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少记不记得,六年前船难,咱们冲到沙滩上没吃的,我弄了点锅巴,囫囵凑合了一顿?”
龙徵回忆:“那个焦糊的米汤——”
“是,是一位大叔给我们的,也就是俞文弘,现在被关到狎亭洞的人。”
她把俞文弘怎么写文章得罪冯展堂,怎么被人抓走,好容易要放人又被转手的来龙去脉叙述一遍,然后满怀希望的看他。
龙徵道:“不过一个烧焦的锅底,难为你记得这么多年。”
“情境不同,假使我们现在需要十块钱,对富人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对穷人来说却可能是他的全部,他愿意给,已是盛情。”
“保密局的事比较复杂,这样吧,我先了解情况,尽快给你答复。”
凤徵眼睛亮起:“谢谢谢谢!”
送到公寓前停车,将人放下,别克调头,往官邸方向走,阮修回头:“少爷,您不该这么轻率答应。”
龙徵看着窗外,未置可否。
“三公子他——”
“阮修,那段日子,是我所过过的最苦的日子,没得吃,没得穿,甚至澡也没得洗,尤其是饿,我想我决不愿再回忆的。但恰恰相反,我却记得这个女孩子所做的每一个烙饼,每一餐野菜,记得水上的小飞机,卫六的jambalaya,秀城认认真真救每一个人,深山里逃命……秀城后来跟我说,一个人一生,难得几个真朋友,我们的交情,可以算过命之交了。”
阮修沉默,驶了一段后道:“但是,您这次回来,本就是因为在上海帮助了革命党,他们正是保密局要秘密逮捕的。三公子把事情渲染得很大。”
“白纵不敢乱说,结果却是我弟弟做的好事……”龙徵看着窗户里的自己,勾起一抹嘲笑:“他到处说又怎么样,很想要‘太子’这个位子?”
阮修道:“您知道,总座他老人家最痛恨听到的就是革命党三个字。您好好跟他解释一番。”
接下来一路无言,回到三水,居然他爸、他妈跟他妹全坐在客厅里。
“妈,我再也不要见那个陈定明了,以后别再让他来我们家!”燕徵一脑袋拱进靖夫人怀里,撒娇,“我一点不喜欢她!”
“不喜欢就不喜欢,”靖夫人将女儿搂住,低着头捏捏她的脸:“咱们换别人。”
“胡闹,”靖承鼎道:“拉拢粤系,是父亲的意思。我看那陈公子挺好,不骄不躁,对你从来温言好语,你有什么不满意?”
“你们要拉拢就拉拢,干嘛扯上我!”燕徵道:“我只喜欢縻哥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但他不喜欢你,”她父亲说:“他明确说了。”
“他只是一时被迷了眼!他以前女朋友那么多,最后不还是回来了?”
“那不是他的女朋友,充其量只能算追他的女孩子。”专员头疼:“嬢嬢,你长大了,要懂事。”
“我不管!妈,妈~~~你帮我~~~”
靖夫人道:“嬢嬢既然不喜欢那个督军公子,又何必勉强。她是靖家的公主,我们捧在手心长大的嬢嬢,你用得着端出这副严肃样子?”
靖承鼎想起昨晚在松海官邸陪父亲散步,同行还有留饭的姚耀如。
两位大佬闲谈,总座心情不错,继续餐桌上的话题:“你认为刘啸昆真是我的对手?”
“现在的问题不是中南,而在东南。”
“你说粤系?”
“陈占元盘踞广东这么多年,总座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那么你认为,假设现在刘氏异动,粤系会支持哪一边,支持我,还是支持他?”
“我最多只能说,如今形势,他支持谁,谁赢的盘面占大。可怕的是,他谁也不支持,所以大家才不停去拉拢他啊——
“这个陈占元,打得一手好算盘!”
总座敲敲手杖。
散完步,姚耀如先回去了,靖承鼎过了一会,也打算回家。去向父亲告辞,发现他独自一人立在庭院中,闷闷不乐。
“父亲,怎么了?”他轻声走过去,问。
“方才抬头,看见一颗大星,明亮有角,朝西方坠下去了,隐然有声。”总座对儿子道:“这种星象,是我平生第二次所见。”
“——第一次是?”
“第一次是中原大战前夕。”总座摇头:“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
“孝懿,娇儿如害儿,”他看向自己的夫人:“靖氏儿女,承担了这个头衔,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长在玉石盆中,终究难成大器!”
“我不要成大器,我就要嫁给縻哥哥!妈,那个师凤徵,我恨死她了!”燕徵大喊。
夫人听了师凤徵三字,眼睛一黯,迎视丈夫:“我只知道,她既然是我卫孝懿生的,那就是天之骄女,那个师凤徵算什么东西,野种!”
——夫人!
专员震惊,甚至产生被那视线灼伤的错觉。
她知道什么了吗?
卫六竟然在追师凤徵当女朋友,龙徵觉得再大消息也没这个震撼,第二天就跑到黑石别墅去找人证实。
卫六承认,还反问句“不行吗?”那洒脱的神态让龙徵看笑话的心思偃旗息鼓。
“我怎么瞧你恹恹的?”一会儿他兴致又来了,“莫非不顺?啊呀也是,她还来找我问能不能到保密局捞人呢,怎么不找你这个男友?”
“她找你?”
其实就是偶然遇上顺口提的,不过龙徵当然不讲,只把那个“”加油添醋说了一遍,说完后发现:“其实她挺重情义的,对吧?能把一口饭记那么久,啧啧,让人联想起燕赵遗风,一个女孩子身上见到,不容易。”
原来这就是她一直努力营救俞文弘的理由,卫六想,怪不得他始终没弄明白。
她不说,她只做。
想到此处,一直憋在心里的一股闷气似乎慢慢散发出来。是啊,他看她这么久,从当年大伙落难,到现在坚持不懈救人,他早该知道。
霍听莺敢跟他玩花招,他会让他长教训的。
不知他承不承受得起。
这么想着,他道:“她既然找你帮忙,你就帮她。”
“啧啧,这么着紧?”
他不理会他调侃:“我找别人也可以。”
“哎哎别!”龙徵连忙道:“她既然是未来的六少夫人,看在兄弟面子上,我能不帮吗?”
卫六瞥他:“你能搞定?”
“谅白纵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放心,我知道你因为你四哥和他的关系不好直接出面,包在我身上,你就好好准备一份大谢礼吧!”
翌日龙徵亲自到保密局找白纵,白纵果然不违他面子,答应释放俞文弘。龙徵长了个心眼,唯恐他空口无凭,让他当场写释放手令一份,亲自签署。
拿到手令后,直奔狎亭洞交给秘密警察队长。小队长请他在办公室稍坐,令人去办释放手续,但左等也没信,右等也没信,三番五次催问,侍侯茶水的总是回答在办手续,稍等片刻,即刻办好。龙太子耐着性子等,过了一个多小时,消息终于传来,不是喜讯,而是噩耗,说手令来晚了,人已经处决——龙徵恍然大悟,原来在办公室里等办手续,纯属缓兵之计,上了大当!
可恶的白纵!
这下怎么对师凤徵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