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商周坐的那桌是一桌子的中年男人,像是要借酒谈些什么严肃的事情。
别的桌子都在端碗拿筷行动了,乱糟糟的,吵吵闹闹的,空位置到多,就是一个女同胞也没有。她瞧哪方一眼,哪方就立刻有眼睛瞧她一眼。
小夏,池总让你去他那边坐。蒋时的声音穿透杯盘碰撞、喧哗的人声撞进耳朵里。
噢,好。夏棠梨立刻答应。知道池商周的位置,转头的第一瞬间就找到他的所在。
他在抽烟,桌上已经差不多坐满了,大家在摆碗拆筷,酒瓶碰撞,也闹哄哄的。走过去,池商周的左手边果然有一张空凳子。
坐下,池商周侧脸看她,唇边滑出一团白色雾气,香烟味蹿进鼻腔。
像不知道是她,又像总算看到她。池商周先是晃眼一瞧,再是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他轻扯了一下嘴角,低了下眼睛将烟灰缸挪到了右手边,才又转过脸来,朝她歪近。
嘈杂中,夏棠梨看着靠近的人小声喊他,商周哥哥,
隔的很近,天光都披在他身上,她窝在阴影里。他问她去哪了,叫她别乱走,最好别离开他的视线。
他手上娴熟地敲着香烟,烟灰离开白色烟嘴,雾气被流动的空气从左往右拖着,烟灰准确地落进烟灰缸里。嘈杂中他眉毛轻轻挑起,像是要加重话的份量,人多事杂,别让哥哥担心,明白吗?
第6章
面前有一副碗筷,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白米饭。算一下离早饭有五个多小时了,夏棠梨握起筷子就开吃。
池商周面前也有一副碗筷,但碗里是空的,他手边有个纸杯装着啤酒。
池商周抽着烟和曹立说话,大概告知众人和施宏达的谈判,也是集团对这件事的最终处理决定。
其他人反映不大,曹立听了明显气愤,大口大口的喝酒,直言施宏达的事就该彻底揭开来说,吴文德能被逼到自杀,施宏达在南华项目上缠了两年,不能就这么算了。
池商周将香烟咬在唇上,吸了一口,雾气立刻便被穿堂过的风带出了板房外。你不是一向跟吴文德不合,你有什么可不平的。他淡声说。
曹立一听这话愣了一下,立刻反驳,我跟他从来就没有私仇,您不信可以去查。
池商周笑了一下,摇着头垂眼,将手上的香烟放到烟灰缸上敲了敲,烟灰轻飘飘落下。是人就不能没毛病。我是来复工复产的,不是来办案的。
风从左往右,将池商周手上的烟雾全拖出了板房。夏棠梨垂着头吃饭,同桌子有十来个人,都是陌生人。矫情也好,洁癖也罢,她只夹面前的一盘菜,在那盘菜被旁边的人翻过后,就只吃饭。
她一抬头就能看到池商放在眼前的手臂,耳朵全程不自觉的听他和曹立说话,倒真像个尽责的助理,要回去写份记录,大概都能背出来。然后她就看到池商周放在眼前的左手抬起来,表盘晃过一道冷光。他朝着厨房那边挥了一下,很快有个拴着白色围裙的矮胖男人跑过来。
还有丸子汤吗?
有的池总。
舀一碗来。
然后池商周要的丸子汤就摆在了她的面前,几乎要挨着她的碗。别只吃饭,吃点菜。池商周在和曹立的对话中,低声夹了这么一句。
吵吵嚷嚷里,抬起头来,池商周已经侧过了脸去继续和曹立说话。他脸色不太好,冷冷的,有点火气的样子。
有丸子有蔬菜的汤就放在了她的直辖区内,没人会来夹了。
我有这个时间,你也有这个时间。你问问他们,同不同意停薪留职。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曹立,你算算我需要回去讨多少钱来填?你以为池叙尧的钱好拿?
池叙尧的钱不好拿,施宏达的钱少一分,他手底下的人可以来这儿闹事,也可以换张脸就是社会最同情的底层农民工,几百号农民工拿不到血汗钱,你告诉我这会是个什么事件?
曹立彻底不说话了。池商周眉毛皱了一下,香烟放在唇上吸了一口,手指落下抖抖烟灰,再继续,他说是可以打官司,是可以把事情翻个底朝天,吴文德拿了多少钱,吴文德和谁存在利益关系,施宏达又到底跟他干了些什么,但是这需要多少时间?这中间要是出了上访、社会新闻谁负责,怎么解决?
只要是由人组织起来的集体,就不会有彻底干净的事。
不用施宏达只是义气用事,一,于事无补,二,不用他,用谁能保证在短时间内找齐要用的几百号工人,谁又能保证新来的队伍就比施宏达的团队更合适,不出新的矛盾,新的事端。
施宏达只是个组织者,干活的还是工人。
强龙不斗地头蛇。需要他,用他就行了,何苦斗。
集团要的:损失压在最小范围、零事故、按期竣工。
池商周和曹立说话,语气显然比和施宏达说话时重得多。他说话嗓音通常略显低沉,激动、声音拔高时,会有一道独特的音色混进来,这道声音更有辨识度,更具个人特点,也更强硬。
这件事不容置喙,也没有可不清楚,可置喙的了,利弊已经挑的中够明白。
从南华项目上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在转暗,到了顺江区公司楼下,池商周自己下了车,安排蒋时送她回了家。
那天是近来唯一不是因为吴文德而睡不着的一天。池商周说话的声音,池商周只穿着衬衫马夹的背影,他的侧脸,他抖烟灰时手指敲打白色烟身的动作,手腕骨凸起的形状。他高声和曹立说话的那种特别腔调。
那截白色香烟像嵌在了他手指上,他挥手,他甩着手说重话,香烟拖出烟丝像根鞭子,他西装胸前口袋里的笔帽不停的晃过光点。
这些画面像植入式广告,魔性的时不时闯出来播上一段,哪还有工夫记得别的。
世事难料,人力不可控制。
想来不可思议,像空穴来风,像无中生有。
如一条明明已经干涸了的小河,遇上了天降大雨,水不需要谁同意的从四面八方浸来,你什么也没做,它在自由生长。俏没声的,不引人注意。
从那天后,就开始自己上下班了。在真正见识过池商周的工作性质后,哪还敢等他亲自来接。
第二天夏棠梨就发现池商周西装胸口的口袋里整天都会插一支笔,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装饰。笔帽上有一圈冷色金属,池商周带着它走到哪里,它都会反映出亮晃晃的光点。
他握在手指上,通体漆黑,浑身铮亮。
这天,池商周随手就抽了口袋里的笔,坐在办公桌前唰唰地签字,夏棠梨在一边帮忙整理签好字的文件。
准予通过。池商周。
字写的潦草,乍一看龙飞凤舞,仔细瞄来,杂而有章,有棱有角。握笔的手指一根一根清瘦修长,握笔手势很标准,稍用了点力,骨节明显,俊秀中饱含力量。
把池商周签好的资料拿去综合办公室的时候,写签收单,夏棠梨不自觉地模仿了一下池商周握笔的方式。意识到这个举动的时候,先是觉得好看,然后是吓一跳,立刻纠正,恢复往常的习惯用拇指压着点食指写字。
上午,池商周在办公桌上签了几个小时的文件。下午从办公室转会议室,约见了一整个下午的人,脸色从明朗到阴沉,从施宏达说的明察秋毫到她从未见过的疲倦厌烦。上午他签完字随手插进口袋里的笔又拿出来握在了手上。
他的笔不光是用来签字的,用处太多,这会儿就像成了一根鞭子,带着刺的那种,在前来的不同的人的谈话资料上划过时,划的被约见的人面皮发紧。
池商周问什么,对方当然答什么,只是有顺畅,有迟疑。池商周的黑眼睛,判官一样审视每一个人,笔始终没有离过手,直到时间过了五点半约见的最后一个人从会议室离开,他才将笔从手上丢开。
暗沉沉的天总算下起了雨,窸窸窣窣地打着玻璃窗。
夏棠梨一直坐在会议室窗户边,蒋时几乎在池商周身边或站或坐了一个下午。
池商周背脊靠上了椅子上,拧拧脖子,抬手揉了揉眼角,很艰辛的样子。
人间真实,不是电视剧,坏人都长得斜眉吊眼,说谎了背过身的时候还有阴笑特写。夏棠梨看进来了这么多人,倒每个人都是肺腑之言。
池商周会信谁不信谁?
敢信什么?
桌子上散着许多资料,工作结束,夏棠梨自觉帮着蒋时收拾东西。池商周重新坐直,看了眼腕表,捡起桌子上刚才被他随手丢开的笔,用笔帽盖起来,棠梨啊,
哎。
下雨好不好打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