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婉儿在太平耳边倾诉,声音已然哑透,记得我有个傻殿下,她叫太平。
第120章夜话
黄昏时分,骤雨初停。天边的阴云压在宫檐边角,正在陈酿一场绵绵夜雨。
裴氏带着宫人们点燃宫灯,照亮了整个大殿。
武后披着一袭大氅,卓然站在殿门前,远望正在修筑的明堂。即便是下雨时,那边的工人们也在加紧赶工,生怕耽误了神皇的祭祀大典。
太后,外间风凉。裴氏抱了一只暖壶来,奉给了武后。
武后接了过来,抱在怀中,却没有走回宫殿深处的意思。她目光悠远,眸色复杂,喃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两全其美的,想要什么,就得舍去什么。
裴氏跟在武后身边多年,虽说不及婉儿与厍狄氏聪慧,可也不是蠢顿之人。她听出了武后的弦外之音,温声道:殿下会明白的。
她会明白,却也会怨我这个阿娘。武后微微一笑,笑容沧桑,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谁也回不了头了。
裴氏没有应声,顺着武后的目光望向殿外,余光微斜,便瞧见了趋步往这边行来的婉儿。
太后,婉儿回来了。
武后没有想到婉儿竟会回来得这般快,竟是这般快。
只见婉儿走上宫阶,走近殿门时,恭敬地对着武后行了礼,启禀太后,殿下已有了决断,只是有些话想与太后详谈。
武后关切问道:她可有怨愤?
殿下已经不是当初的殿下了,是以并无半点怨愤之色。婉儿如实回答。
武后舒眉,吩咐裴氏道:走,随哀家去东上阁。
诺。裴氏点头,跟着武后即刻走出了大殿,朝着东上阁去了。
婉儿站在原处,远望武后的背影,心绪复杂。她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这次的舍得,想必她心里也有一番挣扎吧。
武后很快便来到了东上阁,裴氏奉上两盏甘露后,便知趣地领着众位宫人退下了。
太平的眼眶还余着红润。
武后看得心疼,沉声道:别怪阿娘。
儿不怪阿娘。太平立即答话,儿知道,这是阿娘在保护儿,所以才让儿与武氏联姻。
武后大为欣慰,想着回去后,定要好好赏赐婉儿。
只是太平的话锋一转,阿娘觉得,儿嫁入武氏就可以平安一世么?
武后的笑意忽然僵在了脸上。
太平哑声道:儿差点死在兖州,差点被人按个造反的污名,这都是谁人所为?
武后知道她还记着这事,阿娘会收拾他,只是不能是现在。话音一落,又马上加了一句,承嗣年纪已经四十,也有了嫡子,你就算是选了他,阿娘也不会让你嫁。
同理,侄儿武三思也一样,并不是武后属意的驸马。
阿娘儿时常遭另外几位堂兄欺辱,如今阿娘身份尊贵,这些堂兄子孙皆荣,天下人可曾念阿娘一句以德报怨?太平再次反问。
武后眸光沉郁,此一时,彼一时。这个时候算旧账,于大业不利。
儿并非要阿娘收拾他们,儿只是在提醒阿娘。这些人虽是阿娘的后族,却不是良才,阿娘贵为太后,他们阿谀奉承,无休无止,万一太平握住了武后的手,说得恳切,他们当着阿娘是一套,背着阿娘又是另一套呢?儿以后的闺阁之事,阿娘如何插手?
武后蹙眉,你的意思是,不愿在武氏当中挑选驸马?
阿娘想要什么,只要儿有的,儿都会给阿娘。太平说得坦荡,紧了紧武后的手,儿记得儿的诺言,儿要与阿娘做上阵的母子兵,同进同退。
武后五味杂陈,她这些侄儿是什么货色,她心知肚明,可若不大力扶植武氏,在朝堂之上如何与李唐旧臣抗衡?
这些话虽然不好听,儿却必须说在前头。太平知道大势难改,可总要向阿娘讨要点特权,儿思来想去,能当驸马者只有武攸暨。
这确实也是武后的心中人选。
儿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闺阁之事阿娘又不便多管,所以,儿想向阿娘讨要一道特旨!太平说着,半个身子贴在了武后身上,声音是久违的娇滴滴,儿想要一座公主府,驸马随儿住公主府,若无特别要事,儿绝不登门驸马府。
自古出嫁从夫,这是大势。可太平所请,也不是毫无道理。如此一来,公主府中皆是太平的人,驸马也不敢造次。
阿娘,武攸暨是有妻室的,儿若要嫁她,这妻室可不能留。这可是杀妻之恨啊,虽说碍于阿娘的威严,他肯定不敢有微词,可儿夜夜与他共枕,万一他半夜梦魇,掐了儿的脖子,如何是好?太平又补充了一句。
武后素知武攸暨的性子,他确实不敢造次,可人在梦中一旦魇着了,谁能保证不会伤及枕边之人?若真遇上这样的事,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她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反倒棘手。
阿娘依你武后只觉头疼,她这几个侄儿实在是差强人意,攸暨那边,阿娘会做干净,不会让他知道,他的妻子之死与你有关。
如此,儿先谢过阿娘!太平长舒一口气,终是露了笑脸。
武后认真道:太平,别怨阿娘。
不怨。太平语气温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阿娘尽管放心,儿一定会给阿娘想要的。说着,太平牵了武后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一个拥有武氏与李氏血脉的孩子,对阿娘来说很重要。
武后又惊又喜,没想到太平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好孩子,果真懂事了。武后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脑,这是久违的母女情深。她并没有觉察,她怀中的太平早已敛去笑意,放在小腹上的手掌缓缓握成了拳头。
这个孩子确实很重要,正因如此,才会是她斩杀武氏最好的刀。
武氏子弟,不堪重用。
阿娘在朝中可用的臣子,除去这些武氏子弟,便是一些拔擢起来的寒门士子。至于其他的臣子,多是李唐旧臣。即便阿娘她朝登基,看在皇权传子不传侄的正理份上,他们臣服,多半是抱着阿娘最后也会把皇位传回三哥或者四哥想法。
就像夏日的暴雨,总是晴天开场,谁能料到晴日之后,竟蕴藏着那么一场滂沱大雨?
重活一世,太平重新梳理过一切的因果。
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武周,一条李唐。
走武周之道,她可以仗着阿娘的宠爱,仗着她手中掌控的那些李唐旧臣,谋得东宫之位。看似名正言顺,却在她登基的第一日,便会坐实阿娘与她谋朝篡位的事实,最后只会招来天下拥护李唐王朝的大势群起而攻之。
自古谋朝篡位者,天下共诛之。只要输了这个理,她就算坐上龙椅,也是永无宁日。皇权或可镇一时之乱,却镇不住天下人的滔天反噬。女子为帝,颠倒阴阳,已是后来母后之罪。身为李唐公主,却与母后同流合污,谋朝篡位,更会招致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
走武周之道,只是死路一条。
若是走李唐之道,上辈子她输过一回,这辈子她要做的,便是抢在那些人动手前先下手为强,绝不能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太平想到了另外一事。确实如阿娘所言,武承嗣该收拾,却不能在这个时候收拾。他醉心东宫之位,可以好好利用,借他的手,先把上辈子那个最该死的收拾了。
阿娘,明日宣告儿已还朝吧。太平突然开口,给了武后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武承嗣看见儿已还朝,有些中伤儿的话,他也不敢再说。兖州刺史杨琼,胆子甚小,只须阿娘警告一二,他定会顺着阿娘的意思,把兖州府衙那场大火大事化小。至于何时收拾他给儿出气,全凭阿娘做主,儿绝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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