人,往往比死了的人还要煎熬。那样的滋味她怕了,彻彻底底的怕了。
武后安静地听着。
我有。太平转过脸来,凄楚一笑,已是满脸泪痕,模样哀凄,神情陌生得像是另外一个太平。
武后回想太平在宫中这些年,她宫中从未出现过命案,太平突然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武后隐觉不安,太平这模样不是病了,便是疯了。她关切地上前摸了摸太平的额头,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灭门之祸,永失至亲之痛,不够折磨么?自小便充入掖庭为奴十四载,动辄打骂,她捱了十四年,不够折磨么?太平的眼泪从眼角滑落,眼底涌起一抹愤恨之色,我们自诩上位者,一再用她为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握紧了婉儿的手,可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啊,倘若没有上官仪那事,她现下定是上官府的名门闺秀,何至沦落如此?
她的才华,本该在诗文之道上大放异彩,而不是困居后宫,做个侍奉君王的怨妇。太平说到激动处,起身直视武后,阿娘你爱才,却不惜才,也不容儿珍之重之,儿一千一万个不服!
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该像儿这般仁慈。太平自嘲,可每个君王都有他独特的道,父皇有,母后有,儿也有我想走的道。儿想见大唐女子不戴帷帽,笑语长街;儿想见大唐女子可以在高楼吟诵诗章,与天下文人共评诗文;儿想见百官之列,有女子施展抱负,四海归心,男女皆可大展雄心;儿想见女子傲然立于人世,不卑不亢,不因强权折腰,不因是妻、女而牺牲自己,泯然荒废一生!
武后从未想过太平会想这么远的抱负,这一刻觉得从未真正了解过太平。
儿知道这条路上注定鲜血横流太平的声音哑下,可我宁可死在自己追寻的光明下,也不要死在折辱我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静静地看着武后,婉儿也是一样的。
武后见识过婉儿偶尔流露的志向,她忽然有那么一点理解太平的重视。婉儿就像一点星火,照亮了太平的道,那是女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久居深宫,武后早已看淡了后宫女子的尔虞我诈,争来争去不过求一个天子恩宠,毕生才华都耗在这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