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衡将所有因果理了一通,发觉其中蹊跷太多,楚皇下密旨前曾走了一趟天牢监、回来之后立刻处决了右相、亲自监斩所有事情都发生在转眼之间。
楚怀瑾太急了,急到就好像在掩饰什么。
萧衡觉得有什么东西将现未现,所以他亲自来试楚怀瑾,可后来的事是他没料到的,包括在宫墙外遇到周宴,包括在灯下看到那人眉眼时候的心悸。
他不想让周宴搅这一趟浑水,但他太了解这人的脾性,自己拦得住一次,拦不住第二次,与其放他一个,还不如护在自己身边,他已经让师父身陷险境了,决不能再叫周宴有一点闪失。
从进门的那刻起,萧衡视线便没有离开过楚怀瑾,直到周宴的刀刃只差毫厘就要落在楚怀瑾身上,萧衡在那人眼中看到的竟然只有解脱和隐隐的笑意。
萧衡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切因果的源头。
门外传来老太监尖利的喊叫声,萧衡随手掷出一个引火石,堪堪擦过灯芯,微弱的火光便燃了起来。
火光零星,却足够他看清这人的脸了。
温衍不知道萧衡这不痛不痒的眼神算什么,明明门外的老太监已经要闯进来,温衍没法子,只好往窗外不住瞟。
这些年楚怀瑾心思重,一点动静都能让他大发雷霆,所以换了个偏殿睡觉,表面讨个清静,实际上是因为这里视野最复杂,易藏易躲,同时也容易跑。
萧衡想找死,但温衍却不能让他死,所以必须引他一条生路。
别人要杀我,我却还要想法设法不着痕迹的救他,我真善良,温衍玩笑着想着。
幸好萧衡够上道,果然上钩,就在温衍长舒一口气的时候,他发觉萧衡竟然俯身将他也抱了起来!温衍哪怕有一点气力他都会抓着萧衡领子大喊一声:大哥!你在逃命!快醒醒!
萧衡看着小皇帝睁得圆滚滚,透着半骨子天真意味的眼神,心头一软,起身的瞬间,看着小皇帝身上单薄的中衣,斟酌了片刻,还是连着被子一同掳走。
身后跃窗的周宴不可置信地看着萧衡,哑声道:子桓?你护着他?
我不是护着他,只是时机不对。萧衡回道,杀了他有用吗?楚复呢?
但凡有一点法子,我们也不用出此下策!现在还有收手的余地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人都昏庸至此了,还能求天赐个什么狗屁时机?
萧衡没有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
周宴发觉他看不透的不止楚怀瑾了,现在还有一个萧衡。
萧衡低头看着怀中合眼丝毫不慌的温衍,觉得有些好笑,轻声开口:陛下不喊护驾吗?
温衍连眼皮都没眨,兄弟,我喊不动了,我怕张口溅你一身血。
你刻意引我们一条出路,为了什么?萧衡的声音很轻,顷刻冻碎在寒风里,可温衍却听了正着。
温衍这才慢慢睁开眼睛,没有回答萧衡的问题,良久,才讽笑说了一句:戮征将军这是打定主意要以下犯上了?
夜正深,夹着一点细碎雪沫的冷风刺的温衍骨子都发凉,他忍不住咳了好几声,绞地五脏六腑生疼,喉头的腥气没稳住,几丝鲜血顺着嘴角渗了出来。
腥气很淡,加上拂面卷过的风,似乎什么都不能留下,可萧衡对这气息太熟悉了,几乎是瞬间就有所察觉,他心一沉,楚怀瑾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要糟更多。
好了,不要说话。萧衡冷声回道,声音里多了几分狠厉的意味。
让我说话的是你,不让我说话的也是你,温衍咬牙,偏不如他愿,硬撑着几分薄气,萧衡,你真当天高皇帝远,朕就办不了你?
楚皇既已认定我是个乱臣贼子了,也不差这么一时半刻。萧衡颇有些没心没肺地说着。
温衍正欲开口,可萧衡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说:臣自小学的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臣有一事不明白。
敢问楚皇,这个君究竟姓甚名谁?是你楚怀瑾?萧衡一顿,再度低头看向温衍,还是那楚复?
温衍喉头滚了滚,最终总结为两个字:放肆。
是是,臣放肆。萧衡轻笑。
温衍一口老血哽在心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在失去所有意识前一刻,温衍几乎能确定萧衡的身份。
这性子,十有八|九是他。
第106章暴戾的小皇帝(五)
温衍的身心本就绷到了极致,再加上这深冬的风雪,终是没撑住,偏头倒在萧衡肩头昏了过去。
萧衡手上的力道紧了几分,曲指碰了碰怀中人冰凉如霜的脸颊,心疼地越发厉害,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发乱。
还是大意了,萧衡想着,这人情况已经差到连风都见不得了。
萧衡抱着温衍的手很小心轻柔,像是生怕弄疼了他,可脚下的步子却疾厉胜风,平日半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被逼到一刻钟多零星几点。
进门的一刻,周宴看着萧衡小心翼翼地把楚怀瑾放在榻上,心里各种滋味倾覆而上。
除了楚怀瑾,他和萧衡都落了满肩的残雪,高丘之间山风入骨,聊胜于无的炉火将碎雪化成绵密的沉水,贴身而下,周宴浑身僵硬却不觉得冷。
你去皇城究竟是做什么。周宴闭着眼睛,仰面靠在幽窗边。
萧衡闻言一挑眉,冷静下来了?
冷静?杀父之仇,你让我怎么冷静?周宴有些嘲讽地嗤笑一声,他手垂着,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这声嗤笑究竟是给谁的。
他不是冷静了,而是累了。
良久,他才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来,说道:你想拿楚怀瑾要挟楚复?
萧衡没回答,不知道从哪里觅出一方纱帕,俯身替楚怀瑾擦了擦有些微湿的发。
你觉得楚复会顾虑一个傀儡吗?他早就等不住了,周家倒了之后,哪怕下一个不是他,楚怀瑾也活不过多久。周宴视线落在萧衡身上,方寸过隙之间,周宴觉得萧衡眼里生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所以我才要带走他。萧衡抬头,目光直直撞上周宴。
天下人都知道师父忠良赤心,谋逆不过是欲加之罪,可楚皇若真死在你手里,楚复就能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坐实周家谋逆的罪名。
萧衡看着周宴满不在乎的神情,叹了一口气,楚复借楚怀瑾的刀除了周家,迟迟没有下文就是在等,等你和我成为下一柄衬手的刀刃,替他除去楚怀瑾这个心头患。
周家为相两朝,替楚家玩了半百年的权谋,这些道理周宴怎会不懂,他只是觉得清醒了一生,临了该去做一些糊涂事。
周宴随手拿了一小坛酒,仰头猛灌了一口,冷声道:你不是去杀楚怀瑾的。
原先是。萧衡直截了当回道。
周宴手一顿,放下酒来看向萧衡。
你有一句话说对了。萧衡轻轻抚过楚怀瑾掌心中纵横不一的伤口,他活不了多久。
甚至根本熬不到楚复动手。
萧衡隐隐听见楚怀瑾说冷,可偏偏自己身上寒气重,不敢过分靠近他,只好贴着掌心一点一点传去几分薄绵的内力,不敢轻丝毫也不敢重一厘,小心把捏着分寸,那谨慎细微的模样叫周宴越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