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怎么和你父亲这么不对付?”费齐脱口而出,想主任在家大概并没有在单位时的权威,思想工作也没有在单位时管用。
“我说了,少提他。”
费齐笑了,给自己解嘲,同时也想起现在酒桌上常说的“咱们酒桌上不提工作”来,大概谈情说爱时也不要提政治,更不要提起老爸,想小文大概和老朱不大和拍儿,本来很想问问,没敢。他已经能感觉到因为自己这两个问句小文的脚步好象都加快了,他也快走了两步,否则这次会面就要不欢而散。
“对了,你帮我写思想汇报呗。”小文突然脸色缓和了。
费齐有些犹豫,小文看出来了,抓了他的胳膊摇了摇,费齐从来也没经历这么亲密的请求,连忙答应了。小文乐了,放开了摇他胳膊的手。
公园里有好些处汽枪打靶,小文不感兴趣,费齐虽然喜欢也不能独玩。还有很多电子枪打电视里的鸭子的,离老远就能听到单调幼稚的起始音乐和鸭子啪啪扑翅的声音,但这连费齐也不愿意玩。
套圈她倒是愿意玩,大概五米宽十米长的场子用红砖铺地,一腰高的铁栅栏围着,里面的彩头越远越诱人,最后两排竟然是红塔山、希尔顿、茅台和五粮液,但烟盒和酒瓶子外面又用只比竹圈小一点儿的三棱玻璃罩子罩住,看着象珍贵的文物一样,既突显了彩头的贵重,又在实际上更增加了套取的难度。
费齐也愿意玩这个,而且这样的彩头也的确不多见。
小时候父母大概没钱,或者是真的看穿了骗局,他从来也没玩够过,今天在小文面前他买了一百个圈,小文把手里的空瓶子往草丛里一扔,从费齐手里接过了一多半圈儿,一个一个地扔了起来。费齐见她已经把刚才的不愉快忘了,也很高兴。
费齐想起小时候为了套圈总得跟父母磨上半天,自己现在简直就是一个大富翁。旁边几个游客见他们买了这么多的圈也来看热闹,他俩斟酌着套了半天,小文的意思是就奔那瓶茅台,套不着茅台也许还能套点儿别的。费齐也没笑话她,但是,想把又轻又飘而且并不太圆的竹圈扔到最后一排这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儿,他俩认真地激动了几回,可是,费齐发现取法乎上,也未必得乎其中,太贪图贵重收益肯定不会好,就开始奔中间的一些小玩具扔。费齐开始一个一个套,后来两个、三个一起扔,很多回竹圈几乎圈中了彩头的全部,只剩下一点儿边角在圈外,摆摊儿的业主拿着一个带勾的竹杆儿走在奖品中间,麻利地回收着他们扔在地上和压在彩头上的竹圈儿,连瞅也不瞅他们。费齐觉察出这种司空见惯的蔑视意味着什么,也就把手里剩下的几只竹圈给了小文。这时她也没了信心,把贪心又收了收,向眼前的口哨、木梳、指甲刀、钥匙链之类的几个彩头扔了,但就是这种几乎都能够到的彩头也是很难套的,就算已经扔到了上面,竹圈往往一跳就又把彩头让出了圈儿外,小文发了狠,把身体伏在栏杆儿上,弯了半个身子进场,将所剩不多的几只竹圈轻轻地扔过去,居然有一个摇摇晃晃地圈中了一把塑料小木梳。
小文喊了半天,旁边的观众也起哄帮着喊,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费齐想那个业主一定是早就听到了,只是看得太多了才不觉得新奇,就象医院里的大夫不管你有多大的病,也不管病人是你亲爹还是你亲妈,他从来也不着急、不痛苦一样。直到他拣完了地上的圈才走过来,从旁边的一个纸箱中取了一把同样的小木梳递给了小文。
小文一边走一边用小木梳反复拍打着左手手心,前面的关公祠里设有舞厅,老远就听到里面的音乐响起,他们路过时费齐听小文哼着那舞曲的调子,好像挺感兴趣,但他不会跳舞,也就装作没听见,没去,小文好像不太高兴。
费齐也挺后悔,其实跳交际舞正是一个握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的绝好机会,他却不能把握。他一直恨汉人的舞蹈才能过早地退化了,只有一些少数民族还能歌善舞,汉族女人似乎还有一些舞蹈的阑尾还残留着。汉族的男人尚武而不尚舞,自古以来高兴了顶多舞剑助兴,闻鸡起舞也不是听到鸡叫就起来跳舞。他的这些大道理没法跟小文说,只能看着她闷闷不乐。但他马上又想到自己也不会舞剑,传统对他也没什么影响,看来自己不会跳舞也怪不到传统上。
小文好没意思,拿着小木梳梳她柔顺的长头发,刚梳两下就折了,费齐乐了,小文可气坏了,扭身就奔套圈的小摊儿去了,费齐跟在她后面慢慢地往回走,还没等费齐走到,她已经换了个钥匙链儿回来。
“这个给你吧,真是的,算他们会做生意,没等我骂他们,就给我换了。”
费齐接过钥匙链,是一个有机玻璃的坠子,里面嵌着行书的“平安”二字,费齐掏出山地车钥匙,一边往上挂一边有些后怕,万一小文和他们吵起来,自己是劝她息事宁人还是推波助澜帮她讨回公道,很难说。
“就这点儿事儿你还真骂他们呐。”费齐不知道自己是没话找话还是有意试探她。
“我看就是欠骂,你说他们有多黑,你看他们的利有多大,没一个好东西。”
“天下乌鸦一般黑嘛。”费齐想把这话头带过去。
“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是天下一班黑乌鸦,乌鸦只有屎是白的。”
“没那么严重,这不是给你换了吗?”
“你倒脾气好,他敢不换。”
费齐虽然听出小文的不满来,也没和她争,默默地把钥匙挂在那钥匙链上。
小文走了几步突然问他:“你说要是没事儿,或者下岗职工在家呆着也是呆着,做他几个圈在家练呗,我就不信练不成,练成了就来套他屄养子的,也比找不到工作强啊,一天买他一百个圈,套上他两瓶茅台外加塔山什么的,便宜点卖个两三百还是能卖的,现在收好烟好酒的可多了,用不了个把月不就脱贫了?”
费齐见她说得高兴,而且天真,好象也是当真的,不忍心破坏她的心境。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是一条路吗?”
“不现实。”
“怎么不现实?”
费齐叫她问得来了兴致,也就不把她的心境当回事儿了:“咱先不说好不好练,能不能练成,要是按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来讲一定能练成,可你想啊,有这样的恒心的人干什么干不成,干嘛非要找这些摆小摊儿的讳气,他们也不容易呀。再者说了,练成了你好不好意思天天来套他的茅台?另外,人家也不傻,见你是个高人,也就吃一次亏,下次你来了要么不卖你圈了,要么主动送你些东西,跟你说些软话你不就白练了吗?你信不信,他们根本就没准备什么茅台和五粮液。”
“真没意思。”
费齐见她完全灰心就又安慰她:“你要是有功夫练套圈还不如练练台球,打好了也能挣钱,不比套圈长久?”
“那多难那,打台球是跟人打,人外有人,练好了也不一定能赢,套圈是套死的东西,练好了一定能套着。”
“全齐齐哈尔才有几家套圈的?加上嫩江公园顶多也就十家,没几天就都认识你了,你的饭碗也就丢了,你可能练了一两年才练成的绝活,没几天就作废了。”
“行了,别老是你你你的,我又不想练,我才没那闲功夫呢,我只是寻思怎么才能出这口恶气。”
“他们也是小生意,你听过开赌场挣大钱的,你听过谁靠摆套圈摊子发大财了?”
“哎,你说咱们国家怎么不让开赌场呢,那多有意思,还能解决不少就业,齐齐哈尔就应该开个赌场,要是变成赌城就更好了。”
“我发现你的赌性不小哇,香港的赌片一定是没少看。”费齐看了看她,见她似乎也挺自豪,“我有一个好办法能让你过赌瘾,你要是想赌就去买股票多好啊,也不用研究公司业绩,每天就盯着大盘,你就压红压绿就行,就像压大小一样。”
“你别以为我不懂,压大小要是中了那得中多少呀,再说买彩票一次也用不了几个钱,买股票开户也得两万,钱越多越好,最好有他几个亿,我也做做庄家,想拉高就拉高,要是没人买我还拉高,馋死那些踏空的。我想打压谁就打压谁,谁要是绷着不卖我就继续打压。”
费齐乐了,看不上她这种仗势欺人的做法:“你这么做太费钱,如果碰上大鳄鱼说不定把你几个亿也套进去了。不如花几个小钱儿雇几个股评家,今天晚上在各条战线都预测谁谁明天定要涨停,明天如果不涨停你就去拉到涨停,谁谁明天跌停,如果不跌停你就去打压,直到跌停,几天下来就把这几个股评家的声望扶起来了,这期间你就偷偷地建仓,然后叫股评家为你建仓的股票歌功颂德,因为浮动的筹码早已叫你吃进了,所以只要散户一跟进,很容易就涨起来,到时候你慢慢地派发就行了。”
“你可是真内行呀,没想到,可我上哪儿弄那几个亿去啊。我要是有几个亿我就找你操盘,”小文看了看他,乐了,“要不就雇你当股评家。”
费齐也乐了,说:“你要是有几个亿,给你当股评家的人还不有的是?不过,做庄家也不容易啊,你没见这两年好几个大庄家都进去了吗?”
“一百个里面也就进去几个,那还叫不容易吗?就这个概率也值得一赌啊。”
费齐没话,心想原来她的爱好是炒股。他也做过股市发财的梦,他属于财务分析派,所有书上都说这才是做股票的正途,但苦于搞不到真实的报表,也没有资金去各个公司实地考察。
“头两年我进股市,买北钢的原始股我没少挣,九五年我还赚了点,九六年上半年没少挣,下半年就不行了,后来赔进去三万多,我家老头儿说什么也不给我了,现在还有十来万还都套着呢。再说了,炒股就算压中了,一天也就是百分之十,第二天还不知道卖还是不卖,整天提心吊胆的,没意思,我有点儿够了。”
“你没听说过‘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吗?”费齐没话找话。
“那是屁话,我的格言是:不要脚踩两只船。”小文说得挺来劲,“你买鸡蛋时拿三个篮子吗?那不是蠢吗?再者说,一个人就两只手,提着篮子越多,鸡蛋就越容易打。你就说有些公司又干机械,又干房地产,还有贸易、运输,篮子不少,业绩没有好的。”
“我说的是你买的时候多买几只,分散风险。”
“你得了吧你,一看你就是光说不练那伙的。”小文甚为鄙夷,“一看你就没炒过股,只看过猪跑,没吃过猪肉。刚才听你说得头头是道,你要是炒股准保蒙灯。”
费齐让她说着了,很有些没面子:“那你说说猪肉是什么味道?”
“我从前也听了这种格言,买好几种,结果,往往是一只呼呼往上涨,别的不动,就抛了不动的追涨,刚一追,那涨的开始往下跌,结果一只挣的不够那几支后跌的。而往往是那些不动的刚一抛就开始涨。算下来,大家都涨了一回,我还不如买一支捂着不动呢。大盘涨了好几百点,我一分钱不挣,等大盘一跌我是跟着干赔。”
“大盘见顶时你没逃吗?”
“逃了,上次大盘见顶我逃得最漂亮了,可我抢了几次反弹,都没抢好,你不知道,别人都套着的时候你正好空仓,没有不抢反弹的。”
“你最近都买些什么?”
“最近没行情,我就拣些st股做。”
费齐看着小文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他们俩就这样在公园呆了两个多小时,公园的所有角落几乎都到了,他请小文去家里吃晚饭,小文说她有点儿累了,费齐就送她回家。
朱厂长家在轻工学院的后院,从龙沙公园北墙的一个缺口钻出去是一个捷径。这个缺口在一号门和四号门之间,既像自然坍塌,又像人为造成。但费齐记得这个缺口他小时候就有,只是过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变成真正的入口和出口。唯一的进步是离这个缺口四、五十米处有一个带袖标的大妈躲在树后,对想占缺口便宜的人进行有效的管理,对费齐俩个只想图近便的出园人却视而不见。
费齐想大概从公园开始收门票的那天起,这个缺口的出现就已经是必然了,但是它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别处倒是挺有趣。缺口虽然近便,但附近多是居民遗弃的垃圾,所以,既没有一点儿维娜斯的残缺之美,也没有给人们传达一点儿城覆于隍的哲学美感。
两个人捂着鼻子快步过了缺口,出来后依然在路上慢慢地走,这时候他们已经没话,费齐想着和小文的关系。
费齐是个好静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太名牌的大学毕业,但当初如果政治的分数不是刚刚及格而是九十多分,那就一定是北京最有名的大学毕业了,所以,他的骨子里除了恨他的政治老师,还是有一点清高和孤僻,有点儿看不起朱丽小文的粗浅。
小文家就住在大学院儿里,她却不沾一点儿文化味,与荷花在“不染”这个意义上倒是很像。他觉得和小文在一起,像是吃大葱沾蜂蜜或是穿西装配了一双懒汉鞋。
说实在的,他最讨厌生食大葱,西装虽然好看他也嫌太板身子,就算大葱和西装的最佳配置——大葱沾大酱、西装革履他也未必真的喜欢。
他想和小文说到此为止,但小文浅浅的笑、红红的小嘴和娇小丰满的身材他又不舍得,何况又碍着老李和太阳黑子的面子,隐隐觉得见第一面就“吹”有些不好,好像是在说小文太差了,不用见第二面就已经能看得出来,他怕老李和朱厂长挂不住脸儿。这就像是去熟人那里买东西,人家服务了一通之后,你即便不喜欢也不好意思说“不”,只能暗下决心:下次决不到熟人的摊儿上买东西!但费齐又反过来安慰自己:或许即使是大葱吧,也许可以用来调味,即使是懒汉鞋吧,也许私下里穿着更舒服,只要自己脱了西装就行。他目前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谁让小文是这样好看的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