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多年以后,当我翻开何氏族谱时,发现有一处黄页是空白的。我捧着族谱追问我的老祖母这是怎么回事,她总是茫然地摇着老椰子壳一样的头颅,不发一语,似乎那些死去的人们和故事,与已无关,高高挂起。然残缺的族谱让我起了疑问,像长瘤似在心里越长越大,决定去追寻这段淹没的家史。可当我走访海口城那些风烛残年的百岁以上老人时,他们也是一头雾水,那些活宝级老人的记忆像是被海水洗过的沙滩,不要说蛛丝马迹,就连当年发生在这座城里的诸多大事,更是说不上话来,这让我内心无比悲伤。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家史,都要被岁月这样无情淹没,那煌煌一部中国历史,到底有有多少真相可以昭示人间?
我老祖母已经近百岁了,干瘪的身子就像风中枯枝,行将入木。尽管她眼瞎耳聋,然而数十年来仍然不改老习惯,一大清早就像一具陈年物什,摆到临街展览般地沉默枯坐,一个人静静地眺望着远方,好像在等待什么。街上人来人往,没人搭理她,可她似乎又听见什么或者看见什么似的,一脸坦然。有时候对街的剃头匠无事可做,俩人就坐到一块,吱吱地调着一架破败的收音机,收听海南戏。俩人又像是根本没认识过,谁也不说一句话,剃头匠听完戏,拿起收音机就走。
这是海口老街博爱北路,某处一角隅的风景之图。那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阳光,普照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令人目眩。这城市日新月异,老城街中的人们正逐渐被遗忘,被抛弃,新城市人却以史无前例的破坏力和创造力,改变着这城市的建筑和街道,于是乎搞得两个老人也不知道是他们遗忘了历史,还是历史遗忘了他们。
这一天,有一个穿戴整齐,却顶着一头白发的,抛五十奔六十的老年人,走到我曾祖母面前,弯腰问道:“请问您是王亚菊吗?”
仿佛有一片风刮过曾祖母的脸,她略微抬高脸,向上望着,脸部像在倾听,一动不动。
那老人一眼就看到曾祖母的眼睛,像被挖掉似的,空洞阴森,顿生伤感,不知从哪里问起。这时,对街无所事听的剃头匠走过来,打开收音机,在我家活宝老人身边斜躺下来。太阳西落,红艳艳的光茫扑到他身上,却仍然热掩不住他表情的寂寞与孤独。他也看到了站在我曾祖母身边的问路老人,却置若罔闻,调着海南台听着他的海南戏。
那老人走过两步,指着我曾祖母背后的破落的骑楼,问剃头匠:“请问这是王亚菊家吗?”
剃头匠没好声气地回道:“你找王亚菊?”
那老人一脸笑意,点头应着。
剃头匠斜着身子,一手指着我老祖母说道:“她就是王亚菊。”
那老人一脸尴尬,说:“她好像听不见了?”
剃头匠说道:“她早就听不见了。”
那老人又问:“她家里还有人在吗?我想打听点事。”
那时,我在小院里听到外头有人说话,走了出来。那老人见我,两眼放光,急问道:“请问您是王亚菊的家人吗?”
数十年来,我从没听见有人上门来找过我曾祖母,今天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顿感陌生而刺耳,奇怪地问道:“您有什么事?”
对方着急地说道:“请问您是不是姓何?”
我点点头。
“请问您的曾祖父,是不是叫何牧人。”
我一脸惊奇,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的老祖宗?”
那老人惊喜地说道:“我姓郑,叫郑卓越,刚从马来西亚回来寻根,想修订族谱,没想到真问对人了,请问您有何氏族谱吗?”
我想起了何氏族谱上那空白的黄页,立即引他进门,搬出族谱。那老人戴起老花镜,在院子里一页页认真的翻着,像在研究着一件旷世奇宝。当他翻到那空白的黄页时,眼睛顿时湿润了,嘴里喃喃自语地说道:“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我也眼睛一亮,有些激动地望着他。
“多少年了,我做梦都在想着它,真的找到了。”那老人抹了一脸的泪水,昂起头无限伤感地对我说道:“其实我们就是一家人,我的祖父就是你的曾祖父,咱们隔整整一代啊。”
我迷惑不解地说道:“你不是姓郑吗,怎么跟我同一个祖宗?”
那老人摇头叹息:“我们是同一个祖宗,但不同一个老祖母,我祖母叫郑兰兰,因为历史原因,我们跟了她的姓,所以姓郑。你们何家可能不知道有一个叫郑兰兰的名字,如果问王亚菊老人,估计她能知道的。”
我望了望枯坐于门外的老祖母,叹息道:“她是个值钱的老古董,可惜早听不见了,看也看不见了。”
老人沉吟良久,说道:“或许有个办法,她能认得。你找块木板,拿把刻刀给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传说我老祖宗当年在海口城可是声名显赦,富甲一方的人物,然而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却沦为木匠,专门替人做门框为生。所以木板与刻刀,这些都是现成的。我把一小块木板和一把小刻刀给郑氏老人,他两话不说就用刻刀在木板上刻下了两个名字:何牧人和郑兰兰。
刻完以后,他急不可耐地冲到门口,把木板放在我奶奶的手里,说道:“老人家,你摸摸,你摸摸。”那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我曾祖母的手放在他刻的名字上。在他的引导下,我曾祖母不停地摸索着,他突然摸到了什么,拿起木板凑到脸前仔细端祥。好半天,老人家仿佛不相信似的,又认真摸着那刻字,又放到眼前摇晃着。
我突然发现,一行浊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那个郑卓越老人也激动了起来,着急地问道:“老人家,你摸出来了,你摸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