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祖母颤抖着嘴唇,说了一句:“你是咱家郑姐姐的后人?”
那老人紧紧地握着我曾祖母的手,猛烈地点着头。我曾祖母眼眶里双滑出两行热泪,继续颤抖着,说道:“多少年了,我天天坐在这里,终于把你们盼回来了。”
只见我曾祖母抖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四方形的软包,打开一看,里面裹着一张精致的丝巾,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浅红小字。她把写满字的丝巾放到郑氏老人手里,说道:“这是当年何牧人下闯南洋时,给郑姐姐写下的血书。郑姐姐走之前,托我保管,今天我终于把它还给你们了。”
我眼睛睁得圆大,追问着:“老祖母,郑兰兰是我们老祖宗的第几个女人,你又是第几个,他一生到底有多少个女人?”
我曾祖母久久望着天上,历史仿佛重生于眼前,一切仍然那么清晰生动,明亮燥动,却又无比感伤。隔了好久,她才悠悠地说道“他一生的女人,何止我们两个啊……”
何牧人走后,郑氏宅院里顿然失去生气,倍觉空洞寂寞。郑兰兰整天闭门不出,躲在屋里哭哭啼啼,不进饮食,闹腾得很。其实她不知道,放走何牧人,那当爸的郑佑承,心里可是多么的悲伤难过。都说女儿是爹的心头肉,捏紧了都叫痛,这种痛入心扉的感觉,唯有当爹的一人知道。为了缓解内心极度伤悲,郑佑承打破数十年的禁忌,学会了饮酒。频频以看望干孙子的名义,到刘财来那里闲坐,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想到要回家,心里都一阵阵地揪紧。
这一天,郑佑承又到刘氏宅院闲坐。刘财来知道他苦闷,陪他吃酒。俩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苦闷至极的老神医招架不住,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刘财来马上派人腾出一间软卧,准备让老神医夜宿安息。没想到,老神医突然从桌上悠悠醒来,孱弱地叫道:“来人,备轿。送我回家。”
刘财来更慌了,连连叫道:“郑举人,你别这样,你要走了,那张春堞不要我的命才怪。”
郑佑承摇摇手,说:“你才是真要我的命呢,我要不回去,我家兰儿不心急死才怪。”
刘财来手足无措,连忙喊道:“春堞,春堞。”
张春堞正在哄儿子入睡,听到喊声连忙跑出来,刘财来哭丧着脸着对她说道:“你干爹说要回去,这叫我咋办?”
张春堞横了刘财来一眼,径直走过来对郑佑承道:“干爹,我知道您心里挂着咱家小妹了,要不这样,您在这里好好歇息,我派个人去捎个话,让她安个心,如何?”
郑佑承像个孩子顽固地摇头,说道:“三姨太,别为难老夫了,老夫这辈子从未无缘无故在外夜宿,今晚要出了宿醉的事,丢死我这张老脸了。赶紧叫人送我回去,改天老夫再登门来陪咱干孙。”
张春堞拗不过,只好扭头对刘财来说道:“当家的,赶紧备轿,送咱干爹回去。”
抬轿的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了,刘财来和张春堞扶着郑佑承入轿,张春堞一百个不放心,叫刘财来亲自护轿回新埠岛。到了横沟溪的时候,一阵冷风吹进轿里,郑佑承的酒一下全醒了。正如他所料,郑氏宅子里正点着灯,郑兰兰正在屋子里等着她阿爸回家,多少年了,雷打不动的。当郑兰兰听到门外响声,跑出去开门,只见阿爸一脸酒气冲着她而来,心头不禁发了紧。刘财来进屋,对郑兰兰陪了十不是,百不是,郑佑承对他摇摇手,这才回去了。
屋厅中间的供桌上,点着硕大的油灯,灯光明亮,照着两个寂寞的身影。郑佑承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久久地发呆。
好一会儿,他才对郑兰兰说:“回去歇息吧。”
郑兰兰站着一动不动,问道:“阿爸,你为什么学会吃酒了。”
郑佑承叹息着说道:“阿爸心疼你。”
郑兰兰忍着眶里要敞出来的泪水,说道:“阿爸是不是觉得委屈了兰儿。”
郑佑承沉默着,一动不动。
郑兰兰泪水止不住的流了出来,说道:“阿爸您别这样想,兰儿长大了,升万别挂念,一切都会过去的。”
郑佑承望着女儿,心酸地说道:“想开了就好,你也知道,在咱这海岛上,从来都是闯荡男,留守妇。”
“不!”郑兰兰惊叫道,“他留给我的只有伤,无情无义,我不是他的留守妇。”
郑佑承眼露吃惊,呆呆地望着郑兰兰。
郑兰兰哽咽道:“阿爸,兰儿也长大了,您要有空,就帮我物色门亲事,把我嫁出去,以后兰儿再也不会烦阿爸了。”
郑佑承本来被吹醒了头,现在酒气好像又上了头,他老泪不禁又涌了出来,说道:“兰儿是不是嫌阿爸老了。”
郑兰兰再也止不住自己了,扑到郑佑承面前,凄凉地叫道:“阿爸,您千万别这样说,兰儿只是不想拖累您。”
郑佑承摇着头甩着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好久,突然又说道:“你不用多说,阿爸全明白了,你的事阿爸会放在心上。”他轻轻地推开郑兰兰,怆怆地站起来,拖着悲伤的背影,掩门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