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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话二十二 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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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方广

先君故友曹方广矿,读书自厉,淹贯古今。尝取前人注释诸书,辄为驳正, 人笑其迂,惟一生不遇,坎轲终身。嘉庆壬戌十月,族兄啸楼忽梦方广来,补服 顶帽,招要同往,啸楼辞以足疾,曹曰:“此躯壳也,至此复何顾耶?吾先来致 意,缓日再相请耳。”啸楼曰:“信如君言,则吾将死矣。吾死并无所怖,第不 知境何疾苦?”曹曰:“无他疾,亦无所苦也。”遂去,隔数日啸楼果殁,年八 十一。

击蛇

吴县乡民有往穹窿山进香者,见舟子击一小蛇,某在旁戏语曰:“蛇能索命, 击之者往往不祥。”亟避去,亦不救也。是夜,梦有一蛇人立而言曰:“见死不 救,何忍心耶!”遂以尾击其腮而醒,觉而齿痛异常,忽出黑血数升,延医视之, 曰:“此蛇毒也。”医治半载始痊,而其人之家资已荡然矣。

十神人

乾隆五十年丙午,江南大旱,自三月不雨至于七月。时先君子年六十四,偶 触暑,腹疾大作,医药罔效,饮食不进者至四十日。先君子亦自分不起,乃谓泳 曰:“吾尝自占,年可逾七十,今病至此,岂数之不验耶?”一夕漏四下,忽闻 异香满室,庭树肃然,先君子忽张目曰:“顷吾梦见十神人来,邀余行,余辞之, 已首肯去,吾病其痊乎?”自是渐思饮食,腹疾亦止,月余始平复。至六十年七 月,先君子并无病,夜梦十神人复至,遂谓泳曰:“吾将殆矣!”竟以八月廿七 日子时殁,计延寿者十年,亦奇矣哉!

枯骨托梦

吴县木渎镇有一富家,买地作生圹,某孝廉者为经纪其事。孝廉夜梦古衣冠 者数人,长揖而言曰:“公贵人也,将来福禄无涯,惟我辈枯骨,全仗公成全, 幸勿抛弃,当有以报大德也。”觉而异之,至期开土,果获枯骸。孝廉素不信鬼, 乃弃掷太湖中。未几,孝廉竟发狂疾,月余而死。

诗人黄逵

乾隆辛亥九月,余应绍兴太守李晓园之聘,与修府志,同徐朗斋孝廉寓卧龙 山下之慎余堂,即通判衙署也。一夕梦有人布衣蓝履,揖余而言曰:“某玉壶山 人也,闻君等修志,来助抄写之役可乎?”余唯唯,醒后犹能记忆。次日早起, 偶展《苏州府志》冢墓门,见有山阴诗人黄逵者,客死于苏,葬虎丘半塘寺,号 玉壶山人墓,因补入《文苑传》。

鬼神弄人

嘉庆癸酉科江南首场,有吴江某姓者,梦一老人告曰:“汝文须用‘稻粱初 熟,啄粮恋彭蠡之滨;橘柚方浓,择木念衡阳之浦’四句,方可入彀。”醒而思 之,竟无可用之处,因置之。至次场,《礼》经题系“鸿雁来”一句,遂用梦中 语。及榜发,竟未售,后领落卷,知文已呈荐,被主司抹此数语,故摈之。因叹 鬼神之弄人,亦甚无谓也。

秦桧铁像

千古奸邪无逾秦桧,堕豕胎而雷殛,掘狗葬而焚灰,人心犹未快也。今岳坟 铁像,明正德八年浙江都指挥使李隆始铸铜为之,仅秦桧、王氏、万俟H人反 接跪墓前。久之,被游人击碎。万历中,按察副使范洙更铸以铁,而又添张俊一 像。本朝乾隆中,熊公学鹏为浙江巡抚,四铁像又已击坏,县官禀闻,拟请重铸。 熊未批准,窃念岳王灵爽在天,逆桧沉沦地狱久矣,顽铁无知,何烦重铸耶!是 夜熊梦四铁像来,叩谢阶下,醒而异之,仍饬县官重铸,至今存焉。

四十一

苏州蒋以暄于韦苏州庙祈梦,梦至一巨第,门首墙上有真草隶篆四行,每行 三字相同,乃四十一也。真书一行,下旁注一悲字。草书一行,下旁注一去字。 隶书一行,下旁注一存字。篆书一行,下旁注一喜字。醒后,不解何义,未几, 其尊甫赠公容斋先生殁,时为乾隆四十一年,真书一行乃验。服甫阕,以暄亦殁, 年四十一岁,草书一行又验。以暄生前耽吟咏,多散佚,殁后友人检其遗稿,仅 存四十一首,隶书一行又验。嘉庆庚辰,以喧胞侄泰阶官起居注主事,加三级, 恭遇覃恩,冈以暄朝议大夫,距以暄殁已四十一载,篆书一行又验。

三十三

元和徐孝廉名孝华,初次乡试,在省寓,梦途中猝有一贵人肩舆至,仆从如 云,徐避至道旁,舆中人忽招手,谛视之,即其故父也。言语甚多,醒后都不记 忆,惟临别曰:“汝三十三。”徐记在心,然亦不明其义。及嘉庆癸酉乡闱报捷, 拆条乃三十三名,始悟所梦。

南游梦

康茂园先生名基田,山西兴县人,乾隆癸酉乡荐后,曾作南游梦,数十年升 沉显晦,了不记忆,惟记舟至太仓州城下,听岸上人语云:“此太仓西门也。” 欣然登岸,进西门流览逾时,出北门而去。丁丑成进士,简发江苏知县,似太仓 或有缘矣。凡水陆所经,如梦中所遇。补新阳县,东去太仓西门三十里,调昭文, 出太仓北门七十里,以为梦兆已验于北。或以升太仓为言,终无验。嗣任岭南, 调中州,再至江苏,官职日显,擢任河道总督,年已六十有七矣。因邵工大坝被 焚,降太仓州知州,至西门入城,如旧游。旋署松江府知府,州人遮道送别,公 避之,由北门登舟,然后知梦征之乃如此也,因作《南游梦记》。

红面金甲神

乾隆戊申年六月廿四日夜,荆州大水灌城,人民死者以千万计。半月前,荆 州府署中有幕友某,蒲圻人,夜梦有红面金甲神持长鞭驱之甚急,次夜复梦如前。 遂欲辞馆,太守问其故,笑不言,固叩之,乃以实告,太守惊曰:“署中恐有火 灾耶。”因备水缸数十百具,置之大堂前,此友竟飘然归矣。及水至,满城尽为 冲决。四更初,又有红面金甲神随灯数百盏,由西北至东南,城门自开,水为之 泄,活人无算。制府毕秋帆先生有七律十章,以纪其事。

注苏诗

桐乡冯星实先生应榴,中乾隆辛巳思科进士,历官至四川布政使。告养回籍, 从事苏诗,罗百氏之说,以证王、施、查三家之讹,勤心博考,朝夕不辍者至七 年。先是,己酉十二月,忽梦文忠公来,高冠长髯,相视而笑,自此益力成之, 凡五十卷。大约精诚所至,便形梦寐,其理然也。

冥狱

僧允中,俗姓张,号蕴辉,长洲人。其兄芝冈先生凤翼,中乾隆辛丑进士, 余旧交也。蕴辉少读书不成,遂出门习钱谷,游幕湖南。有辰州府泸溪县知县黄 炳奎者,延为钱席。嘉庆元年,苗匪滋事,地方官竞欲立功,每得苗人,不辨其 是非曲直辄杀之。黄适获得张有一案七八人,正欲办理,刑席他出,遂交蕴辉属 稿,蕴辉力劝,不从,卒详上论斩。后一年,苗匪平,黄死,年未三十耳。至十 九年秋八月,蕴辉偶至扬州,寓一饭店,夜梦有两人持去,至一处高门大户,若 今之督抚衙门,见一少年上坐于堂皇,两旁吏役肃然,如讯狱者。蕴辉窃自念: “岂有人讼我耶,何为至此?”回头忽见黄,黄亦视蕴辉,若不相识者。蕴辉意 以为必是亏空案,故累我也。顷之召蕴辉名,上坐者曰:“苗人张有一案汝所办 耶?”蕴辉始豁然记其事,供曰:“大凡刑钱两席办案,总听东家做主,如此案 当时原劝过,东家不听,非我罪也。”上坐者曰:“汝属稿详上官,岂能逃避。” 相持者久之,上坐者遂目一吏曰:“暂令还阳,若能出家行善,念《金刚经》三 千遍,忏悔罪过,便赦汝。”蕴辉不敢再辨,但见黄痛哭,已上刑具矣。前两人 复掖之出,忽暗黑不辨道路,且雨雪交下,满地泥泞,一跌而醒。遂于次日收拾 行李,买舟诣高厮拢削发为僧。余亲问蕴辉,自述如此。

西华山神

秀水王仲瞿昙,乾隆甲寅科举人,载籍极博,落拓不羁。嘉庆丙子七月,与 余同游云台山,看其病重,因促之归杭州寓馆。丁丑八月初一日,果死。死月余, 有钱塘冯霈田者,仲瞿弟子也,忽梦仲瞿著古衣冠,自称西华山神,生前原欲在 世间大兴佛法,因声色之孽太重,降为岷山山神,过五十年始可复位。惟欲报一 仇,必致荼毒生灵,则终古堕落,然此仇必报也。醒时犹能记忆,此梦亦奇。

王太守

江阴王侪峤名苏,以翰林出为卫辉太守者数年,丁艰后,服阕北行,殁于京 邸。适有严方伯名良者,与太守旧好,遂遣一介携其柩送回江南。隔一二年, 太守有爱妾某,忽梦其主人来召,且命烹庖,醒后犹能记忆。自此不时梦去,一 日侪峤谕之曰:“今日有严大人在此,急作一两样好菜。”嗣后每梦严大人常在 座中,心甚疑之,后询之他人,曰:“严方伯早卒矣。”又闻太守柩南还时,路 遇他舟触其船者,其水夫立晕,晕而复苏,曰:“王大老爷命跟随诸鬼笞之,甚 痛。”余在京时与侪峤往来,人甚谦雅,不谓其死后灵爽如此。

东平王马夫诈人

江阴诸生有陈春台者,家甚贫,以蒙馆自给。一日出门,忽遇旋风一阵,觉 心骨俱冷,归而病作,叩之巫者,说有东平王为祟,家中人竟请祈祷,春台素不 信,亦无力也。有邻媪代为张罗,借得五千钱,一祷而愈。后春台知其事大怒, 乃写一纸告诸东岳,谓东平王是正神,何得向人索祭扰累寒士耶!忽一夕,梦东 岳神拘审春台到案下,闻堂上传呼东平至矣。回顾有著黑袍者,参谒案前,神问 曰:“今有人告状,尔知之乎?”东平不认,又召本境城隍神查访,城隍神上曰: “卑县已查明,是东平公马夫狡狯,东平实不知,今马夫亦带在此也。”东岳神 遂命斩之,春台跪案下,见马夫已绑出,遂诉曰:“马夫虽蒙正法,生员所费之 五千钱是挪措者,尚求追还。”东岳神不答,作迟疑状,忽语曰:“汝于两月后 到靖江取之可也。”遂醒,满身大汗。隔一两月,有至交在靖江,以事札致春台, 渡江去,偶在路旁捡得小纸一张,乃钱票,适五千也。忽思所梦,因向铺户取之 而归。此嘉庆廿四年五月事。

自挽诗

虞山赵子梁同钰能诗,才名洋溢,庚辰九月十五日夜梦若有人谓之曰:“尔 百日内当死,尚忄梦忄梦耶!”醒而怪之,乃仿随园老人作自挽诗四首云:“本 来原是梦中身,噩梦无端记得真。就使百年仍倏忽,可堪余日再因循。安排床箦 须防病,商酌衣衾要顾贫。一事在心怎瞑目,未刊诗卷托何人。”“细想吾生亦 快然,即今五十四流年。弦虽两断难回首,丁巳双添是踏肩。薄有才名传世上, 差余识见出人前。便教真个形销化,也算逍遥极乐天。”“多谢阎浮不遽收,宽 期犹得十旬休。已忘书替来生读,未看花增几处游。亟典薄田偿客负,牢持宝砚 嘱妻留。直须一点无牵挂,才把文章地下修。”“呼来芍药是将离,毕竟瑶棺降 几时。学浅忍抛诗弟子,归迟端误女孩儿。事经逆料虽无定,梦出凭空却可疑。 万一不材冥主弃,罡风还有引回期。”越三月余,并无恙,真梦之不足征也。

松雪翁入梦

余自束发即学松雪翁书,至十八九岁,最喜临摹山谷,业师林蠡槎先生谓泳 受病已深,仍以松雪为退转之法。后每见松雪墨迹,辄留神披览,如《黄庭经》、 《乐毅论》、《汲黯传》、《过秦论》及《洛神》、《枯树》、《雪赋》、《头 陀寺碑》、《归去来辞》之类,不一而足。中年为英煦斋相国家钩勒《松雪斋帖》 六卷,既又为齐梅麓太守钩勒松雪《斋帖》六卷,则余与松雪虽不同时,若有深 契焉者。嘉庆十八年九月,余始游吴兴,求所谓水晶宫、莲花庄、红蓼滩诸胜, 皆草烟木瘁矣。惟一品石尚在高氏一老寡妇家,鸥波亭则仅存基址在芦苇中,松 雪旧宅惟有一门,甚低,元时旧制也。余徘徊于门外者久之,遂告之太守赵公学 辙、归安陈公三立、乌程彭公志杰,刻一碣曰“元赵文敏公故里”七大字,立于 旧宅之前,一时观者云集。归至南浔舟中,夜梦松雪翁来谢,面圆而白,铽镉 须,身著蓝衫,一如曩时在毕涧飞员外家所见松雪自绘小像者。醒而异之,乃作 诗曰:“北海追魂迹已陈,公来入梦又何因。燕台一宦原如寄(公与中峰札云: “一官如寄。”)鸿迹千年自有真。争说画禅成独绝,但言书法亦谁伦。雌黄却 怪华亭老,不肯从公步后尘。”盖董华亭一生评论松雪,至老年则渐渐服膺,乃 知松雪之书未易言也。

梦神狡狯

大凡人心地不宁,则多梦语,又云日之所思,夜之所梦。余生平无妄想心, 而所梦者,皆非所思也。岂梦神故作狡狯,以揶揄弄人耶?一夕梦至一处,宛如 旧游,高门大户,楼阁巍然。一童子出,惊喜曰:“主公回矣。”忽见仆从如云, 左右环列,入堂内则姬妾满前,拥夫人出见,谓余曰:“两子入京考试,尚未归 家,自君之出,所喜得三孙,阖家康安,岂非幸事!”遂入内室,见金银如山, 若比今之藩库,尤为充裕。有五六大柜,启视之,皆珠玉宝器,无暇赏玩。又一 柜皆贮古钱,如齐吉货、太公九府钱,以至两汉、六朝钱币,不下数千百种,既 而又见唐、宋各监所铸之钱,中有年号从未经见者。正欲翻阅洪遵《泉志》及 《宋史 食货志》为之考订源流,忽闻外堂人声甚沸,一老仆飞报曰:“两郎君 皆中鼎甲矣。”铜钲数声,梦为之醒,怅然于枕上者久之。又一夕,梦与中贵人 坐,坐上皆列宝器及唐、宋名人书画图籍,有玉鸳鸯一对,高二尺许,莹白如雪, 中贵人谓余曰:“此连城璧也。”余取视之,失手落地,分为数片。中贵人声色 俱厉,余亦局不安,跪谢曰:“愿赔还。”乃取家产及所爱书帖悉卖之,不足, 又乞旧好张罗借贷,莫有应者,自此大困,饥寒交迫,妻子亦鸠形鹄面,不堪属 目也。乃窃自念曰:“人生至此,尚何足言,吾闻世上事有真有梦,若真也,愿 速死;若梦也,愿速醒。”顷之,果梦也。余尝有诗云:“人生如梦幻,一死梦 始醒。何苦患得失,扰扰劳其形。”李青莲云:“处世若大梦。”为千古达人语, 特未言梦之醒耳。

和神国

《幽怪记》载李元之尝梦往和神之国,如死者数日而复生。见其国人寿皆一 百二十岁,皆生二男二女,与邻里为婚姻。地产大瓠,瓠中有五谷,不烦人栽种 而实。水泉皆如美酒,气候常如深春,树木叶皆彩绿,可为衣襟云云。余每有此 论,吾辈若能在此国作百姓,则何有于功名富贵、谋衣谋食事耶!虽羲皇上人不 是过也。乃作诗云:“欲买青山愿未成,心头万绪任纵横。何时梦到和神国?无 事萦心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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