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到底是个什么鸟
小文只是朱家小姐的小名,她的大名叫朱丽。老李也只知道她的小名,他给费齐介绍时才当面问得她的大名。
这种经人介绍的谈恋爱人工的痕迹太重,而在这个年代,只有野生的、天然的才珍贵,才够档次,有时候也让人更放心受用。而越是人工的就越是廉价,越是没有味道,尤其是这种单位里的人介绍的单位同事的孩子,简直就像是组织安排的一样了。
费齐原本寻求的是那种偶然的,无意间的感觉,就象空气中的花粉不知会落在哪根花蕊上一样。当然,他也知道最有可能的是那粒花粉眼看着自己心爱的花蕊可是风还是把它吹向另一个花蕊。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偶然毕竟有一种缘分的美丽和命运的捉弄在里面,而这种美丽更能烘托得后来的爱情更美丽,这种捉弄会让你无可奈何、心甘情愿,最后,于叹息之中玩味曾经触手可及的爱情。这让他怀疑自己的爱情观是不是还停留在童话的水平上,是不是还停留在一见钟情式的单薄虚幻里。自己的恋爱能力是不是让童话和浪漫主义的爱情小说教育得像大熊猫的生存,没有旁人、好事者的帮助就要灭绝。
大熊猫这种动物有熊的体魄却甘愿素食,有熊的躯体却以猫的方式生存,这最让费齐看不惯,但这种动物每每成为人们的最爱,不知道是人们出于物以稀为贵的原则还是私下里真的羡慕它的生存方式和处事哲学。
这一刻费齐想到自己似乎已经沦为熊猫一族,心里不是滋味,他不能理解自己,却有一些理解熊猫了。
他们俩路过冷饮摊儿时费齐给小文买了瓶橙汁,给自己买了瓶可乐。她没说不要,也没说谢谢。付过了账,费齐觉得心安理得多了;喝了几口橙汁,小文说起话来理直气壮多了。费齐想如果不买,她大概也不会要,可能在背后也会说他小抠。
两个人在货摊又窄又硬的长条凳上坐了,这凳子从未上过油漆,由于风吹日晒而就像一个拾荒的老头,就这么条长凳还由一条粗大的铁链和旁边的大柳树捆在一起,那柳树树龄过百,上面钉着一块木牌,标示着它的重要性,整个货摊都罩在柳树的影子里。
费齐不知道什么话头是小文感兴趣的,也不知道如果聊自己感兴趣的事小文会不会喜欢。他看了看她,觉得小文好像有些冷,她穿得很是单薄,单薄的衣服让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丰满和活力。他把眼睛从小文身上挪开,这种礼貌和矜持还是必要的。可是,他觉得那小贩的眼神有些异样,他分不清这种异样是觉得他们不够般配还是觉得他们过于陌生,还是那种经过风霜的过来人把他们的未来一并看透后的漠然和怜悯,费齐虽然分不清这许多,但这眼神足以让他不舒服。于是建议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小文不反对,两个人起来边走边喝。
东北虎的笼子里关有两只老虎,一只趴在地上,一只反反复复无声地走着,也不吼叫,也不抬头看人。两个人趴在栏杆上看了几分钟,不论旁边好事的游客如何挑逗,老虎还是保持着一付韩信的修养,费齐真是恨不得以身伺虎,看看它还有多少野性和能量。小文一直为老虎额上逼真的王字称奇,费齐有些看不起她,就说:“一猪二熊三老虎,这个老虎纯靠脑门上这个字儿才有这么高的社会地位。真正的猎人并不把老虎放在心上,也不看他脑门上的字儿。”
“真的?”小文好像因为这句话认真地瞅了瞅费齐。
费齐也感觉到了她的注意,就把道听途说的关于野猪和熊瞎子的事迹说给小文听,费齐见她将信将疑,就更胡说道:“这没什么奇怪的,走,咱们去看看猴子,你不知道吧,每只猴子的屁股上都有一个臣字呢。”
“你胡咧,”小文乐了,但却加快了步子往猴山那边走,“猴屁股是红的谁不知道,从来也没见过有什么字儿。”
费齐见她上当,虽然有些得意,但也得在心里琢磨如何圆这个慌。
虽然叫做猴山,其实还是一个大笼子,里面用一些一尺见方的花岗岩堆了三四米高的假山,虽然够不上瘦、皱、透、漏,但上书花果山,做比成样,也没有人强求,毕竟只是看猴儿不是赏石。几只老幼猴子在里面熟练地捡食游客投喂的东西。
“我说嘛,是你瞎掰,哪有什么臣字?”小文虽然知道受骗,但并未生气,相反倒是高兴了。
“红底儿红字儿。”费齐说。
“你说猴子屁股为什么是红的呢?”
费齐听她竟然关心这个,也就不为圆慌发愁了,就说:“你知道宋江吧,他杀人后脸上是给刺了字的,后来他请人除去了,猴子的屁股上的字也是这样的,只是他们从前不是红屁股,为了把这个臣字去掉磨成了红色。有一天老虎、狮子见不到他们屁股上的臣字就要惩罚他们,猴子挺聪明,脑筋一转就说:大王,我们虽然没有臣字,但我们的屁股是红的,就像关公的脸一样的红,我们是忠的。”
小文乐得弯了腰,等直了身子说:“也许关公的脸是照着猴屁股磨的呢,就像宋江一样。”
费齐也乐了,忙说对,对。
两人手中也没什么可投喂的东西,不能得到猴子的青睐,看了一会就去看丹顶鹤,齐齐哈尔既然叫鹤城,丹顶鹤是最多的,所以鹤的居住条件并不好,这些鸟脖子长长的,头上一个红顶子,羽翅像武候的羽扇,看着就好看、高雅,叫声也好听、赫亮。笼子里有个浅浅的水池,却没有多少水,还有一个大铁盆,里面有一些已死和半死的小鱼儿。笼子很低,这些鸟根本就飞不起来,只是有时性起展展翅,向前跑两步就收了翅,然后,这些鸟就又在泥泞和鱼腥味中优雅地走着。
费齐讨厌这股腥味,见这么低矮的笼子也觉得憋得慌,就劝小文到前面看狐狸和鹿去,小文皱着鼻子说:“算了,那味更难闻,咱们还是到湖边儿上走走吧。”
龙沙公园如果没有这些圈养动物的栏舍和笼子就应该是齐齐哈尔最好的地方了,这里亭、台、楼、榭虽不精致奢华,巧夺天工,但在北国也算得上是佳境的配置了。在这里你几乎感觉不到一个没落工业城市的存在,这种没落就像守寡或者守活寡,亲戚很多,但没人管你的苦,只有人管你的闲,监督你的妇道和操守,偶而还有一些长辈会利用你的改嫁换钱花。
公园的中心是劳动湖,它周围茂密的榆、杨把七、八层高的鸽子楼挡在外面,同时也大体挡住了为它们集中供热的锅炉房和它标志性的毫无个性的烟囱,只有个别的时候,树木的参差露出了没落的破绽,大煞风景。如果站在望江楼上或者腾龙山的抚远阁上,人在下面时几乎被遮住的一切就都露出来了。这时,龙沙公园就变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个花盆儿,远远不足以装点这么大的一个人造空间。
费齐认为公园里最大的污染就是如织的游人,而不是方便袋儿和包装纸本身,因为方便袋和包装纸毕竟可以费点儿力气扔进垃圾箱,但游人的喧哗和碍眼却不是一时所能收拾。现在已经过了“五一”假期,“六一”还没到,又不是星期天,公园里面最大的污染很少。
劳动湖虽是人工开挖,但湖岸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线条很是天然,只是湖边的小路大多是水泥的,明显标号不足,养护不够,混凝土里的沙子儿露在外面,有些拌脚,像是喜儿戴上了红头绳,未见其美,反见其穷。
前些年,有人担心劳动湖的名字含有太多计划经济味道,怕影响了齐齐哈尔的改革开放及招商引资工作,打算为劳动湖改名、正名。费齐倒是觉得比起齐齐哈尔的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一百、二百、三百,一中、二中、三中来,劳动湖这样的名字计划经济的味道还算是淡的,还算有人情味。齐齐哈尔市区的劳动湖、东湖、南湖没叫一湖、二湖、三湖真是万幸。
后来,经过大量的调查、论证,结果劳动湖名也没能改成。费齐琢磨不但这里有习惯使然,当然备选的新名也的确不能恭维。反过来说,纽约的中央公园名字中倒是有不少计划经济的味道,但他这想法却不能传达上去。可见,就算把劳动湖改成“引资湖”、“自由湖”也未必能博得外商的欢心进而资金如潮。不如按时下最流行的洋名,把劳动湖用英语音译成“雷伯”湖,让人误以为也许和坎特伯雷或者拉伯雷有什么瓜葛,或者找文人附会一个民间故事,说雷神伯伯惩恶的路上总是在这里喝点儿水、歇歇脚什么的。如果再玄一点儿、再现实一点儿说,有一次雷伯喝过这里的绿水,竟然醉了,从此也就再也不管卜奎的事儿了,从此,齐齐哈尔成为一块福地,再也没有覆城的地震,没有入城的洪水,贪官污吏只是一小撮,这里有的是通天的一条坦途。
其实,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这个城市现在没有不可琢磨的瘟疫,也没有连年的看似天灾实为人祸的饥荒;没有外国的占领军为民主的、自由而友好的进驻,也没有难民营和游击队;没有民族主义的狭隘和恐怖主义的无所顾忌,更没有宗教极端主义的叫嚣和分裂主义的小心眼。不论没有哪一个怕都是一种前世修来的福。
费齐不能想象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走在花园里,这种超现实主义情节虽然经老李的介绍已经变得合理,但还是有些怪异,他分不清是人们之间的陌生不合理还是这种转变太过迅速。他想起从前很多男人在没掀开新娘的盖头之前是没见过晚上就要上床的女人的,同样,很多男人也没见过一会儿以后就要上床的红尘女的。
他分不清自己是想通了还是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他觉得这种胡思乱想会让自己很古怪的。
龙沙公园费齐不知来过多少次,小时候和父母哭哭叽叽后来过,他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就是那个时候在公园里照的;大一点儿时老师领着同学们手拉着手在这里吃过零嘴儿跳过舞,后来还写过歌颂她的作文,那种写景抒情的记叙文让学生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龙沙公园,那种幼稚的作文费齐恨自己没有能留下一篇。再后来和同伴儿们打打闹闹来过,只是自己单独来的时候极少。
这个地方从历史或者审美的角度肯定是和西湖、北海、颐和园没法比,但这里是齐齐哈尔人快乐的地方、放松的地方、照相的地方、恋爱的地方。如果说齐齐哈尔是个文化沙漠的话,龙沙公园绝对是这沙漠中的绿洲,因为在齐齐哈尔南湖、东湖那里虽然天然有一泊水,有成为这样的公园的条件,但没有人热心经营,那里的水面已经被住宅和垃圾侵占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成为公园的气候,费齐倒是有心,只是苦于没有那样的胆量和财力。
既然是绿洲,龙沙公园就在齐齐哈尔人的心里有了某种不可替代的垄断地位。这种垄断有时也像通信、铁路的垄断那样因为跋扈而让人不快,但是,这种垄断地位却不会因为改革开放或者以后加入了世贸组织而丧失,仅从这一点来看,龙沙公园要比那些财大气粗的公司要伟大、光荣,龙沙公园越是唯一也就越显得美丽和可爱。
初恋的姑娘绝不会比世界小姐好看,但入梦的姑娘绝对不会是世界小姐。龙沙公园还有可能就好在这儿。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走着,费齐早就觉得有些古怪,但就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忽然想到她的名字就问:“你叫朱丽,老李怎么叫你小文呢?”
“我小时候就叫朱文,所以小名叫小文,高中毕业后我自己改的名,为这个和我们家老头子别扭了好久。”
“朱丽是比朱文好听,朱丽美貌,不过朱文听着有一种有权的味道。”
“我家老头子也这么说,怪不得他看上你了,”小文看明白了这一点在语气上就有那么一点不客气了,“你不知道,我一小要是和人家打架,人家就说我是‘死猪闻’,要么就故意一见到我就问,什么味?什么味?你说气不气死人。我回家跟父母说,他们只知道叫我少跟人家吵架。”
费齐没敢乐,只是安慰她说:“鲁迅从前字豫山,他恨人们往往都念成雨伞,所以就改成豫才了。”
“看来我改得对。”
“人说老子就改过多次名字,据古书说人的一生总会有几次命运坎坷,每遇到一个坎儿,如果能及时改一下名字,顺应运气的变化,就能平安消灾,延年益寿。老子就改了很多次名,所以他活了很长时间。”
“真的?”
“嗯,古人不是说: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吗。”
小文有些敬佩他了,“只是去年我们同学会,有几个还是叫我朱文,我狠狠地灌了他们几杯,这回都有记性了,谁也不敢叫我朱文了。”
费齐一想起她这个曾用名来也想乐,本来他一开始想到的只是皇上的朱批,经她一解释就再也想不到皇帝身上了。
这个话头没了,他又想了半天,最后他让小文说说一天中的事,他还想从中了解一些小文的底细。两军阵前锣鼓喧天地撕杀其实相对安全,谁也不吃什么亏,最可怕的是晚上对方阵营里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费齐觉得此刻与其说是在谈恋爱不如说是在谈判,在互相的寒暄和礼让中努力发现对方到底是何种经营理念,经济实力大小,企业文化如何并且最终合作的诚意到底有多少。
小文和他说起今天上午如何在抄表时与一个用户斗嘴的事,她的表达能力很强,说起话来从不罗索,故事中一些复杂的过程她很快就能交待完。她本来是想让费齐给评评理,但说到生气处,仿佛就要把费齐当作了那个刁钻的客户,她的小嘴儿就像一瓶刚刚开了盖儿的明月岛啤酒,由于用力过猛,马上就要溢出沫儿来。费齐看到了这个趋势就让小文看劳动湖中漂飞着的水鸟。
那些鸟有浮有飞,肯定不是雁、雀、乌鸦或鸽子喜鹊之类,突然间在城市中见到这么多的鸟如此美丽、自由地聚集在一处让他们惊讶不已,他俩分析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那鸟应该叫什么,大概是一些从别处飞来的鸟。
这时费齐真是恨自己学问太少,脑子里的高等数学和六级英语此时全没有用处,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也帮不上什么忙,要是平时多看些闲书,也许此刻就能当着她说出这鸟叫什么,从哪里来,还要到哪儿去,或者能说出它们喜欢吃什么该有多好。不用知道它们拉丁文的学名,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那样弄不好反倒吓倒了她。但是,最不济,哪怕知道它们能不能吃,好不好吃,让不让吃,是红烧好还是清炖更佳也不至于现在没话好说。
小文也说不出这些鸟的来例,只是说好看好玩,四下里寻了石子打,只是扔不了多远。
大概是人不劳、水不动的缘故吧,劳动湖的水有些绿,岸边一些地方荡漾着浮萍和垃圾,只有远处那些鸟飘浮的地方看起来还挺清澈。小文毕竟小他几岁,没有看出他的用心,或者那些水鸟真的是很怪、很美,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小文看了它们气消了不少,啤酒沫终于没有冒出来,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和费齐说起上午后来与女伴如何上街购物,在百花园如何侃价,如何上当退货,最后又如何与售货员打嘴仗。
费齐看着小文涂着亮晶晶口红的小嘴嘎嘎地说着,心里有些害怕,他心里原本很有一点喜欢这个小姑娘,她丰满、标致甚至是性感,是那种女人中的女人,是那种足以给她身边的男人添彩的女人。现在他却仿佛看到一个未来的小刁婆儿,说不好听就是老娘们儿。但此刻,他只想辩证地看她,他心里只想把这当作小文的一个小毛病,一个不常犯的小毛病,或者只当作她美丽、性感的代价。
“你上午干啥来着?”
听她问自己,费齐挺高兴,她毕竟还对自己感兴趣,就逗她说:“这你得问你父亲。”
“我问他干什么!你不愿意说拉倒。”
自己的玩笑换来这么一句费齐觉得好没意思,赶紧说:“啊,先强烈声讨了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然后抄了一上午政治笔记、学习心得。”
“净整些没用的,有那时间干点啥不好。”
“不干这个干什么?”费齐觉得用这种口气反问有些玩世不恭,话一出口就觉得没意思。
“打打扑克,逛逛街也行啊。”
费齐乐了,知道这都是她喜欢的,想说她思想境界太低,想说她不懂政治,但看她一脸的厌烦样,就换了个说法:“你这个建议挺好,不过,这你还得和你父亲说,我说了不算。”
“你少提他,行不行?”小文的脸色比费齐说起思想汇报时还要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