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一没有收势,他不知道戮征为什么停住了动作,但那句天下人都想杀了他是从这人口中说出来的,哪怕只是一句世人说惯了的话,他也不能就让他这么轻巧过去。
影一微一侧手,那一掌擦着萧衡肩头刺过,凌厉的掌风将他的衣衫划出三四道裂口,鲜血淌过右肩,顺着手臂凝在指尖,然后坠在地上。
可萧衡只是不发一言站在那里,不觉疼的模样,带着一股子仿若与生俱来的压迫。
无止境的沉默。
良久,萧衡才像是醒转过来一样,一步一步朝着榻边走去。
他自顾自打开枕底的暗盒,伸手取出一个白玉青花的瓷瓶,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影一不知何时在屏风侧边沿墙的缝间取出了一把剑,径自横在萧衡脖子上。
可萧衡就跟没看见脖子上随时能将他了结的剑刃一样,贴着剑锋转过身来,把影一惊得下意识移偏了好几分。
萧衡把着瓷瓶,曲指将它拢在掌心,微微摩挲了几下,淡淡抬眸道:一日服几次?何时服用?
窗外忽地起了一阵风,打在窗柩上久久不歇,带出一点窃窃的吱呀声,若不是这宁心殿太过安静,影一都要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有何忌讳的吃食?萧衡见影一没有回话,再度开口。
影一紧绷的心神被萧衡这不咸不淡的话一冲,瞬间卸了大半,但心中隐隐有了几分有些麻烦的猜测。
将军这是何意?影一没有收剑,两人还是剑拔弩张的模样,可偏偏口中说着不大合适宜的话。
楚皇的影卫?萧衡嘴角微扬。
事情比他想象中的糟,却也比他想象中的好,起码那人身边还有可以用的人。
萧衡话音刚落,那剑刃离自己的脖子又近了几分。
他倒是不惧这东西,可被人制着话也说不开,于是萧衡抬手,伸出两指贴在剑上。
轻轻一弹,那闪着寒气的剑锋瞬间布满密麻的裂纹,断成几截坠在地上。
影一心里一骇,下意识迎面又要攻上,就听到一句别费劲了,你自己也清楚,凭你现在的功夫,打不过我。
萧衡话中没有嘲讽、没有自傲,平静到有些淡漠的境地,影一死死盯着萧衡,看着他毫无目的地在这殿中转了一圈,心中困惑愈浓。
稍顷,等萧衡从屏风后转出来的时候,手上不知为何已经多了一件黑羽绣金大氅、一个紫鼎暖手炉、几碾凝神香。
影一:
戮征将军在这数九寒冬、全城戒严的时刻,来这是非之地走一遭就为了偷这些个不值钱的东西?
皇宫中的东西,尤其是楚皇用的东西自然是顶好的,但和命比起来,的确不值钱。
这剑不成器,既然是留在他宫中护身用的,还需费点心思去宫外寻。萧衡忽地开口。
楚复自觉已经养废了楚怀瑾,人的好坏都难辨,别说什么剑的好坏,他也不可能让楚怀瑾习剑练武,所以宫中铸剑师受了楚复的意,只会糊弄,这些兵器可以看却不能用。
萧衡淡淡看了影一一眼。
莫名的,影一觉得戮征将军其实不只想说剑不成器,还想说人也不成器。
将军,你来宁心殿究竟是要做什么。看着萧衡将那些东西一一铺陈在方桌上清点着,像极了夜贼清点赃物的模样,影一神情越来也复杂。
萧衡没有抬头,手还放在那件大氅上,轻声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药一日给他服几次?何时服用?有何忌讳的吃食?
给他,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影一这才确认自己上了戮征的当。
戮征给自己下套了,而自己就这么一头钻了进去。
影一手有些轻颤,回想起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止不住的心惊,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心性如此不坚。
若遇上的不是将军而是楚复的心患,他便是亲手将小主子推进了深渊里,死也不能赎罪。
但影一来不及做自省,看向萧衡的眼神沉到极致变得有些寡淡。
萧衡既已知晓右相还活着,那现在最要紧的不该是询他右相的下落吗?怎么现在还有闲心思问他这些?
你不用怀疑我,若我真想做什么,你活不到现在。萧衡幽幽说着,手上动作一顿,不轻不重说了一句:楚皇是你的主子,也是我的主子。
影一瞳孔一震。
萧衡低头看着手掌的瓷瓶,说道:这东西对我无用,若不是为了楚皇,我寻它作甚?
言罢,他总算抬头看着影一,不闪不躲,眸中的沉色被虚晃的烛火染得淋漓,一字一字道: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影一被萧衡的气势层层围困,还是强压下惊惧,冷声道:将军若真是受主子的意来这养心殿的,为何要问属下知晓些什么?
因为你主子心悦我,又脸皮薄,不欲将我牵扯进这一趟浑水中。萧衡抿了一口茶。
影一:
但我既然一脚已经踏进来了,不把这浑水搅拨干净,不会抽这个身。萧衡手有一下没一下在桌上点着。
将军觉得我会信你?影一垂下眸子。
你只能信我,没得选。萧衡语气淡淡,本该是胁迫之意浓重的几个字,却被说的仿似一句轻问。
半晌,影一终是叹了一口气,就像戮征说的,自己没得选,只能信他。
将军想知道什么。影一低声说道。
他的身子是怎么回事?萧衡眉头微皱,谁给他下的毒?
饶是定好了心神,影一还是有些难掩混沌,主子和戮征将军何时关系紧密到了这般地步了?明明连面都不曾见过几次。
主子先天不足,后又被设计推入寒潭留了病根,初初继位的时候,定王打着将养身子的幌子往吃食里掺了一些难察的毒,等我们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后来,楚复处处打压朝臣,主子为了保住那些忠良只能棋走险位,除了被楚复速意处决的誉国公外,司马上卿、严尚书都被主子救下送出了皇城。
萧衡知道对于皇帝来说,不可言仁义好坏,人、臣、国、事,都是谈不得善恶的,只有利弊。
周家、萧家,做了一辈子的人臣,他没拿命学,最终还是摸着前人的骨血学会了,可当他把这些治国之道安在那人身上的时候,他觉得连呼吸都有些疼。
他原先觉得这皇城中没有什么无辜之人,可现在呢?
罪孽最深的人到头才是最无辜的人。
但主子的身体已近油尽灯枯,我们没法子,只好找了这大补却也大毒的东西冲着,所以将军问一日吃几次,有何忌口,属下当真不知。
若有转圜的余地,也不至于用它吊着。影一长叹了一口气,主子他不忌口,吃药也没顾忌,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身子蛀空了,做什么都是徒劳。
前些日子为了救下右相,心神耗多了,药也吃狠了,所以停了几日。
萧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养心殿的,耳边层叠交错着,都是影一说过的话。
在渤水河畔跪了一个时辰
弥留之象、五劳七伤
这命、这姓、这名,都是云楚给的,我需得把命还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