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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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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于外国人中,所最敬爱者惟两人,一曰戈登,一曰美国将军格兰德,盖南北美之战,立大功者也。格兰德游历至津,李鸿章待以殊礼。此后接见美国公使,辄问询其起居。及历聘泰西时过美国,闻美人为格兰德立纪功脾,即赠千金,以表敬慕之情。

李鸿章之治事最精核。每遇一问题,必再三盘诘,毫无假借,不轻然诺,既诺则必践之,实言行一致之人也。

李鸿章之在欧洲也,屡问人之年,及其家产几何。随员或请曰:“此西人所最忌也。宜勿尔。”鸿章不恤,盖其眼中,直无欧人,一切玩之于股掌之上而已。最可笑者,尝游英国某大工厂,观毕后,忽发一奇问,问于其工头曰:“君统领如许大之工场,一年所入几何?”工头曰:“薪水之外无他入。”李徐指其钻石指环曰:“然则此钻石从何来?”欧人传为奇谈。

世人竞传李鸿章富甲天下,此其事殆不可信。大约数百万金之产业,意中事也。招商局、电报局、开平煤矿、中国通商银行,其股份皆不少。或言南京、上海各地之当铺、银号,多属其管业云。

李鸿章之在京师也,常居贤良寺。盖曾文正平江南后,初次入都陛见,即僦居于此,后遂以为常,云:“将来此寺,当为《春明梦余录》添一故实矣。”

李鸿章生平最遗恨者一事,曰未尝掌文衡。戊戌会试时在京师,谓必得之,卒未获。虽朝考阅卷大臣,亦未尝一次派及,李颇怏怏云。以盖代勋名,而恋恋于此物,可见科举之毒入人深矣。

以上数条不过偶所触及,拉杂记之,以观其人物之一斑而已。著者与李鸿章相交既不深,不能多识其遗闻轶事,又以无关大体,载不胜载,故从缺如。然则李鸿章果何等之人物乎?吾欲以两言论断之曰:不学无术,不敢破格,是其所短也;不避劳苦,不畏谤言,是其所长也。呜呼,李鸿章往矣。而天下多难,将更有甚于李鸿章时代者,后之君子,何以待之?吾读日本报章有德富苏峰著论一篇,其品评李鸿章有独到之点,兹译录如下:

支那之名物李鸿章逝,东洋之政局,自此不免有寂寞,不独为清廷起乔凋柱折之感而已。概而言之,谓李鸿章人物之伟大,事功之崇隆,不如谓其福命之过人也。彼早岁得科第,入词馆,占清贵名誉之地位。际长发之乱,为曾国藩幕僚,任淮军统帅。赖戈登之力,以平定江苏。及其平捻也,亦禀承曾国藩之遗策,遂成大功。及为直隶总督,办天津教案,正当要挟狼狈之际,忽遇普法战起,法、英、俄、美皆奔走喘息于西欧大事,而此教案遂销沉于无声无影之间。迩来二十有五年,彼总制北洋,开府天津,综支那之大政,立世界之舞台,此实彼之全盛时代也。

虽然,彼之地位,彼之势力,非悉以侥幸而得之者。彼在支那文武百僚中,确有超卓之眼孔、敏捷之手腕,而非他人之所能及也。彼知西来之大势,识外国之文明,思利用之以自强,此种眼光,虽先辈曾国藩,恐亦让彼一步,而左宗棠、曾国荃更无论也。彼屯练淮军于天津,教以洋操;兴北洋水师,设防于旅顺、威海、大沽;开招商局,以便沿海河川之交通;置机器局,制造兵器;办开平煤矿;倡议设铁路及军事、商务、工业,无一不留意。虽其议之发自彼与否暂勿论,其权全在彼与否暂勿论,其办理之有成效与否暂勿论,然要之导清国使前进,以至今日之地位者谁乎?固不得不首屈一指曰李鸿章也。

世界之人,殆知有李鸿章,不复知有北京朝廷。虽然,北京朝廷之于彼,必非深亲信者,不宁惟是,且常以猜疑憎嫉之眼待之,不过因外部之压迫,排难解纷,非彼莫能,故不得已而用之耳。况各省督抚,满廷群僚,其不释然于彼者,所在皆是。盖虽其全盛时代,而其在内之势力,固已甚微薄,而非如对外之有无限权力,无限光荣也。

中日之役,是彼一生命运之转潮也。彼果自初蓄意以主战乎?不能深知之。但观其当事机将决裂之际,忽与俄使喀希尼商请其干涉弭兵,则其始之派兵于朝鲜,或欲用威胁手段,不战而屈日本,亦未可知。大抵自视过高,视中国过大,而料敌情颇有不审者。彼盖未知东亚局面之大势,算有遗策,不能为讳也。一言蔽之,则中日之役,实彼平生之孤注一掷也。而此一掷不中,遂至积年之劳绩声名,扫地几尽。

寻常人遭此失意,其不以忧愤死者几希。虽然,彼以七十三岁之高龄,内则受重谴于朝廷,外则任支持于残局,挺出以任议和之事,不幸为凶客所狙,犹能从容不辱其命,更舆榇赴俄国,贺俄皇加冕,游历欧美,于前事若无一毫介意者,彼之不可及者在于是。

彼之末路萧条甚矣。彼之前半生甚亲英国,其后半生最亲俄国,故英人目彼为鬻身于俄廷。以吾论之,彼之亲俄也,以其可畏乎?以其可信乎?吾不得而知之。要之彼认俄国为东方最有势力之国,宁赂关外之地,托庇于其势力之下,以苟安于一时,此其大原因也。彼之《中俄密约》、《满洲条约》等事,或视之与秦桧之事金,同为卖国贼臣,此其论未免过酷。盖彼之此举,乃利害得失之问题,非正邪善恶之问题也。

彼自退出总理衙门后,或任治河而远出于山东,或任商务而僻驻于两广,直至义和团事起,乃复任直隶总督,与庆王同任议和全权,事方定而溘然长逝,此实可称悲惨之末路,而不可谓耻辱之末路也。何也?彼其雄心,至死未消磨尽也。使彼而卒于中日战事以前,则彼为十九世纪之一伟人,作世界史者,必大书特书而无容疑也。彼其容貌堂堂,其辞令巧善,机锋锐敏,纵擒自由,使人一见而知为伟人。虽然,彼之血管中曾有一点英雄之血液否乎?此吾所敢断言也。彼非如格兰斯顿,有道义的高情。彼非如俾斯麦,有倔强的勇性。彼非如康必达,有爱国的热火。彼非如西乡隆盛,有推心置腹的至诚。至其经世之识量,亦未有能令我感服而不能已者。要而论之,彼非能为鼓吹他人,崇拜英雄心之偶像也。

虽然,彼之大横著,有使人惊叹者。彼支那人也,彼大支那人也。彼无论如何之事,不惊其魂,不恼其心。彼能忍人所不能忍,无论若何失望之事,视之如浮云过空。虽其内心,或不能无懊恼乎?无悔恨乎?然其痕迹,从何处求之见之?不观乎铁血宰相俾斯麦乎,一旦失意退隐,其胸中??恚之火,直喷出如焰,而李鸿章则于其身上之事,若曾无足以挂其虑者。然其容力之伟大,吾人所尊敬膜拜而不能措者也。

若使彼如诸葛孔明之为人,则决无可以久生于此世界之理,何也?彼一生之历史,实支那帝国衰亡史也,如剥笋皮,一日紧一日,与彼同时代之人物,凋落殆尽。彼之一生,以前光后暗而终焉,而彼之处此,曾不以扰动其心。或曰,彼殆无脑筋之人也。虽然,天下人能如彼之无脑筋者有几乎?无脑筋之绝技一至此,宁非可叹赏者耶?

陆奥宗光尝评彼曰:“谓彼有豪胆、有逸才、有决断力,宁谓彼为伶俐有奇智,妙察事机之利害得失也。”此言殆可谓铁案不称。虽然,彼从不畏避责任,是彼之不可及也。此其所以数十年为清廷最要之人,濒死而犹有绝大关系,负中外之望也。或曰,彼自视如无责任,故虽如何重大之责任,皆当之而不辞。然此之一事,则亦彼之所以为大也。

彼可谓支那人之代表人也。彼纯然如凉血类动物,支那人之性也。彼其事大主义,支那人之性也。其容忍力之强,支那人之性也。其硬脑硬面皮,支那人之性也。其词令巧妙,支那人之性也。其狡猾有城府,支那人之性也。其自信自大,支那人之性也。彼无管仲之经世的识量,彼无孔明之治国的诚实,虽然,彼非如王安石之学究。彼其以逸待劳,机智纵横,虚心平气,百般之艰危纠纷,能从容以排解之,支那近代人物,殆未见有其比也。

以上之论,确能摹写李鸿章人物之真相,而无所遗,褒之不过其当,贬之不溢其短,吾可无复赞一辞矣。至其以李鸿章为我国人物之代表,则吾国四万万人不可不深自反也。吾昔为《饮冰室自由书》,有《二十世之新鬼》一篇,今择其论李鸿章者,附录如下:

呜呼,若星氏格氏,可不谓旷世之豪杰也哉!此五人者,指域多利亚、星亨、格里士比、麦坚尼、李鸿章于其国皆有绝大之关系。除域多利亚为立宪政府国之君主,君主无责任,不必论断外,若格里士比,若麦坚尼,皆使其国一新焉。若星亨则欲新之,而未能竟其志者也。以此论之,则李鸿章之视彼三人有惭德矣。李鸿章每自解曰:“吾被举国所掣肘,有志焉而未逮也。”斯固然也,虽然,以视星亨、格里士比之冒万险、忍万辱、排万难,以卒达其目的者如何?夫真英雄,恒不假他之势力,而常能自造势力。彼星氏、格氏之势力,皆自造者也。若李鸿章则安富尊荣于一政府之下而已,苟其以强国利民为志也,岂有以四十年之勋臣耆宿,而不能结民望以战胜旧党者?惜哉、李鸿章之学识不能为星亨,其热诚不能为格里士比,所凭藉者十倍于彼等,而所成就乃远出彼等下也。质而言之,则李鸿章实一无学识、无热诚之人也。虽然,以中国之大,其人之有学识、有热诚能愈于李鸿章者几何?十九世纪,列国皆有英雄,而我国独无一英雄,则吾辈亦安得不指鹿为马,聊自解嘲,翘李鸿章以示于世界曰:“此我国之英雄也。”呜呼,亦适成为我国之英雄而已矣!亦适成为我国十九世纪以前之英雄而已矣!

要而论之,李鸿章有才气而无学识之人也,有阅历而无血性之人也。彼非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然彼弥缝偷安,以待死者也。彼于未死之前,当责任而不辞,然未尝有立百年大计,以遗后人之志。谚所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中国朝野上下之人心,莫不皆然,而李亦其代表人也。虽然,今日举朝二品以上之大员,五十岁以上之达官,无一人能及彼者,此则吾所敢断言也。嗟乎,李鸿章之败绩,既已屡见不一见矣,后此内忧外患之风潮,将有甚于李鸿章时代数倍者,乃今也欲求一如李鸿章其人者,亦渺不可复睹焉。念中国之前途,不禁毛发栗起,而未知其所终极也。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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