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也不再推脱,他停住脚步,直视着弘历的眼睛,目光专注而真诚:“奴才此来,是来向皇上请罪的。”说着,他膝头一软,出人意料地双膝跪下。石板路上传来了一声脆响,和珅膝下竟是没有任何缓冲的物件,让人听着都觉得疼。
弘历一双英挺的眉皱了起来,目光沉沉地望着他:“请罪?你请什么罪?”
“奴才那日出言不逊,冒犯了皇上……”此刻就算和珅再迟钝,也多少明白了弘历生气的缘由。那一句脱口而出的问话,让弘历看清了,君臣间悬殊的地位,让和珅不自觉地防备着他。也许连和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得知钱沣案的第一刻,他心中就埋下了怀疑弘历的种子。之后的时间,不过是怀疑不断发酵的过程。
弘历上前,用力将他扶起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寡淡:“你没错,这不过是你的心里话而已。这些日子,朕也想了很多。你会疑心朕,也是人之常情。”弘历嘴上说着人之常情,声音却越来越小。和珅听着,只觉得心中越发的落寞。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弘历,委屈中带着点可怜劲儿,就像在寒夜里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猫,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给“他”顺顺毛。
和珅这么想着,竟真的像逗猫一般,抬手抚了抚弘历的后颈,嘴里安慰道:“不难过了……”
待他蓦地回过神,触电般收回手时,眼前的弘历,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
☆、第六十五章
和珅略显慌张地收回手,垂首道:“奴才逾矩了。”
弘历笑道:“和珅……你还真是,任何时候都让朕出乎意料。”
和珅不敢再去看弘历的眼神,心里邪恶的小人早就将自己吐槽了千百遍:“让你管不住自己的手……”
弘历却不打算让他这么蒙混过关,进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悄声道:“你怎么知道,朕在难过?”
和珅的身子微微后倾,竭尽全力躲避着弘历的视线,咬牙道:“奴才一时失言……”
弘历根本不想听这样敷衍的说辞,他执拗道:“你知道的……朕不是要听这个……不要回避朕的问题。”
和珅心知躲不过去了,索性两眼一闭:“皇上看起来……很沮丧……”
弘历大方地承认了:“朕……的确很难过……原想着,就算全天下的百姓都不理解朕,总有一个人会站在朕的身边,却没想到,他也是怀疑朕的。”
说这话时,弘历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和珅脸上。和珅沉默半晌,缓缓道:“皇上……言重了,不论是太后,还是后宫的嫔妃,她们都是站在皇上一边的……”
弘历总算是见识了和珅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和珅的回答让他如鲠在喉,他恨不得将一颗心扒开给和珅看,可是这一回和珅却退却了。
从记事起,弘历身边的宫人都对他唯命是从,再后来成为宝亲王,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会是新君,满朝文武对他的命令不敢不遵。他从未像这一刻一般,浑身上下有一种对着棉花使劲儿的无力感。
弘历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朕问的是你!”
和珅微怔,旋即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皇上……奴才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弘历身为上位者,无形中给予人的压迫感太强,那种外溢的雄性荷尔蒙,让和珅不由地逃避。
和珅的回答,就像一句响雷将弘历惊醒: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去在意一个臣子的想法了?儒家千百年来所崇尚的忠君思想,原本就奠定了君主绝对的特权。明明他只要做决定,旁人就算有异议也不能反对,为何今日,他会在意和珅的想法?
下五旗出身的和珅,打从出生起就注定了爱新觉罗家的奴才。要真论起家世,他绝对比不过阿桂、福康安这种上三旗的贵族,但弘历就是想从他嘴里求得一句肯定。
泰山祭祀后,和珅就一直把自己缩进壳中,像软体动物,再也不会主动把触角伸出来。
弘历尝试过等待,端着架子等和珅先行认输,可是等得越久,他的心就越慌,心下总是落不到实处。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愣,脑海中浮现的是与和珅的过往,上一辈子的经历就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在记忆中越发地模糊。
他能够清晰记得的,就是和珅永远不服输的眼神。也许连和珅自己都不知道,他对一切新奇的事物和挑战,都会露出跃跃欲试的眼神,让弘历一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莫名悸动。
他记得青年在露出破绽时的窘迫,明明心下慌张,却要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他记得青年为他出主意时那种蔫坏儿的神情。每每在弘历疑心病要发作的时候,青年清澈的眼眸又会消弭他的怒意。
他开始举止失措,没有和珅在身边,在校场看不见他脸上自然流露出的崇拜神色,连射箭本身都变得无趣起来。对着纪晓岚的伶牙俐齿,也莫名地厌烦起来。
弘历无法纾解这种烦躁的感觉,终于在他将要坐不住的时候,文折案发生了。弘历本想借着这个契机与和珅和解,无奈左等右等,和珅却始终没有来。
弘历终于熬不住,演了一出不请自来的戏码,不可一世的帝王都已经打定主意顺着和珅的性子,然而和珅的一句质问,还是让他失了分寸和风度。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和珅对他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大了。弘历无法忍受和珅竭尽全力地为钱沣求情,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站在了和珅的对立面。弘历可以容忍纪昀偶然就钱沣一案作些酸诗,说些含沙射影的话;也可以容忍海兰察的直言不讳;唯独忍受不了和珅从心底认为他是一个狭隘的君主。在听到和珅质问的一瞬间,弘历只觉得身处高位的优越感跌得粉碎。
他颤声道:“和珅……朕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看朕的……”明明和珅摇着头,弘历却一个字的解释都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