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女皇
武后本以为第三批请愿者会晚几日才来,没想到第二日一早,病了多日的天子李旦就亲率文武百官跪在万象神宫之外,殷切请愿,希望武后顺天应命,承下这天子之位。
请愿的臣子们浩浩荡荡地跪了一地,一直跪到日暮西斜,武后终是从万象神宫中走了出来,立于高高的宫阶之上,负手而立,高声应道:既然天命如此,哀家唯有不负诸位,不负江山,不负万千臣民。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旦自去朝冠,即便觉得这句话甚是锥心,他也必须领头喊出来,他不想成为大哥甚至二哥那样的可怜虫。
看见天子已经自行去冠,文武官员也跟着山呼喊了起来。
此情此景,是武后千百次梦到的壮阔景象。
从她有野心那日至今,她足足用了五十余年,才走到这万人之上。作为第一道天子诏令,她在高处宣声道:日月凌空,朕为自己赐名为,曌!
自今而后,世上再无媚娘,只有一个新的天子,武曌。
她这句话已经在心底念过无数次,今日终得昭告天下,史书之上,注定要烙下这个曌字,千年万岁,无人能泯灭。
即便她已是六十七岁的高龄,可大志得成的这一日,她踌躇满志,自信可以创下一个新的盛世。
十四为才人,在太宗皇帝身边侍奉多年,浸淫帝王之术,可以说是太宗点燃了她对权欲的渴望。
三十一岁当上了高宗的皇后,帮衬着高宗接连拉下长孙无忌在内的数位老臣,让高宗将帝权牢牢地抓在手中。
五十岁与高宗并称二圣,以天后之身参知朝政,在高宗头风犯时,稳定朝局,逐渐壮大势力,终是成了高宗想除却除不了的最大心病。
六十岁时连消带打,剪除李唐王孙,收拾李唐重臣,破格提拔寒门子弟,牢牢掌控兵权,用佛经,用祥瑞,用儿子的一让再让,终是得了今日的名正言顺。
凉风吹在武曌的脸上,她才觉察自己的眼眶有多烫。
可她的视线明净,没有半分模糊。
眼泪,只会让一个女人脆弱。她早就不会流泪,她的心肠也早就硬如钢铁,走到今时今日,她站在天下男儿面前,那威仪,那气魄,只须高高睨视,便能让人下意识地腿软。
这就是她用这五十余年炼出来的帝王之风。
纵是女子,她也要让后世知道,女子挺起腰杆来,也可以撑起这片天下!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也是武皇的登基大典。
脱下身上的朱鸟凤袍,穿上漆黑的龙纹衮服,衮服之上有星辰,有大海,有日月,玉带之上爬满龙纹,那是天子专服。
她是第一个穿上这身天子衮服的女人。
即便她已两鬓苍苍,白发与黑发交杂着梳拢一起,被冕冠罩下,垂下的十二条旒珠微微轻荡,半掩住了她那双鹰隼一样的帝王之目。
明堂高耸入云,与新建的天堂交相辉映。
礼乐奏响,百官们整齐地列队两侧,都毕恭毕敬地等着女皇一步一步地走上宫阶,步入万象神宫,承下传国玉玺。
改唐为周的诏令已经传布全国三日,各地旗帜已经更换成周字金旗。
今日立在朝臣中的那些武氏子弟各个摩拳擦掌,大周是个全新的时代,是属于他们武氏的时代。
武承嗣激动地想着,天下没有那个皇帝传位会传给他姓之人,即便李显与李旦都已改姓武氏,可两个废下的皇储,是死是活只在武皇的一念之间。
只要姑姑真想大周千秋万代,她迟早会对这两人下手,以绝了李唐旧臣的私心。若有机会,他倒是愿意当姑姑的刀,推姑姑一把,让姑姑再无回头之路。
如此一来,储君便只能姓武。
武承嗣只须解决了太平,以他在武氏宗族中的地位,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艳阳照在武皇脸上,她半眯着眼睛映着阳光望向万象神宫,这是她的明堂,她将在这里发号施令,她一句话,便有千军万马为她或生或死。
只要想到这里,武皇就觉得血脉在跳动,那是野心的脉搏,正强劲有力地狂欢着。
太平,来。
武皇沉声轻唤,穿着玄色吉服的太平趋步走近武皇,臣在。
武皇把手递了过去,这场仗才刚刚开始,太平,你听见那些厮杀的声音了么?
太平扶住武皇的手臂,认真答道:不止有厮杀,还有战鼓与号角。
武皇轻笑,别怕。
臣跟着母皇,寸步不离。太平微微垂首,她的指腹可以清楚感受到武皇跳动的脉搏,是那样的有力。
那便跟好了,不要走歪了。武皇昂起头来,迈出了第一步。
众臣纷纷跪地,礼乐之声忽然扬起,响彻了半个紫微城。
太平跟着武皇迈出一小步,刚好慢了武皇半步,这样的分寸是武皇给她的殊荣,也是她身为臣女的觉悟。
虽说通往万象神宫的路只有这一条,可太平心里清楚,她与阿娘要走的道是两条道。她不能要武周的江山,只能要李唐的江山,否则坐实一个不忠不孝、谋朝篡位的罪名,她就算得了天下,也无法实现她太平盛世的抱负。
不要走急了,可以走慢些。
阿娘用了五十余年才走上这条帝王之路,她可以耐心筹谋,五年不成便十年,十年不成便二十年,只要徐徐图之,她也可以坐上万象神宫那把龙椅。
当务之急,最该把那几个痴心妄想的武氏收拾了。
太平跟着武皇走过武承嗣时,故意侧脸对着武承嗣挑衅一笑,虽无言语,可眼底的傲色足以让武承嗣觉得刺眼之极。
竟然敢主动挑衅他!
武承嗣隐忍下怒气,霎时脸便憋了个通红。他含恨瞥向一边的武三思,这都到了九月,武三思也应该下手了。
武三思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笑意,他早就筹谋妥当,只等武皇登基大典完成,太平循例会去郊外参加今年的庆收大典,他准备好的那几个小倌已经安排在郊外了。
武承嗣接连倒吸了好几口气,终是让自己平复下来。
武三思的眼光向来比武承嗣远那么一步,要得姑姑喜欢,必先找一个姑姑身边的近身女官,只要能通消息,他便能投其所好。
裴氏跟了武皇很多年,一定不会出卖消息。
厍狄氏独来独往,全部心思都花在了裴府那个小公子裴光庭身上。小公子今年十四,与他家的小女儿倒也年岁般配,他可以向武后请婚,先把厍狄氏家的小公子归到他武氏的阵营来。
儿子都过来了,还怕这个当娘的跑了么?
至于另外一个女官,那是武三思的私心所在。他还在暗暗观察婉儿,婉儿与公主感情亲厚,可她与武皇却有灭门之仇,这样人若是能挖来,不论武皇还是公主那边的消息,他想知道什么,便能听到什么。
只是,婉儿素来端雅,武三思前几年也吃了不少闭门羹,就今年好了一些。五月时候,婉儿赞许了武三思的奏疏,因此他还得了武皇的一顿夸奖,作为回礼,武三思给婉儿送去了诗文,婉儿欣然收下了。
对武三思而言,婉儿就像是一只捉不住的猫儿,他以为他可以抱住了,婉儿却跑了个远,他以为永远都抓不住,婉儿却又对他示了好。
挠得武三思的心窝直痒,偏偏又求而不得。
想到这里,武三思忍不住在武皇身后跟着的女官里找寻婉儿的身影。
虽说婉儿总是打扮清丽,可只要她在,便是一群女官之中最特别的那个。今日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官服,官服上面绣着银纹芍药,她与穿着同样官服的厍狄氏垂首并行,跟在武后五步之外。
武三思的目光一直在婉儿身上打转,炽热得让厍狄氏也有觉察。
厍狄氏白了武三思一眼,希望他能收敛一二。
可武三思怎能收敛呢?此时婉儿似笑非笑地对着他微微垂首,武三思觉得心间有什么东西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