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天气很好,几乎没有风,杨树毛还没飞起来,榆树钱已经快干了,杨树茂密葱绿而榆树却有些苍黄寥落了。
好像周围哪里下过了雨,感觉比前一天有些凉。中午,费齐约了小文出来。
小文今天换了条牛仔裤,身体的线条更加明显了。费齐见她走过来,精神为之一振,不过,他还是那天的那身不灰不黄的夹克,不黑不兰的西裤,只是换了件衬衫。
两个人在街上慢慢地压马路,他们的距离比两个同事要近,比真正的恋人要远。两个人从齐大东门经过,自然就聊起了上学,聊起了上学时的一些淘气的事,他们沿着中华路往东走,不知不觉竟然就走到了费齐家从前住的地方。
费齐家从前住在建华区的重建委,现在大概改叫重建社区了,这里离大商场很远,附近又没有升学率很高的学校,所以开发商至今也没有把钱扔到这里,到现在还几乎全是平房,住着很多低收入的居民和外来的没有钱的人,这里现在是地地道道的危房区、棚户区了。但是,不叫贫民区,更不叫贫民窟。
小文听说费齐家从前住这儿才对这里感兴趣。
费齐告诉她每到冬天,胡同里头有脏水冻成的高高的冰垃圾堆,没有作业的孩子们在上面抽冰尜、滑单梯儿,玩得不亦乐乎。春天一到,到处弥漫着脏水解冻的味道,这就是春天的气息,也是好闻的。
小文不以为然,费齐在她的细微动作中看出了她的不理解,怕她怀疑自己病态,也没解释。他们走的路本来不窄,但路中间往往积了水和泥,两个人能够并排走的地方不多。
费齐给她讲每到这个时候总得穿着雨鞋才行,如果是上厕所,就更是件难事了,不但没处下脚,如果是一大早还得赶紧去,要是过了六点钟大家都方便的时候,可就不方便了。这种厕所一小就总觉得要掉下去,前些日子还听说有人在一个这种厕所里捞手机呢!
小文还算挺有兴致。费齐不是名人、伟人,这地方就算怎么炒作、包装也不能叫“故居”,奇怪的是他的很多梦境都是发生在这里。
他记得夏天的时候,苍蝇特别的多,大概是在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开完运动会回家,他发现家里门没有锁,趴窗一看,屋里被翻得底儿朝天,他知道是有小偷了,那时候也没有110电话,好在他母亲的单位很近,他就跑去了,后来的事他就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因为小偷走的时候没有给他家关好窗户和门,等到他跟着父母进屋时,满天棚黑乎乎的全是苍蝇,先是用笤帚打,被单赶,后来实在是没有办法,倒是想出了个办法,在铁锅里放上敌敌畏,点上火,关上窗户,一煮,等开了门再进去,苍蝇就都在天棚对过儿的地上了,这个办法不知道是不是借鉴了纳粹毒气室的模式,现在想起来挺恐怖的。不过,费齐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那时候熏坏了一根筋,不然为什么有些事情总是转不过弯儿来?但这让他记得那时候夏天的一大特色就是苍蝇多,也许就是因为那时候邻居们长年多养鸡、猪,以备副食之缺,当然,有些人家还养有驴、马。
小文听得有些咧嘴,不知她是怕黑乎乎的苍蝇还是怕敌敌畏,也许是怕那种生活吧。费齐却来了兴致,问她:“你挖过蛹吗?”
“什么蛹?”
“苍蝇蛹呀。”
“真是有病,挖那玩意儿干什么?”
“除四害呀,”费齐想自己虽然比她只大了三岁,竟然比她多了这种阅历,虽然淡不上自豪,但毕竟因这三年而多了一份谈资,“那时我还小,还没上学呢,我哥他们学校每个学生都要上交苍蝇蛹,就跟现在上报的gdp一样,多多益善。我也没事儿,就帮他们去挖。”
“上哪挖?”小文走在他前面,跳过一个小水坑回头问他。
“垃圾堆呗,拿筷子夹了放在火柴盒里交给老师。”
“直接就烧了或者埋了不就得了,多脏啊。”
“这是任务,直接烧了谁知道你完成了任务没有?”
“哎呀别说了。”
费齐见她嫌脏的样子,皱着眉,鼻子上添了几道好看的皱纹,也就转到一开始的话题。
秋天好像还不错,家家买秋菜。从前,家家院子里有菜窖,屋里有酸菜缸。费齐说他最不愿意干的活儿就是进菜窖给土豆掰芽子,因为那里又潮又黑,所以毛毛虫特别的多,直到现在他还对毛毛虫敬而远之。这种敬而远之与他对女孩子的敬而远之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些年一些人住上了楼房,但还是改不了买秋菜的习惯,屋里放不下的酸菜缸就放到楼道里,本来已经被开发商苛扣过的公共面积,变得更加窄巴巴的,像小煤窑的巷道,又窄又黑,酸菜的臭味比起小煤窑的瓦斯一点儿也不逊色。
小文筋筋着鼻子,让他别说了,看来她也有过这种生活。费齐想她挨家查水表、收水费这样的楼道一定经历过。当然费齐只跟她说了毛虫,没跟她说受到他似是而非待遇的女孩子。
冬天可是一个好季节,因为费齐的母亲在果品公司上班,满院子的冻柿子和冻梨,冬天的大衣和皮包装上几个是不成问题的,而且极少有人管,其实只要管的时候不拿就行了。母亲现在退休了,单位要破产不破产,要倒闭不倒闭的,总之不大开退休金,费齐就曾怀疑这和那时吃多了有关吧!但不管怎么说,当时冬天是非常好的。
费齐一边走一边把他小时候的这些事讲给小文听。小文听得津津有味,她还没听费齐说过这么多的话呢。
费齐忽然觉得这些生活过去了之后就和当时的感觉大不一样了,如果让他回去重过这样的日子定然是受不了,但让他回味这种生活却还挺有趣。回忆在这一点上就像订计划一样轻松美好,他想起现在有些老人儿总是愿意说现在的猪肉没有那里候好吃了,还是□□的那时候好,大概是这些人分不清真实的生活和回忆的区别吧。
昨天刚下过雨,小胡同里非常泥泞,泥里还夹杂着泔水。老胡家竟然开了家食杂店,窗上贴着红胶纸剪的歪歪扭扭的经营项目。胡同转角处用白石灰写着“胡同里烧饼、馒头、大包子”,下面一个粗大的箭头指向他曾经熟悉的地方。
路上没有一个熟人,过往的人都有些土气,只有费齐和小文像外地来的游客,街上只是偶尔驶过几辆运货的卡车。
“怎么不说了?”小文见他半天无话就问他。
费齐记得他家后面有一个大车店,等他们走到那儿看时,大车店已经变成了废品收购站。他记得小时候放学后,总是和小朋友们追着马车跑,车老板儿有时烦了,就回头骂上一句“小兔崽子”,向他们一扬鞭,鞭子在空中啪地一响,这帮小混蛋也就都跑掉了。
直到三点多钟,两个人才走到费齐现在的家。七层的鸽子楼比起刚到过的地方,让他想到了幸福。看来幸福的获得也不是难事,只要能把握好比较的顺序和观察的视野就行。他似乎也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自己能够回到齐齐哈尔的凭据和寄托了。
费齐妈妈见了小文表现得很热情,没有表现出一丝阶级的差异和文凭岐视,拉着小文的手哎呦、哎呦地就进屋看电视、磕瓜子儿、唠闲嗑了。费齐见她们如此的投脾气并不觉得高兴,甚至隐隐的有一点儿悲哀和恐惧,他也没细想就和老爸下了厨房。
费家的厨房不大,两个人在这里做饭不算太挤。除铺了地砖外,灶台、案板及厨柜的设置并没有经过精心的安排,但比起他家从前的厨房强得太多了,他记得从前的厨房里还养过鸡呢!
费齐并不会做饭,父母对他要求虽然严格,但从来也没要求过他做饭,涮碗也是费齐高兴时偶一为之。他今天只能是给父亲打打下手,比起听母亲和小文聊家常,他更愿意和父亲下厨房。
费震苏倒是费家厨房的一把手,这里“一把手”的主要意思是厨艺第一,而不是“多面手”,更不是ceo。实际上,做早饭、家常菜和热剩饭费震苏从来都不上手。
费震苏对小儿子的对象上门早就做好了心理和物质的准备,鱼、肉、鸡和酒水已经在他俩压马路时就买回来了,还特意买了块塑料压花的桌布把脱了油漆的餐桌打扮得像个穿了婚纱的新娘。费齐不敢想像,脱了婚纱的新娘是不是反过来也像这张掀开桌布的餐桌。
费齐在厨房里忙活,还真害怕老爸和他谈小文的事。老爸虽然比老妈随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易于沟通,但和他谈儿女私情或无聊小事总是觉得不宜。费齐平时更愿意也只能在一些如海湾战争、台海关系、申办奥运会这样的大而无当的事上和老爸谈一会儿,而且也多以抬杠为主,以显示自己阅历丰富、心理成熟、思想深刻。总之,只要事不关已就什么都可以谈。若真的谈关乎自己的事,就不是谈而是教训和顶嘴了,这是大家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但是,老爸今天为他的事这样上心和投入,一点也不许他问,于情于理也有点儿说不出。万一他要是问了,也真不好说。
“这么老半天,我还以为小文不来了呢,你们上哪儿了?”
“也就是随便走走,我们到了咱们家从前住的地方了。”
“压马路也不会挑个地方,那儿有什么好看的,”费震苏一边剁笨鸡一边说,“你把那个铝盆给我,你是不是兜里没钱呐?”
费齐乐了,也不知道老爸是不理解自己还是在和自己开玩笑:“跟钱没关系,我怎么觉得那个胡同比从前窄了不少呢?”
费震苏也乐了:“傻小子,我小时候就觉得香蕉可大了,长大后再也买不到那么大的了。”
费齐对觉得父亲的话很顺耳,于是装作对厨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问波菜为什么要焯,猪肉为什么要斜着切,肉段干嘛要炸两遍,也不知道老爸看没看出他的伎俩,但不管怎说,他觉得和老爸的关系好像近便了不少。
父子俩个配合得挺默契,两个多小时下来竟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的规格丝毫不比两个嫂子第一回来家里时差,费齐打心眼儿里感谢老爸,仿佛小时候在外面踢球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爸爸非但没骂反倒拿了玻璃亲自上门给人家安好,回到家里还进厨房煎了两个荷包蛋给他一样。
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小文合适地表示了不好意思和过意不去,吃饭过程中也表现得足够文静,全没有大葱般的火气,也挺有礼貌和教养,高贵得不像懒汉鞋。他很是感谢小文,感谢她的克制、收敛和装模作样,感谢她给他的面子,如果她真的表现得就像一个“往厕所里钻的”抄表工,那他在母亲面前真的就抬不起头、还不了嘴了。
张阿姨给小文夹了不少菜,小文也给费叔叔和张阿姨夹菜,费齐倒像一个局外人,想象着未来的生活方式和一些日常的情节。
吃过饭,小文把费齐的父母推进了里屋,主动涮碗,两个老人大概也想给他们一个在一起的机会,也就心安地在屋里看电视。费齐就在旁边帮着把剩菜合并同类项,把只吃了一点儿的大盘换成小盘。看着这些礼节性好客的剩菜,他知道怕是要到星期三的晚饭才能打扫光。
小文做家务倒是把好手,动作挺干净又麻利,费齐在后面看着小文娇好丰满的身材,好几次想搬起她的肩亲她一下,但都没敢唐突,他能干的就是把她涮过的盘子、碗收起来。
小文白色的小衫上印染着一些紫红色的小圆球,费齐笨笨地说:“你这件小衫挺好看,这上面的葡萄不错。”
“那你吃一口吧。”小文对他一笑。
费齐一下子没了话,不敢下嘴。过了一会,费齐只好没话找话:“你干活真麻利。”但他并没有感觉这话有奉承的意思。
“是吗?我就这命。”她也不回头,也不说谢谢,费齐好没趣。想孔子也是活到五十岁才知天命,而且罕称命,书上说“盖难言之也”。小文言必称命,可她才二十多点儿!费齐想她一定不是比孔子高明的天才,也许只是心情不好吧。费齐听了她这话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不论跟谁说话,他最怕对方早早地认了命,看破了红尘,仿佛一盘好好的棋对方草草地推枰而去,一付高手让棋的样子。
“你平时不涮碗吧?”小文递给他一个装鱼的大盘子问他,大概她也觉得两个人在厨房里只有涮碗声不太对劲儿了。
“只是有时候涮。”费齐心里琢磨二十知命,三十耳顺,四十不惑,五十退休怕是大多数女人的一生。
“什么时候?”
“高兴的时候,过节的时候。”
“你的命真好,但愿天天过节,你天天高兴!”
“其实也不是,是我妈不用我涮,她要是让我涮,我就涮。”费齐也不想给她一个懒形象。
“要不怎么说你命好呢?我让你涮,你涮不涮?”小文有些调皮地问。
“那有什么,你要是累了,我现在就来。”费齐还真是很喜欢她这种调皮的样子,要做给她看。
“算了,我也就是说说吧。要是让叔叔阿姨看到了,象什么!”费齐在后面看不到她的脸色,听她的口气也没听出她是认真还是玩笑。
孔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命不同,后面的四个字或者任意几个字是什么,他老人家没说过,费齐隐隐知道,但他一时想不出如何用古文表达才能和孔子的话成为一付佳对。也许是命不同,不相为婚?
等小文全都收拾完,已经快七点了,费齐把她让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坐在沙发上,费齐就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她把他的房间看了个遍,问他:“我说,我求你给我写的思想汇报你写没写呀?”
“哎呀,对不起,我给你忘得干干净净了。”
“你也太不办事儿了,”小文生气了。
费齐真是不好意思,就说:“你别急,我马上给你写。”费齐打开电脑,“我电脑里面有几个底稿,我给你改一改,你是要打印稿,还是一会你过来抄一下?”
“那太好了,你给我打出来吧,到时候我找人帮我抄一下,你的字太好了,我得找一个写字烂的给我抄,要不就漏馅儿了。”
“我没有打印机,一会我送你回家咱们路过打字复印的地方给你打出来。”
“不用了,那还得花钱,你把软盘给我吧,我到单位去打,打完了再找人抄。”
费齐在电脑上把他的名字改成朱丽,把那些和他本职工作相关的句子改成和她相关的,小文坐在沙发里很高兴。等费齐大功告成,她笑呵呵地和费齐的父母告辞,费齐的老妈强留了小文磕了会儿瓜子,看完了新闻联播才派儿子送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