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庭便是这样,弱肉强食,男人打女人,男人和女人打孩子。她有时也见着男人的父亲拿着报纸往他身上抽。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父亲离去时比划诅咒的手势,眼里的憎恨替他将一切想法悉数抖出。她何其聪明,有样学样。这眼神刺到了正在打骂她的女人,女人狠了一分,她疼,怒火冲上头,双脚朝女人踢去。
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她摔的也疼,只是她对母亲小小的胜利让她忘却了这种感觉。
一旁瑟瑟发抖的姐姐瞪着眼看这一幕,女人逃似的走了,姐姐拉着她的手,开口却是一句你疯了吗?怎么能踢咱妈呢?
在她设计让男人摔断一个胳膊后,吵闹的生活似乎消停了一些。
而后她又找着扫帚一类的能用的工具,当着女人的面跟尚未痊愈的男人对打了一次。这下他们才彻底不敢小看她了。他们两个人的斗争没有停下,只是每每想拿孩子当出气筒时,她那双野兽的瞳孔便会提醒他们,让他们被迫停手。
就在她高兴自己终于不用在忍受伤痛时,家里新添了成员。是个小男孩。新生儿的皮肤皱皱的,整个人泛红,哭声嚎啕,响彻整个村子,人人都来恭喜男人喜得贵子,香火有了着落,还不忘批评她的反抗,她的不孝。
她想起了她的名字。贾招娣,还有她的姐姐,叫盼娣。男人叫贾亮,女人叫臻凤,他们的香火叫贾有成。多么可笑。她和姐姐的名字不是她们的,只是他们对儿子的念想,她们的生命不是她们的,只是他们多的几双筷子,稳赚不赔的劳动力,是总会泼出去的水,是替别人养的老婆。
没有人再畏惧她那毫无威力的反抗。因为没人在乎她跟盼娣的死活了。她们俩结伴上学,老师无视成绩平平的她们。她们俩照常做着农活,家里的门在她们回去前便关上了。
留下的饭是冷的,菜有概率是馊的,学费总忘记缴,她感觉自己渐渐透明了。
也和所有故事一样,救她的人要来了。不过那不是王子,也不是骑士,只是她上过大学的姑姑。
姑姑看不过他们这么对小孩,同男人讲了一次又一次一视同仁的话,如同打在棉花上的石头,送入大海是盐,毫无效果。姑姑的生活条件也算不上好,不然不会回到村里。
但她依旧给她们喂饭,尽可能的提高她们的生活质量,教她们知识和道理。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知道了,原来村子外还有那么大的世界。
除了小溪,土地的边界还有无边的大海,除了野狗野狼,世界上还有狮子老虎海豚鲨鱼,除了贾亮臻凤这样的父母,也有家长真心疼爱自己的女儿。
姐姐认为姑姑在说谎,继续她如烟般脆弱透明的日子,她却对此深信不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亲见这些奇妙的事物。
侄女,你要记住。姑姑没法帮你一辈子。如何逃开他们,还得看你自己的努力。姑姑似乎被什么人拌住了,不过数月便没了踪迹。她却没法忘记姑姑的话语。
家庭她没法再努力了。她便刻苦学习,课余时间瞒着家里人捡捡柴火,磨磨砖块。期中考试她拿了前十,期末便成了第一。
老师重视她,她也就顺理成章的提出了住校,得到了暂时的庇护。
女人自然来找过她。说尽好话,流干眼泪。她躲着,逃着,逃不开流言蜚语和腐朽的思想压制。她不管不顾,成绩便是她的依仗。男人也来找过她。展示权威一般,他是带着棍棒来的。他也许忘记她有手有脚,是个人,她不会忘。
两个人无功而返,她攒了零钱后,义务教育也不需要他们多出钱,便随她去了。
小升初她是村里的第一,全市前十。好面子的夫妻收到周围人的夸赞,说出的话却是招娣成绩这么好,以后成儿的学习不用愁了。当时她就在墙边,听到这话,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初中她去了市一中。像以前一样,住校,节假日赚钱,平时学习。
班主任得知了她的不容易,悄悄替她交了大部分学费,只告诉她学费还和以前一样,几块几毛。她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久到班主任已经辗转好几个地方,没了消息,她追了很久班主任的消息,没能将答谢送到她手上。
初升高她自然也是第一。好面子的夫妻摆了一桌宴席,说着谎话哄骗邻里相信优秀的她是他们教出来的。
她没去参加,也就不知道夸到最后,邻里都在夸那位刚刚把学会一加一等于二的贾有成未来必成大事,而即使她考进了一高,最后也是会成别人的妻子。一个依附男人的妻子又有什么好夸的呢?夫妻这样想,邻居也这样想。似乎就连她的姐姐也这么想,毕竟那妻子已经是姐姐自己了,她同那对夫妻一样,不肯承认自己的不是。
她应当去市一高完成她的学业,只是高中学费更贵,她各处看了看打工的工资,开学前凑够有些难。
男人似乎算准了她会缺钱,回来求他们,然后继续当逆来顺受的好孩子,就像她那已经嫁人了的姐姐一样。
既然她是主角,即便想要低头,读者也不会允许她如此憋屈吧。看着姑姑再次归来,她只能说上天有眼。
这次姑姑似乎摆脱了那些纠纷,容光焕发,看起来比她记忆里精神多了。
姑姑在痛骂了一顿那对儿夫妇后,替她付清了三年的学费,还给她留了一些生活费。
她不想白拿这些钱。于是她们做了约定。这笔钱算姑姑的投资,如果她考上大学,随便什么大学,那么她便不必挂念欠的钱,姑姑也会将家族的传承交给她。
拖着不算重的行李走在一高的操场上,炎热的天气烤着一切生物,她神情有些恍惚,一会儿觉得自己还在农田里,背上背的是杂草,手里提的是短刀,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中考前的教室里,蝉鸣骚扰她的神经,同学的欢声笑语降低她的效率。可她终究是站在一高的土地上了。眼前蓝色的建筑标着红色的大字,身边的人都带着陌生而和善的面孔。
她略微放松,身上的担子便沉了几分,她有些撑不住了,坐在树荫下休息。
也就是这个时候吧,那个爱管闲事的,励志成为大家的姐姐的顾水落看到了她。
需要帮忙吗?你看起来好像脸色不太好。是啊,长期克扣自己的伙食费,又在盛夏搬重物走了这么久,脸色能好吗?可她也没想过要求助他人。她已经自己抗过了这么多事,单单一个搬家,有什么难的?
但她也没有拒绝,这次是,以后也是。顾水落对她的关心太真挚,太热烈。
像盛夏的热浪,一阵一阵,偶尔过于炽热,烫伤皮肤,偶尔夹带清风,送来丝丝凉意,却不会停歇。当她在班上跟水落前后桌时,她内心有小小的欣喜。
当她们一起去食堂吃饭时,水落将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全点了素材的她,借口自己不喜欢吃,她没能看透这个谎言。
当她们一块儿趴在阳台解题,吐槽老师心狠手辣时,水落的发丝在空中起舞又落下,眉眼盈盈,笑意毫不遮掩,她记着那画面是多么的耀眼。
所以当水落在新年的烟火声中向她告白时,她没有多虑,便答应了。
绚烂的烟火转瞬即逝,留下两个情窦初开的小年轻头靠在一起,诉着悄悄话。讲的是日常,听的是欢喜。
她没有考虑过这样是否合适。从小的逆反心理让她不顾世俗的眼光。
水落也这样告诉她,顺心便好,人生图一乐字,她希望她能高兴。
她甚至没想过喜欢和爱究竟是什么,自己对水落的情感究竟更像依赖还是喜欢。这段感情开始的混沌,结束的刻骨铭心。是冷水,是当头一棒,敲醒了溺在温柔乡里的她。这些都是后话,讲故事讲究顺序,暂且不提。
她跟着水落听了好多故事,就像她曾经跟着姑姑一样。
只是她们会做下约定,约定毕业后的假期去看极光,追彩虹,侯冰柱悬在夜空散射彩光,闻森林新产的空气含着花香。
她也见到了水落那对开明的,真心爱女儿家长,那个聪明,却有点小脾气的妹妹。于是她也顺着心意,改了名字。向贾招娣告别,向臻恣遥问好。她希望自己能像水落一样活得恣意,也希望她们能一同奔赴遥远的梦想。
臻恣遥觉得好日子就快来了。高二依旧顺利。除了成绩的正常波动,作业的大山,友人的哭诉,生活满是希冀和期许。
水落与她成绩相近,她们打算填报江南小城的一个大学,一起看没看过的风景。
故事若是如此顺利,那也就该结束了。可惜造化弄人。她们高三那年,幻想种出现了。那会儿她们正在街上散步,秋老虎未走,手里的冰淇淋拿了许久还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