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丫头看着年岁不大,可总能戳中她的心事,这样的臣下,武后又是喜欢又是忌惮。君心难测,是天子掌控臣下的手段,可眼前这个丫头什么都猜得到,放任她下去,于君王而言并不是踏实之事。
婉儿认真回道:君要臣死,臣自当赴死。
武后看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若是她叩首求饶,杀了也不可惜,偏生她总是这样不卑不亢。女子如此,实属难得。
婉儿就像一块暖不起来的千年冷玉,工匠想雕琢出想要的玉形,落刀时却发现这块冷玉凿之即碎,竟无从下手。
杀了可惜,不杀又无法驾驭。
这样一个棘手的人,太平竟做到了驯服。武后不得不重新思忖她今日没问出口的那句话,婉儿与太平之间到底是什么一种关系?
君臣?知己?
还是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武后却不能相信,也找不到证据证明太平与婉儿之间是相互倾慕的心上人。
武后在宫中多年,也不是没见过宫娥之间出现这样的感情。那些宫娥都是奴婢出身,大多是相互慰藉,所以才对这一点温情珍之惜之。
太平是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从小到大什么都有,天下郎君,只要她喜欢,哪怕召来当面首都行,怎会喜欢一个掖庭出身的罪臣之后呢?
婉儿是罪臣之后,太平只是公主罢了,她若想继续往上攀附,可以选择天子,也可以选择天后,为何偏偏是太平呢?
况且,短短两年伴读光景,就算太平会一时迷失,婉儿这样性子的人,怎么可能贪妄这样的荒唐之情?
武后越想越不可能,两个十多岁的丫头,怎会有这样复杂的情念?只能是她想多了。也许,正是因为她们两个尚是黄毛丫头,这个年岁的感情最是真挚,太平才会一而再地跑来探视她。
婉儿做那么多,说那么多,若是非要给她找个企图,武后宁可相信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这个小姑娘能送她那个曌字,便不是寻常的小姑娘。她想看见一个不一样的时代,她让太平有了那些女子自强的思想,就凭这两点,婉儿就不该是个沉溺情爱的姑娘。
武后静默了许久,久到婉儿也忘了今晚武后到底审视了她多久。
婉儿只记得武后眼底涌起过杀意,闪过疑惑,最后还是回到了往日的深不可测,只听她沉声道:本宫会与陛下驾幸东都,太子这边她终是做了决断,本宫便交给你了。
诺。婉儿领命,终是可以借由叩首避开武后锐利的目光。
若是办事不利
臣绝不拖累天后。
婉儿似是许诺。
武后难得浮起笑意来,如此便好。
她转身离开,婉儿恭声拜别。
红蕊恭送武后离开后,慌忙上前扶起婉儿,这才发现她的内裳都已经湿透了。
大人快些起来,地上凉,当心受了寒气,太医说你要好好调养身子。
嗯。
婉儿拍了拍红蕊的手背,长舒了一口气,没事。
今日万幸是武后自己释怀了,倘若太平往后再不收敛,只怕武后还会生疑。到时候撞破了她与太平之事,只会是祸事。
趴回床上时,婉儿心间微涩,浓烈的思念像是蚀骨的刀子,钝钝地削着她的心房。太平的温暖,太平的温柔,太平的深情,都是她甘之如饴、渴慕两世的珍贵,为了他日可以日夜相守,她必须忍下这些放肆的情愫,不让武后再生疑窦。
寒风从窗口吹来,乌云如薄纱般掩住了月光,再过几日,便要入冬了。
第72章不准
二圣驾幸东都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定在太子大婚的三日后。
太子大婚,举国同庆。
东宫彻夜宫灯通明,热闹非凡。
太平道贺了三哥之后,便带着春夏回了清晖阁。本来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溜去探视婉儿。可母后那日的话言犹在耳,她贸然再去紫宸殿,只怕会给婉儿招来责骂。
春夏提着灯盏往前引路,每走几步,便往后瞧瞧公主。再往前走,便要错过去紫宸殿的宫道了,怎么殿下半点改道的意思都没有?
咳咳。春夏轻咳两声。
太平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沉声道:不去。
不去?春夏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平停下了脚步,侧脸望向紫宸殿的方向,去年上元节便说好了的,她要保护婉儿,就必须收敛自己的任性。
春夏看公主这落寞的神色,分明是想见上官大人的。莫说是公主,她好几日没瞧见红蕊,竟也有几分怀念她的呆愣了。
真的不去?春夏又小声问了一遍。
太平瞪了一眼春夏,你说本宫想不想去?说完,生怕禁不住诱惑,转身快步便走。
殿下,你走慢些啊!春夏快步追了过去,终是离紫宸殿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红蕊站在偏殿檐下,不时往宫门口张望。
今日二圣都去了东宫,公主应该会趁机溜过来探望大人吧。
红蕊,把殿门关上。婉儿跪在几案边,一边抄写经文,一边淡声吩咐。
红蕊迟疑地回头瞧了一眼,万一殿下过来
她瞧见殿门关了,会回去的。婉儿的抄写动作没有停下,若不能捱过这段日子,她与太平便没有往后。
哦。红蕊缓缓把殿门关上,来到了婉儿身边,跪坐一旁,静静陪伴。
婉儿的余光瞥见好几次她的欲言又止,见得越多,就越是不舍。只要安好她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嘴角微微翘起,她相信总能捱到相守不离的那一日。
可是红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万一殿下她嫁人了
婉儿的目光落在了红蕊脸上,你听说了什么?
今日今日奴婢听说,天后与陛下这两日正在给公主挑选驸马红蕊实在是担心,公主若是嫁了人,日子久了,只怕就不记得大人了。
后面这句话,上辈子婉儿担心过,可经历了上辈子那些纠葛,如今她相信她的殿下,一切不过权宜之计,殿下要走到那个位置,必须走这一步。
红蕊看见婉儿只是轻轻一笑,继续抄写经文,急道:大人就不怕么?
怕什么?婉儿笑问。
变心啊!红蕊实在是憋不住。
哪知婉儿不禁笑出声来,天下女子皆怕郎君见异思迁,可怕有何用呢?笔尖在宣纸上落下空字最后一笔,她抬眼看向红蕊,拼尽一切,折尽一切,又留得住谁呢?
红蕊似懂非懂地眨眨眼,她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话。
熄灯休息吧。婉儿莞尔,拍了拍她的后脑。
不是她不怕太平变心,只是经历两世还能变心的人,留之何用?
嗯!红蕊把婉儿扶起,将她扶至床边趴下后,便熄了灯盏,退至隔壁的小间里休息去了。
婉儿趴在软枕之上,一时入不了眠。太平出嫁,最难过的其实还是太平。天下姑娘有哪个不想嫁心仪之人?太平必须下嫁,此乃一伤。天下姑娘哪个舍得心上人难过?太平必须舍得,此乃二伤。
上辈子婉儿以为太平初嫁,是想明白两女成悦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后来方知,那只是太平的赌气罢了。看她与驸马虚情假意数年,看她为那人历经生产之痛,又看她亡夫后再嫁,又经历丧女之伤那些太平最需要她陪伴的时候,她没有陪伴她,只任由太平自己舔舐好伤口,再以最温暖的一面出现在她的面前。
出嫁薛绍,那是太平悲剧的开幕。
婉儿揪住了枕头,发出一声沉叹。还要让太平经历一遍那些陈年旧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