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云,挽云……”是萧瑞的声音,“挽云,挽云。”有一束光,裴怜抬头一看,猛地醒过来。
屋子里点起了灯,已经入夜了。裴怜扭了扭酸痛的脖子。
“挽云……”
裴怜忽的抬头,凑上前去,萧瑞还是双目紧闭,是梦呓。她嘘了一口气。他的额头微微发汗。裴怜把手附上去,有点烫。
裴怜让门口的守卫去凿些冰回来,那守卫对着楼下一阵使唤。裴怜从阁楼望出去,看见一个缩头缩脑的身影,竟是石大夫。见他磨磨蹭蹭,那士兵又火了,随手捡了个石子扔过去,“当个大夫当成庸医,凿冰这么简单的事也磨磨叽叽的,你有何用!”石大夫吃了痛,小跑进了雪地里。
裴怜有些不是滋味,因为她的一番话,这个人的地位一下子掉到了谷底。军营里最讲身份的,没有身份以后就是死了也没人管。裴怜今天确实恨极了,因为这庸医,萧瑞差点丢了性命,她无法想象,如果她晚来一步,萧瑞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还是无法原谅他。
冰很快送来了,不过送的不是石大夫,而是刚才的士兵。裴怜道了个谢,顺便问了他的名字。他叫郑由,是萧瑞的亲兵。
敷上冰块,裴怜看萧瑞满脸髭须,拿来小刀帮他刮。她没有为男人刮过须,从前看慕浔的婢女做过,看起来很容易。然而,她很快就刮出了第一道口子。她讪讪地放下小刀,给那口子敷上玉肌膏,自我安慰道,“反正这么多身上这么多刀口子,也不缺这一道了,对吧?”她想象,这个时候,萧瑞会有什么回应。嗯,他大概会弹她的额头,让她长长记性。
她捏起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才醒来?你可千万别死。”她鼻子酸酸的。今天,她第一次给萧瑞疗伤,甚至第一次把脉。当她触碰他微弱的脉搏时,何其震撼。萧瑞在裴怜心目中,一直是无所不能、不可战胜的。但这些日子以来,从听说他阴暗的孩提时光、听说他被逼婚,再到今天的命悬一线,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萧瑞。原来他也会脆弱、他也有无奈、他也会死。
裴怜揪起萧瑞的被子擦了擦眼泪,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每次她被师父骂哭,都去找萧瑞。萧瑞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她说,然后她会拾起他的衣袖擦眼泪、擤鼻涕。其实她知道萧瑞是爱干净的人,但她渴望从他冷淡的表现中汲取些安慰,所以她一再挑战他的忍耐。当她真正感受到他的宽容时,心情就舒畅很多。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会感谢他、请他吃鱼。这是她和萧瑞的相处方式。
她多久没想这些了。他娶宋亦淼的时候,她恨他。她和慕浔大婚时,他出面阻挠,她几乎跟他绝交。她以为他们之间再无交集。而当她在落霞山上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他。他用陪伴换来了和解,重新换来她的信任,但她对他始终淡淡的。年少时光无忧无虑,与后来的悲痛相比显得太轻、太薄、太像梦境。她的心始终被伤痛揪住,把他们的时光深深地掩埋起来。
而当她以为萧瑞要死去时,她内心好像有东西喷涌而出,那深藏起来的眷恋和依赖又回来了,所以她哭了。脑海里,好像有个小姑娘牵着萧瑞的手臂,“瑞哥哥别睡了,起来玩儿啊。”
六儿提着食盒进门,看见裴怜趴在榻边擦眼泪,心疼地劝道,“姑娘,您别这样,大伙儿都指望着您呢,您得振作啊。”
裴怜匆匆整理面容,跟六儿说,“你能不能派人试着去找找我师父?”
六儿轻声问,“您没把握?”
裴怜摇摇头,“没有十全的把握。”
六儿讶然,忙道,“我待会就派人去找裴老爷。只是您收敛着点,别让外面的人瞧见了,影响了军心可是害了王爷。”
裴怜点点头,“这可得帮我,否则我就白听你教训了。”
六儿讪讪笑,“我就偶尔练练嘴,姑娘要不高兴可以不听。我当然帮着您,我于情于理都是向着您的,放心啊。来,吃点东西。”
裴怜擦了擦眼泪,捧起碗喝了一小口粥,她抽着鼻子说,“给王爷喂点水。”
六儿挠挠头问,“怎么喂?”
裴怜说,“用勺子一点一点喂,如果喂不进去,就……就口对口喂。”
六儿干笑了两声,“姑娘开玩笑吧?这太惊悚了。”
裴怜也干笑两声,“以前看师父这么做过,我也没试过。你把王爷扶起来,我试试用勺子。”
“嗳。”六儿身子很瘦,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萧瑞顶起来,他气喘吁吁地说,“王爷忒壮实了点。”
裴怜瞥了一眼萧瑞胸前的线条,有些不好意思,啊,说起来,今天也是她第一次看萧瑞光膀子。她转过身去倒水,再深吸一口气回到床榻边。她说,“瑞哥哥,我要给你喂水了。”裴怜用勺子舀了一点水,用手指微微撬开他的牙关,然后伸进去,一点一点让他咽下。
六儿笑着说,“好像成了。”
裴怜笑着点点头。
“看来,王爷心里边知道,是姑娘来了,他应该很高兴。”
裴怜一边喂一边说,“瑞哥哥,我今天帮你揪了个坏大夫。你的医帐水平也太差了。我琢磨着,等二晖出师了,我让他跟着你。二傻子傻是傻,但对待病人绝不马虎。这段日子师父不在家,都是他给我针腿。做得不错。师父前些日子说要给二晖谈亲事。我问了他的意愿,他好像不太上心。等你回去了你跟他谈谈?他是男人,大概更懂他。或者,你问问你帐中的武官,家里有没有适龄的闺女,咱们连连姻亲如何?”
……
裴怜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知道把一杯水喂完。
裴怜又说,“喝完水你该休息了,明日再同你说。”
六儿看看他家王爷,真为他高兴,他盼着今天,盼很久了吧。“咦?”六儿看萧瑞的脸,“王爷的脸上什么时候多了一道口子?”
裴怜默默不说话。
六儿愤愤地说,“都说打人不打脸,这些个突厥人太没品了!”
第二日,孙焕来寻裴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随行军医只有五人,今日贬了石大夫,他的病人无人照料。在找到大夫前,姑娘可否帮帮忙。”
裴怜自然愿意,不过她要求病人到这里来看诊。一来她放心不下萧瑞,二来她是女子,去军营也不合适。孙焕思索了一阵,答应了。
裴怜让六儿在屋子里放着屏风,简单地隔成了里外间。在外间摆上案几,就成了一个临时的药堂。过来的大多是伤员,清理伤口是细致活,所以拖的时间长。六儿一旁打下手,但进度依然很慢,到了午时,队伍还剩下大半,裴怜已经晕头了。她出门去吸了一口气,忽然瞧见阁楼下一个小角落里,石大夫正对着她冷笑。他的皮肤很黑,让他的格外显眼、格外瘆人。裴怜跟他对视一阵,他嗤笑一声,走开了。
裴怜不明所以,诊病的时候随意问了病人几句,“这伤口是石大夫处理的?”
那士兵好像没反应过来裴怜的问话,支吾了两声才应是。
裴怜点头,“石大夫的医术好吗?”
他想了想,“跟其他大夫差不多,没啥特别的,主要我这胳膊能好就行。”
裴怜笑了笑,“你一条汉子,这点小伤怕什么?”
他笑了笑,“主要俺还没娶媳妇儿,怕留了伤疤,洞房花烛那会儿吓到人家。”
六儿拍了拍那人脑袋,“看人家是女大夫吗,讲的什么浑话。”裴怜轻咳了一声,继续写药方。
之后又问了几个人,没问出什么特别的。裴怜皱眉,这样一来,他那瘆人的目光就更让人不明了。
萧瑞一直高烧不退,到了晚上,裴怜又给他做了一次药浴,一番折腾下来,他还没醒,裴怜却累倒了。
六儿咋呼开来了,“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个关头您不能倒不能倒啊,您可千万早点好起来,您倒是写几个药方呀,我赶紧给您熬药去。”
裴怜苦笑,“你没听过医者不自医吗?”
“您别开玩笑了。那说的是普通的大夫,您能是普通的大夫吗?您是医仙下凡。”
“噗嗤”,再是没精神,裴怜也被他逗乐了,她摆摆手说,“我就是累了,我休息一会,你看着王爷。按时给他换药换冰。”
“嗳,要不您回房歇着?”裴怜摇摇头,就着小榻睡了。
萧瑞和裴怜的热度都没有降下来。不过萧瑞命要好一些,说不醒就不醒。醒来的裴怜还得继续料理房门外的一长串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