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张起灵十四岁,跟着叔公第一次去吴家。
吴邪不过总角,周身圆滚滚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个比他还胖的,生得还像。本来以为是兄弟,后来才知道是奶妈的儿子。奶兄弟也是兄弟,两人好得什么似的。张起灵刚随叔公从乡间回来,叔公命他随身带回了张蚕纸,说是送给吴家小公子玩的。
吴邪第一次见这种东西,新奇得不行,缠着他问东问西的。他简单说了一句,蚕种喜温,非要天暖了才能孵出来。
两人像得了圣旨一般,一脸凝重地走了。结果直到吃饭,遍寻不到人。最后在灶间后面找到了,两人正靠着灶间火墙坐着,表情肃穆得很,动也不动一下。吴邪身上还覆着蕉叶,姿势活像抱窝的母鸡。一问才知道,两人在这里孵蚕。
家人都掌不住大笑,他也觉得这小少爷有意思得紧。后来在饭桌上,吴邪他爷爷问他为何要躲在厨房后面,吴邪指指他,答得一本正经:张兄告诉我,要温度适宜,蚕才出得来。
他叔公笑得筷子都掉了:小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蚕种,最忌讳油烟。你就算在那里孵出来了,也是长不活的。
吴邪听完,一瘪嘴,竟是想哭了。他爹在座上咳了一声,立马就收住了,不过脸上还是戚戚的。
张起灵只得小声在他耳边说:无妨,过了清明自然就出来了。
吴邪转过来看看他,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囔的:当真?
他点点头,又点点头。
从那年春天起,他往吴家去得频繁了。吴邪把养蚕大业都托付给了他,因此他每次去总要叫下人担上一担桑叶。日子流水一般地过,那些蚕种最后吐丝结茧,因为少,任由它们破茧飞去了。
其间被鸟叼去了两只,吴邪护不住,当着他的面又大哭了一场。
曾经那个爱哭的孩子,如今也长成了持重的少年郎。眼见他做秀才,中举人,学问越来越多,话却越来越少,他心里总是遗憾的。
这遗憾,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填满。
第四章
真正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初秋了。随行的还有王家公子,给家里说是和张兄出门学生意。家人无不应允的,其实心里都清楚,就是结伴出门游玩罢了。
走水路,一路向西南。走的那日端是个好天,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码头上人来人往,江上一片桅帆,挤挤挨挨的。别过了家人,船起了锚。一时浆橹声四起,吴邪心中雀跃,看向身旁的王公子。
王公子的胖脸上还挂着几颗汗滴。船行起来,有微风拂面。他与吴邪相视一笑。天上有成群的大雁飞过,一个天上,一个水中,都行无痕迹。
张起灵负手立在船头,转身过来。吴邪觉得他整个人也变得不同了。眉目间似有笑意。
他曾经一次次地从这个码头起航,但唯独今日,觉得开心。
吴邪陪着他,静静地看这山这水。两岸青山连绵,如同徐徐展开的画卷,人在舟上,才觉得渺小至斯。风光扑面而来,人也在画里了。
船是张家自己的,红漆的地板,泛着油光。桌椅板凳都是旧的,有一层温润的包浆。舱中点着红泥小炉,张家下人特意温上了一壶酒。舱里暖和得很。
王公子斜倚着,喝了杯酒,连连叫好,说是此情此景,若是有雪,那真是再妙不过了。他本就好酒,一连几杯喝下去,和没事人一样,只是喊热。
吴邪遥想,若是裹着大裘,和身边人赏雪品酒,实在是一大乐事。因此也笑了起来。
张起灵伏在他耳朵上问:笑什么?
吴邪摇了摇头,并不想答。奈何他离得太近,耳朵里痒痒的。再转过去,那人却又坐得远了,仿佛刚才的话,只是吴邪的幻觉。
因是游玩,也就不拘于目的地何处。沿途的市镇,无论大小,三人总要上岸游历一番。那是书斋中所不及的见识,或是繁华街巷,或是幽静山野,风景民俗,各不相同。吴邪总能生出些感慨。
一日离船登岸,船老大说,此地有一古寺,香火极旺,而且今日正逢庙会。王公子和吴邪听了,都雀跃得很,着急去瞧大热闹。
热闹是真热闹,人群简直是摩肩接踵。远远望去半山上一座禅院,因隔得远,看不清具体形制,但总归是宏大的。一片香烟升腾而起,将整个寺庙笼罩得云里雾里。上山一条小路,早都挤得水泄不通,三个人被裹挟入人流,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吴邪开始觉得没趣,但王公子似乎来了兴致。再回头,一直跟在身后的张起灵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挤得没了踪影。人声鼎沸中,说话也是听不太清楚的,再一错神,眼看王公子的一角衣衫消失在人海里,再叫他也听不见。
看了大殿、经阁、钟楼,罗汉堂里的十八尊罗汉,个个形象各异,生龙活虎地或站或坐。他挨个看了过去,头顶的钟楼里钟声响起,清音绕梁不绝。真真是佛门人间。
吴邪有些百无聊赖,转出了寺门。别的没有太多印象,唯独后院一块残碑,字迹大部分已经湮没,年代已不可考,笔力不俗,似有唐风。他仔细看了许久。
张起灵果真在山下等他。一间茶铺,茅草棚子,用篱笆草席围了一圈。他就那么气定神闲地坐在里面,手里捧着一只粗瓷碗。
吴邪从山上跑下来,嗓子早都冒烟了。一见人,也顾不得重新添杯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茶水。水晾得刚好,却喝不出是什么茶,只觉得刚入口便苦得发涩。再看瓷碗里都是极粗的茶梗,没一丝嫩芽,冲出的水都泛着红绣色。
但是半晌后,嘴里又是一股回甘,这才品出了此茶的妙处。
过几日闲了,带你去茶山瞧瞧。张起灵说。
不一会儿,王公子也从山上下来了,却狼狈得很,头发松了,衣服乱了,后腰那里一块污渍,也不知是蹭到了什么。
一问,果不其然,是挤的。
吴邪有些不相信:我也上山了,确是人多,但何至于挤成这样,王兄你
王公子顾不上烫,匆匆喝了口店小二新填的茶,打断他:你们有所不知,那山门东面,有一具黄铜铸的瑞兽像,我听当地人说,摸了兽首可保一年平安,财源广进,大吉大利。如此非要摸摸不可了。
摸倒是摸到了,不过就是太贪心,摸得太久。被着急等待的乡民们群起而攻,不过这件事,他不想说出来。
可是麒麟?吴邪还是念念不忘。
王公子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他就记得人很多,兽首被摸得发亮,在阳光下泛着光。然后具体是什么,他还真没顾上看。
大概大概是的,他含混地答了一句,饿了!走!下山吃饭!
山脚下的集市已经很成规模。正是午时,每家食肆门口都有个卖力吆喝的小二。三人顺着人流慢慢走,拣了家清净点的茶楼进去了。
上得二楼,清一色的黑漆方桌,很厚重的木料,疏散地摆在堂中,倒是显得宽敞。茶客三三两两的,说话也不大声。一应廊柱,扶手都是朱红色,颜色已经不鲜艳了,看样子是经过了很多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