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朗垂眼扫着季长善的黑发,放纵那些小气,逗她说:这会儿倒是没有树叶了。小钟手长得不错,人也长得不错。
季长善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彭朗在说什么,顿时无言以对。
彭朗继续提问:会所里好玩儿么?有多少不错的人?
她在彭朗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难道她吃起醋来,也这么烦人,这么难哄么?
季长善黔驴技穷,破罐子破摔问:你怎么才能好?
彭朗沉默一阵,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开口道:如果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我身上,我今天晚上还能上床睡么?
那必然是不能的。
季长善回避自己的双标,找到一个刁钻的角度发问:彭总的意思是,今晚我得打地铺?
我还是很心慈手软的,季总。
彭朗太拿乔,季长善立即感知自己处于弱势地位,心情跌到谷底。
她停止前进,转身面对彭朗,胳膊也环抱起来搁在胸前,比起彭总过去办的好事儿,我这点儿艳遇凭什么论罪受罚。再说,九月份我们都分道扬镳了,就算我真找了一个男朋友,那也不关你的事儿。至于小钟好不好看,小钟当然好看,而且还显年轻。你说等他三十岁了,会不会还是一张大学生的脸?
你喜欢年轻的?
彭总不喜欢青春的么?
彭朗和季长善四目相对,季总确实挺显小的,脸也小,手也小。他牵住季长善的右手,送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但有一天你老了也没关系。
季长善的刺猬毛软化下去,彭朗磨一磨她的指背,现在还冷么?
她瞥彭朗一眼,并不说话。
彭朗抬着季长善的手又哈两口热气,顺手提起她的大衣袖口包住她的手。季长善鼻尖冒汗,蹭了一两滴到雾蓝的围巾上。傍晚八度,却像三十八度。她拉低围巾,露出下半张脸。她的嘴巴稍稍撇着,黑眼珠望一下彭朗,又转向别处。
那天我开车出小区,看见你和小钟在一起,心里发酸发涩,没熟的葡萄也不过如此了。我去了好多回早餐店,也不知道去干嘛,可能就是想看小钟有没有等到想等的人。幸好你没给他机会。那一个月里,我过得很不好,连刮胡子都心不在焉,经常划破脸。这是我咎由自取。我们以后不要再分开了。
彭朗比季长善擅长表达感情,她低着眼静静听完了,睫毛轻颤两下。
季长善不能告诉彭朗,分开的那一个月里,她其实掉了三次眼泪。第一次是吃西红柿牛肉面时掉的,第二次第三次,她分明什么也没做,只是翻着翻着工作资料,纸面上就啪嗒啪嗒开出几朵泪花。
过去的五年里,她统共就哭过三次。季长善不能这么跟彭朗说,要不然他就该得意了。
季长善避重就轻,小声道:你也不是很老。
那是有点儿老?比会所里的人老?
你烦不烦。
彭朗笑起来,弯腰凑到季长善嘴边,轻轻啄一下。彭家的院子里吊着几盏白灯,灯光如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两人的黑发间。院子里很静,季长善闭着眼睛笑,彭朗亲吻她嘴角的笑意,季长善踮脚搂住彭朗的脖子,咬住他的下唇,呢喃一样说:你也长得挺不错的,胡子刮人也没关系。
晚风吹动季长善的围巾,彭朗笑笑,用鼻子尖蹭一蹭她的鼻子。他撤开脸庞,帮季长善拉高围巾,风挺凉的,挡着点儿。你感冒还没好。
季长善其实差不多好了,从会所里出来到现在,一声咳嗽都没有。不过她要是说自己完全康复了,彭朗今天晚上还不定怎么折腾她。在彭家别墅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季长善实在心惊胆战。
她一声不吭地走在彭朗旁边,他握住她的手塞进大衣口袋。他口袋里温暖如夏夜,才走出五十米,季长善的手心就浸润一层薄汗。
彭朗一直没松手,每走五步就提一个问题,例如你们找了几个男人,玩了什么游戏,游戏尺度有多大。季长善随机作答,有时还添油加醋,彭朗并没有不高兴,还接着季长善的胡说八道往下顺。
他说他们以后也可以尝试各种玩法,照着春画学姿势就很好,说完了,还问季长善的感冒什么时候能好。
季长善骂彭朗流氓,让他做春秋大梦。彭朗侧一点身子,掰过季长善的脸庞,使劲儿亲了两口。季长善眼见着彭家别墅的大门越来越近,立马推开彭朗的面孔,怕有谁突然出来。
彭朗捏捏季长善的鼻尖,合法夫妻还跟做贼似的。
你是没脸没皮,我还要脸。
彭朗迈上门口的阶梯,季长善从他口袋里迅速抽出小手。他们俩刚结婚那会儿,为了扮演一对夫妻,时不时就在彭诉仁夫妇面前牵手摸戒指。后来培养出真情实感,他们反倒不好意思在长辈面前拉拉扯扯。
石渐青把这种转变看作小夫妻情感枯竭的证据,她一天比一天期待彭朗同季长善离婚。终于,八月三十一号半夜,石渐青的贴身佣人走出卧室接水喝,她迷迷糊糊地走,忽而听见楼上的木楼梯噔噔作响。季长善和彭朗像比赛一样,一前一后下到底层楼,他们脚步飞快,表情严肃,两个人之间充斥激烈的矛盾感。第二天清晨,佣人拿檀木梳给石渐青梳头,边梳边跟太太汇报了昨晚的异常。石渐青安静听着,嘴角翘起半秒,立刻恢复原状。
她用棉巾沾着橄榄油,慢慢涂在鲤鱼木雕上。如此做了两回保养,石渐青同佣人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床尾合,希望他们过两天就好了。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如石渐青真正所愿,季长善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儿子照常每周六回家吃饭,言行举止一如既往,整个人半分萧条也无。一周一周过去,彭朗肉眼可见地消瘦,彭诉仁询问儿子怎么瘦得那样快,彭朗只说:工作上遇到点儿问题,就快解决好了。
石渐青悄无声息地打量儿子,他已经恢复结婚以前的沉寂。她每天依旧给鲤鱼木雕抹油,动作轻缓,像母亲呵护一个新生的婴儿。石渐青逐渐平和下去,她以为彭朗和季长善离婚只是时间问题,她耐心等待,有时也急不可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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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在九月底的一个周末出现转折,彭朗回到彭家别墅,在他父亲的书房里待了一个小时,出来时直接拐到大门口离家,连晚饭也没留下来吃。
彭诉仁在书房里待了一夜,石渐青早已和他分居两房,翌日早上起来,才瞥见彭诉仁的脑后多了一撮白发。
一夜白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石渐青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询问丈夫和儿子在书房里谈了什么,彭诉仁摆摆手,工作上遇到点儿问题,就快解决好了。
父亲和儿子还真是如出一辙。
石渐青默然七天,第八天走进收藏室,一幅一幅打量彭朗这些年送来的母婴油画。
收藏室照奥赛博物馆顶层的设计,也开了一扇巨型的钟表窗。粗重的时针和分针按时走着,天光穿越房中的漆黑,漏在地板上,打在石渐青的背影上。
她有种预感,彭朗这辈子也不会跟季长善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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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父子识时务者为俊杰。
季长善踏进彭家别墅偌大的前厅,楼上传来一阵旋律。那曲子悠扬遥远,仿佛是谁隔了一道青山在拉小提琴。
她和陈月疏在一起时,经常受邀去听音乐会。艺术的东西不能给予她精神的洗礼,反倒催生两三个不明显的哈欠。陈月疏总是专注地听人演奏,整场音乐会下来,两个人可以一言不发,季长善因此喜欢这个约会项目。
季长善坐在台下,台上的表演者闭目蹙眉,正拉奏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季长善静静听着民族乐派的曲子,越听,眼睛越忘记眨动。
她在眼前放映着奶奶家的炕床、她母亲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和海城的海风海浪,不知为什么,眼睛忽而快速地眨动两下,终于止住一些莫名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