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对不能离开。
曲萧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传令下去,绝不能退,当今之计,唯有死战到底!
大人可是城中兵力不足
事到如今,曲萧反倒也冷静下来了,说道:此地多山,尚且能依仗地利之便,但惠阳之后一马平川,再无险关可守,就算是为了给朝廷争取时间,我们也不能退缩你去通知夫人收拾东西,三炷香之内,让她带着少爷和小姐速速离开惠阳罢。
他甚至来不及亲自去跟家人们道别,刚刚说了这几句话,城中的其他官员也都一个个衣衫狼狈地匆匆赶到。
曲大人,你可听见了战报?西羌人杀过来了!
曲萧快速道:不错,现在正是我们同心戮力的时候。西羌要攻城,必然是以东西和正中三处的城门为主,现在立刻调集可用的人手,分别驻防,确定了对方的主攻方向之后,随时机动援助。
他又想了想:还有,快去通知愿意出力的百姓们,让他们帮忙准备石块和滚水,运上城头储备。
到了这种时候,留在这里的都是准备抗到底的,既然不跑,那就得打,因此谁也没有心情多说,见曲萧安排的井井有条,便纷纷领命。
惠阳同知严恽之前跟朱成栾共事,知道那位老上司好大喜功,贪财好名,却根本不干正事,双方矛盾很深。
刚刚听到战报的时候他就在想,今天要是朱成栾在这里,只怕惠阳城要被拱手让给西羌了。
此刻见曲萧布置的井井有条,神情间不见慌乱之色,让严恽在心里暗想不愧是当过丞相的人,同时心里也生出了一些希望。
他忍不住问道:曲大人,这一仗你可有把握?不知道朝廷的援军多久能够过来。
曲萧苦笑道:什么把握都没有。惠阳离西羌这样近,朝廷此刻怕是连战报都还没有收到,更不用说援军了。
他将自己一直紧攥着的手掌摊开:我在离京之前,倒是仗着过往功劳,厚颜向陛下求了一道兵符,可以调动安远驻兵。但是那里与此地之前隔着祁山山脉,正是西羌行军所经之地,咱们这里没有能够突围求援的人选,也是无济于事。
这道兵符,实际上是他为了曲长负而求,也是保证曲长负能够安全返回京城的一条后路。
曲萧原本想到任之后就派人将兵符给曲长负送去,结果没想到出了曲长负假死这件事。
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听,他能猜出曲长负没死,但也联系不上,因此兵符还一直在曲萧手中留着。但由于当初就没打算给自己用,现在也根本难以调兵。
也就是说,这一仗结局真的只能完全靠他们硬打了。
曲萧的目光从面前诸人失望的面容上扫过,说道:各位,我不是武将,跟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一样,从未上过战场,也没有指挥过战争。少年寒窗十载,苦读不辍,方能踏入仕途,居于庙堂之上,我不想死,我知道你们也同样。
可是立身此处,身后是百姓,是家国,食君之禄,我们能做的,应做的,也只有守城这一件事。我会亲自站在前方督战,也请诸位各司其职,奋战到底罢!
没有任何的奇迹发生,西羌的士兵很快就到了,看着那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只怕兵力还不止五万。
没办法,只能杀了。
也算是曲萧颇具先见之明,因为先前的流民之患,他在到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城中治安,清查可疑人员,并且收款购买上好的材料,重新修缮加固了城墙和城门。
这样一来,就给西羌人攻城增添了很大的难度。
西羌军士还是惯用的老套路,由数人抬着巨大的木桩,从各方撞击城门,同时在墙上架有云梯,向上攀爬。
郢国士兵居高临下,不停放箭,向下投掷巨石以及倾倒热水,防止被敌人闯进城中。
这种方法十分有效,但西羌人久经战事,悍不畏死,前人倒下,后人立刻顶上,从各个角度见缝插针地攻击,简直是杀之不尽。
而惠阳的守军却疏于训练,也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大场面,久而久之,不免会手忙脚乱,体力难支。
曲萧发现己方军队对于西羌人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感。
但凡有一名西羌人突破防线冲上来,便会让士兵们面露惊恐,纷纷退避,要废很大力气才能将人杀掉。
他于是改变了战略,令一群人拿着长矛和带有倒钩的盾牌在城楼上守着,只要看见西羌人上来,大家就肩并肩拿着盾牌向前挤,一直到将人给挤下城头为止。
这种方法很快就收到了奇效,连百姓们都纷纷涌上来,站在屋顶上向着城外投掷砖块石头,将西羌人打的头破血流,战局一时僵持住了。
曲萧也像他承诺的那样,穿了一身盔甲一直站在最前方督军。
这是他第一次穿上盔甲,虽然没有进行战斗,但一天下来,身上也早已经沾满了血污。
曲萧平时也算是个狠人,手下不是没有过人命,连亲生儿子都差点死在他的手里。
但直到此刻,看着遍地的鲜血和残肢,他才头一次意识到,原来人命可以轻贱至此,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在这种情况下,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那一年的上尧之乱,他把曲长负一个扔在了乱军中。
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呢?
其实这么多年过来,他从未将自己内心的念头看清楚过,永远都在爱恨纠结。
一时觉得如果能够自欺欺人,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他爱宋琬,也疼爱自己从小亲力亲为照料长大的孩子,是不是亲生的,没什么关系。
但每当快要说服自己的时候,从日常生活中感到一丝丝温馨的时候,曲长负的血缘问题就像一条蜷缩在暗洞当中的毒蛇,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面突然蹿出来,啃食心脏。
嫉妒和怨恨令人难以忍受,他弄不明白宋琬心里的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嫁给自己,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刺激着敏感的神经。
于是曲萧觉得,是不是没有曲长负就好了。
没有这个活生生的证据,他就用不着每天再想这件事,可以好好地跟宋琬生活下去。
他们还可以有其他的孩子,或者哪怕是没有也没关系。
钻了牛角尖之后,似乎所有的症结都出在曲长负身上,他疯狂地想要试一试,但几次动了手,却始终都下不了手。
直到那一回,混乱中什么都来不及多想,选择了带走六皇子,其实也不过就是一狠心的事。
曲萧告诉自己,这都是无奈之举,是为了忠君报国。
曲长负不用死在自己的手里,只要以后再也看不见他,就行了。
孩子总算被如愿抛弃,曲萧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开心,整个府中好像哪里都存在着这个小小的身影,让他难以抑制的愧疚而又空虚。
因此过了两年曲长负回来之后,曲萧以为自己会愤怒懊恼,但实际上,他的心里是松了口气。
那个时候宋琬已死,更是什么都没有了意义,从此之后父子间相安无事,不亲近,也没再有过冲突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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