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挺直了腰杆,坦然对上武后的质疑目光,不是。
谁准你抬起头来的?武后不悦,脸上已有愠色。婉儿每次回答她的问话,都坦荡无畏,半点心虚与胆颤都看不出来,让她一点破绽都找不到。
这样的人,不是心机深沉,便是句句属实。武后重新审视婉儿的眉眼,这样年岁的姑娘,不可能有这样深沉的城府,不管怎么想,婉儿都应该是后者。
臣做过之事,绝不狡辩,没有做过之事,臣一字不认,还请太后圣裁。婉儿凛声说完这句话,再次叩首。
起来吧。武后原本也不想责罚婉儿,雉奴的那道特旨谁也想不到,她只是觉得可惜,太平错过了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婉儿只是直起腰杆,并没有起身,臣有一事请奏。
武后挑眉,说。
请太后下旨,给殿下一道镇守长安的圣旨。婉儿这话说完,不用看武后,便知武后的眸光锐利得可以杀人。
武后沉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哀家一定舍不得杀你?
婉儿深吸一口气,再次迎上武后的目光,坚定地道:殿下守陵三年,皆在山中,若无特旨,殿下一兵一卒都无法调动。倘若长安生乱,敢问太后,殿下如何自保?
武后眸光晦明,脸色如霜,说下去。
太后先前下旨,命刘仁轨坐镇长安。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倘若东都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长安那边必有动作。婉儿叩首,届时叛乱若起,殿下在山中无依无靠,万一有人趁乱行事,殿下性命危矣!
婉儿静默片刻,没有听见武后的回复,她只得继续恳求,殿下与太后同心同德,可天下人并不知情,今日太后殿上所言,也只是殿上的官员知晓太后心意。为保殿下安然无恙,臣斗胆叩请太后下旨。这一叩首,几乎是狠狠地撞在地上。
这声闷响落入武后耳中,静默多时的武后终是开了口,你可知这道圣旨是双刃剑,若是有心人教唆太平,在长安发展自己的势力,于哀家而言那是大患。
殿下素来重情,太后为何不信她?婉儿悲愤反问,此时已红了眼眶。
武后冷嗤一声,故意道:哀家相信太平,哀家只是不信你。
婉儿静默片刻后,忍泪道:臣愿以命换旨!
武后冷眼看着婉儿的一举一动,果然是太平自己驯的狮子骢,心心念念为的都是太平,上官婉儿,你是不是又忘了你是谁的臣?
臣婉儿只说了一个字,便强忍下了话,恭敬地对着武后俯首叩首。此时额头又红又肿,啧啧生疼,可是,今日这一战她必须为太平打赢。
武后本来还等着她的巧舌如簧,没想到婉儿突然不说话了,只是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跪着。
今日你威逼哀家下旨,这是大罪。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跟前,谁给你的胆子,敢一再挑战哀家的忍耐?说话间,猝不及防地钳住了婉儿的下颌,狠狠逼视。
旁边的裴氏已经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带着宫人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太后息怒!
婉儿眼底噙着眼泪,却嘴角微扬,笑道:臣说过,士为知己者死。
罪臣之后,掖庭宫人,也配与公主称知己?武后冷声反问,手指力道加重,另一手突然扯下了婉儿的银簪子,抵在了她的喉咙上,你如此处心积虑地为太平谋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婉儿笑意不减,一字一句答道:问心无愧。
无愧?武后冷笑。
婉儿眼底看不出一丝的恐惧,明知殿下有险,却视若无睹,那是不义。那年天牢之祸,若不是殿下暗中收买狱卒,我绝对活不到今日。如今一命还一命,是为无愧。她句句是真,不管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只要殿下安好,她死又何妨?
武后似笑非笑,那哀家呢?你在哀家的跟前,为旁人舍命谋划,算不算不忠?
殿下若能坐镇长安,必会稳定大局,于太后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婉儿紧紧盯着武后的眼睛,这不算臣在尽忠么?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哀家要的是一心一意效忠的臣。说着,手中的银簪子沿着婉儿的颈线一路往上,朝秦暮楚者,哀家用得不安心。
臣能一心一意。婉儿坚定答道。
还恩太平,便一心一意为哀家效忠么?银簪子最后落在了婉儿的眉心处,武后明知故问。
婉儿想要垂首,却被银簪子抵住了,臣请太后成全!
这是你最后一次为太平筹谋。武后微微用力,簪子的尖端刺入了婉儿的眉心,鲜血沿着她的鼻梁流了下来,滴在了地上,也是哀家最后一次容忍你。她突然一划,簪子便在婉儿眉心留下一道血痕,哀家绝不留三心二意之人。
武后起身,将手中染血的簪子一扔,走回龙椅,缓缓坐下,拟旨吧。
诺。
婉儿捂着伤处起身,武后身上的细微变化,她嗅得清清楚楚。武后不再是当初的天后,她如今一心一意地想要当君临天下的天子。天子心中,只有君权,天下万民,只能臣服天子一人。
她如今站在历史的转折处,稍有不慎,粉身碎骨。所以,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她都会一一清扫干净。
这道旨意,不单是武后对婉儿的最后容忍,还是武后对太平的最后宠爱。
太平若有二心,武后绝不会手软。
婉儿若有二心,武后下次一定会摘了她的脑袋。
鲜血自指缝间逸出,婉儿用左手紧紧按住伤处,右手提笔沾墨,恭敬聆听武后下旨。
公主自请守陵三载,当为天下人之典范。武后说到一半,斜眼看了一眼婉儿,话却是说给裴氏听的,裴氏,传太医。
诺。裴氏方才看得心惊胆战的,领命时只觉双腿发软,踉跄了一下,才趋步退出殿去。
婉儿知道这是武后在赐恩,先威压,再施恩,这是帝王屡试不爽的手段。身为臣下,应当感激涕零,万幸捡回一条命。
武后已经恩威并施了,婉儿也该有点回应,是以婉儿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流了下来,跪地哑声谢恩,叩谢太后。
继续拟诏。武后没有看她,随手拿起一本奏疏,一边看,一边道,朕感念皇妹纯孝,特加封镇国之衔,守陵期内,镇守西京,参决长安军政要务。说完,武后又加了一句,望皇妹忠君护国,勿生二念。
武后的话说完,婉儿的诏书也拟好。她生怕自己的血落上诏书,小心翼翼地将诏书移向武后,请武后御览。
武后扫过一眼后,满意地笑了,哀家好像并没有说这一句。说着,食指在诏书最后一句话上叩了两下。
婉儿敬声道:未得传召,不得回返东都。这是为了防止殿下势力壮大后被人蛊惑,妄生事端。
擅离长安者,以谋逆定罪。
这是婉儿给太平谋的护身符,也是给武后送的定心丸。
孺子可教。武后笑了。
今日朝堂之上,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已经当着众臣提了镇国二字,如今这道诏书颁下,这笔糊涂账只能算在李显身上。
再等几日,等朝臣们琢磨得差不多了,便是她易君之时。
裴氏不久便将太医请到了徽猷殿,武后挥手示意婉儿与太医去偏殿治伤。
婉儿回到偏殿时,红蕊看她半脸是血,吓得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无妨。婉儿微笑,安抚红蕊,去打盆水来。
嗯!红蕊快步退出偏殿。
太医上前仔细瞧了瞧婉儿的伤口,认真道:只要用药得当,伤口应该不会留疤
这个疤我必须留。婉儿没等太医说后面的话,笃定地看着太医,大人只须止血上药便好。
这太医知道宫中女子最重容颜,还是头一次听人说要留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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