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必为数千年中国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李鸿章必为十九世纪世界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虽然,其人物之位置,果何等乎?其与中外人物比较,果有若何之价值乎?试一一论列之。
第一、李鸿章与霍光。史家评霍光曰:“不学无术。”吾评李鸿章,亦曰“不学无术。”然则李鸿章与霍光,果同流乎?曰,李鸿章无霍光之权位,无霍光之魄力。李鸿章谨守范围之人也,非能因于时势,行吾心之所安,而有非常之举动者也。其一生不能大行其志者以此,安足语霍光?虽然,其于普通学问,或稍过之。
第二、李鸿章与诸葛亮。李鸿章,忠臣也,儒臣也,兵家也,政治家也,外交家也。中国三代以后,具此五资格,而永为百世所钦者,莫如诸葛武侯。李鸿章所凭借过于诸葛,而得君不及之。其初起于上海也,仅以区区三城,而能奏大功于江南,创业之艰,亦略相类。后此用兵之成就,又远过之矣。然诸葛治崎岖之蜀,能使士不怀奸,民咸自励。而李鸿章数十年重臣,不能辑和国民,使为己用。诸葛之卒,仅有成都桑八百株,而鸿章以豪富闻于天下,相去何如耶?至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犬马恋主之诚,亦或仿佛之。
第三、李鸿章与郭子仪。李鸿章中兴靖乱之功,颇类郭汾阳,其福命亦不相上下。然汾阳于定难以外,更无他事,鸿章则兵事生涯,不过其终身事业之一部分耳。使易地以外,汾阳未必有以过合肥也。
第四、李鸿章与王安石。王荆公以新法为世所诟病,李鸿章以洋务为世所诟病。荆公之新法与鸿章之洋务,虽皆非完善政策,然其识见规模,决非诟之者所能及也。号称贤士大夫者,莫肯相助,且群焉哄之,掣其肘而议其后,彼乃不得不用佥壬之人以自佐,安石、鸿章之所处同也。然安石得君既专,其布画之兢兢于民事,局面宏远,有过于鸿章者。
第五、李鸿章与秦桧。中国俗儒,骂李鸿章为秦桧者最多焉。法越、中日两役间,此论极盛矣。出于市井野人之口,犹可言也。士君子而为此言,吾无以名之,名之曰“狂吠”而已。
第六、李鸿章与曾国藩。李鸿章之与曾国藩,犹管仲之鲍叔,韩信之萧何也。不宁惟是,其一生之学行“见识”事业,无一不由国藩提撕之而玉成之。故鸿章实曾文正肘下之一人物也。曾非李所及,世人既有定评。虽然,曾文正儒者也,使以当外交之冲,其术智机警,或视李不知,未可知也。又,文正深守知止知足之戒,常以急流勇退为心,而李则血气甚强,无论若何大难,皆挺然以一身当之,未曾有畏难退避之色,是亦其特长也。
第七、李鸿章与左宗棠。左李齐名于时,然左以发扬胜,李以忍耐胜。语其器量,则李殆非左所能及也。湘人之虚忄乔者,尝欲奉左为守旧党魁,以与李抗。其实,两人洋务之见识,不相上下。左固非能守旧,李亦非能维新也。左文襄幸早逝十余年,故得保其时俗之名,而以此后之艰巨谤诟,尽附于李之一身。文襄福命,亦云高矣。
第八、李鸿章与李秀成。二李皆近世之人豪也。秀成忠于洪氏,鸿章忠于本朝,一封忠王,一谥文忠,皆可以当之而无愧焉。秀成之用兵、之政治、之外交,皆不让李鸿章,其一败一成则天也。故吾求诸近世,欲以两人合传,而毫无遗憾者,其惟二李乎?然秀成不杀赵景贤,礼葬王有龄。鸿章绐八王而骈戮之,此事盖犹有惭德矣。
第九、李鸿章与张之洞。十年以来,与李齐名者,则张之洞也。虽然,张何足以望李之肩背。李鸿章实践之人也,张之洞浮华之人也。李鸿章最不好名,张之洞最好名。不好名故肯任劳怨,好名故常趋巧利。之洞于交涉事件,著著与鸿章为难,要其所画之策,无一非能言不能行。鸿章常与人云:“不图香涛作官数十年,仍是书生之见。”此一语可以概其生平矣。至其虚忄乔狭隘,残忍苛察,较之李鸿章之有常识有大量,尤相去霄壤去。
第十、李鸿章与梅特涅。奥宰相梅特涅,欧洲十九世纪第一大奸雄也。凡当国四十年,专出其狡狯之外交手段,外之以指挥全欧,内之以压制民党。十九世纪前半纪,欧洲大陆之腐败,实此人之罪居多。或谓李鸿章殆几似之,虽然,鸿章之心术,不如梅特涅之险,其才调亦不如梅特涅之雄。梅特涅知民权之利而压之,李鸿章不知民权之利而置之。梅特涅外交政策,能操纵群雄,李鸿章外交政策,不能安顿一朝鲜,此其所以不伦也。
第十一、李鸿章与俾斯麦。或有称李鸿章为东方俾斯麦者,虽然,非谀词则妄言耳。李鸿章何足以望俾士麦?以兵事论:俾士麦所胜者敌国也,李鸿章所夷者同胞也。以内政论:俾斯麦能合向来散漫之列国,而为一大联邦,李鸿章乃使庞然硕大之支那,降为二等国。以外交论,俾斯麦联奥、意而使为我用,李鸿章联俄而反堕彼谋。三者相较,其霄壤何如也?此非以成败论人也,李鸿章之学问、智术、胆力,无一能如俾斯麦者,其成就之不能如彼,实优胜劣败之公例然也。虽李之际遇或不及俾,至其凭借,则有过之。人各有所难,非胜其难,则不足为英雄。李自诉其所处之难,而不知俾亦有俾之难,非李所能喻也。使二人易地以居,吾知其成败之数,亦若已是耳。故持东李西俾之论者,是重诬二人也。
第十二、李鸿章与格兰斯顿。或又以李、俾、格,并称三雄,此殆以其当国之久,位望之尊言之耳。李与格固无一相类者。格之所长,专在内治,专在民政,而军事与外交,非其得意之业也。格兰斯顿,有道之士也,民政国人物之圭臬也。李鸿章者,功名之士也,东方之人物也,十八世纪以前之英雄也。二者相去,盖远甚矣。
第十三、李鸿章与爹亚士。法总统爹亚士,在巴黎城下盟时之议和全权也。其当时所处之地位,恰与李鸿章乙未、庚子间相仿佛。存亡危急,忍气吞声,诚人情所最难堪哉!但爹亚士不过偶一为之,李鸿章则至再至三焉。爹亚士所当者只一国,李鸿章则数国,其遇更可悲矣。然爹亚于议和后,能以一场之演说,使五千兆佛郎立集而有余,而法兰西不十年,依然成为欧洲第一等强国。若李鸿章则为偿款所困,补救无术,而中国之沦危,且日甚一日。其两国人民爱国心之有差率耶?抑用之者不得其道也?
第十四、李鸿章与井伊直弼。日本大将军柄政时,有幕府重臣井伊直弼者,当内治外交之冲,深察时势,知闭关绝市之不可,因与欧美各国结盟,且汲汲然欲师所长以自立。而当时民间尊王攘夷之论方盛,井伊以强力镇压之,以效忠于幕府。于是举国怨毒,集彼一身,卒被壮士刺杀于樱田门外,而日本维新之运乃兴。井伊者,明治政府之大敌,亦明治政府之功臣也。其才可敬,其遇可怜,日人至今皆为讼冤。李鸿章之境遇,殆略似之,然困难又较井伊万万也。井伊横死,而鸿章哀荣,其福命则此优于彼焉。然而日本兴矣,然而中国如故也。
第十五、李鸿章与伊藤博文。李鸿章与日相伊藤,中日战役之两雄也。以成败论,自当右伊而左李。虽然,伊非李之匹也。日人常评伊藤为际遇最好之人,其言盖当。彼当日本维新之初,本未尝有大功,其栉风沐雨之阅历,既输一筹,故伊藤之轻重于日本,不如鸿章之轻重于中国。使易地以处,吾恐其不相及也。虽然,伊有优于李者一事焉,则曾游学欧洲,知政治之本原是也,此伊所以能制定宪法,为日本长治久安之计。李鸿章则惟弥缝补苴,画虎效颦,而终无成就也。但日本之学如伊藤者,其同辈中不下百数,中国之才如鸿章者,其同辈中不得一人,则又不能专为李咎者也。
李鸿章之治事也,案无留牍,门无留宾,盖其规模一仿曾文正云。其起居饮食,皆立一定时刻,甚有西人之风。其重纪律,严自治,中国人罕有能及之者。
不论冬夏,五点钟即起。有家藏一宋拓兰亭,每晨必临摹一百字,其临本从不示人,此盖养心自律之一法。曾文正每日在军中,必围棋一局,亦是此意。
每日午饭后必昼寝一点钟,从不失时。其在总理衙门时,每昼寝将起,欠伸一声,即伸一足穿靴,伸一手穿袍,服役人一刻不许迟误云。
养生一用西医法,每膳供双鸡之精汁,朝朝经侍医诊验,常上电气。戈登尝访李鸿章于天津,勾留数月。其时,俄国以伊犁之役,颇事威吓,将有决裂之势。鸿章以询戈登,戈登曰:“中国今日如此情形,终不可以立于往后之世界,除非君自取之,握全权以大加整顿耳。君如有意,仆当效犬马之劳。”鸿章瞿然改容,舌桥而不能言。
李鸿章接人常带傲慢轻侮之色,俯视一切,揶揄弄之。惟事曾文正如严父,执礼之恭,有不知其然而然者。
李鸿章与外国人交涉,尤轻侮之,其意殆视之如一市侩,
谓彼辈皆以利来,我亦持筹握算,惟利是视耳。崇拜西人之劣根性,鸿章所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