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没有咖啡屋,费齐真的按天蓬的话买了冰淇淋。费齐心情不错,路上的人不少,在一处墙边热热闹闹的围了七八个人,他俩走过去,原来是个摆摊抽签算命的。
费齐问她:“算算不?”
“没意思,有人说我是方夫克父的命。”
“你信吗?”
“信也没办法,不信也就那么样了。你去抽一签儿吧,我出钱。”
“那倒不用,我这儿有零钱,抽一签让你看看笑话吧。”
费齐拿了两块钱,抽了一签,上面写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你看看,还不如买两个冰棍儿吃呐。”费齐解嘲道。
“那你做事就别用心好了,越是渴望的事就越要吊儿郎当。”
“那不成了别有用心了吗?不过这个签儿我可是用心抽的。”
“那肯定不准。”
“不是说心诚则灵吗?”
“那谁让你是这个命呢?”
两个人都乐了,费齐想起来一件事:“其实这都是两头堵,我有个朋友,叫马天朋,他就跟我说过,他有一次抽了一个签儿,写的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说他这个签儿好是不好?”
“当然比你的好了,不过好像跟没说一个样。”
“是呀,可我们俩个是一天出生的呀,八字儿基本相同。”
“这么巧?人家说八字相同还得看出生的方位呢?”
费齐并没有想和小文探讨出什么结果出来,只是找个话头罢了。顺着命运的话题一直聊到小文的家,等费齐再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父母还在看电视,他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水,一口气喝了个光。
轮到他母亲表态了:“我看这小姑娘还行,岁数差不多,也挺能干活,能说会道的,吃得开,不吃亏,家庭也不错,在下面干上一年走走形式也就能进机关了,就是学历低了点儿。”
“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后台最重要,德才做参考。”费齐没想到这个提拔干部的顺口溜用在他选择配偶上倒也挺合适。但是他并没有因为母亲原则性的恩准而高兴,只是冷冷地说了句“再说吧”,就起身回自己的房间,斜着腿躺在床上,算是对母亲最初表态的一种报复吧。
这下夫妇俩倒是如坠雾中,仿佛飞机失事却找不到他的黑匣子,不知道他哪儿出了毛病,更不知小儿子葫芦里到底装的是哪几味药。对于他的这种变化,张桂兰觉得就像头一天放进冰箱的剩菜,第二天一早就馊了一样不可理解。
这一天可真是挺累。今天,他们还真的说了一些话,比上次在公园的乐趣说不上是多还是少,费齐也觉得似乎可以处。手中的这只股票已经止跌,正在盘整。
对于做股票的人来说,盘整是最难奈的,没人知道会向上突破还是向下破位,稀稀拉拉的成交量本身就让人提不起精神。看着别人的股票涨了又涨,就更是难受。可抛了换股,有可能它马上就涨或者新换的比原来的跌得还惨;不抛,握了这么久可能还要跌,因为你永远不可能知道它的真实情况和谁在坐庄,谁在操盘。
费齐知道自己已经被套牢。他说不清是庄家把他套住还是自己套住了自己。
这以后,费齐和朱丽一个星期能见一回面。为什么不是一天见一面,费齐也不好说。不见面,费齐好像还有点儿想她,想她什么呢,费齐说不好。见面时仿佛她是他身上新移植的器官,总觉得有些排异的反应。费齐的话越来越少,他觉得和小文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仿佛自己已经过了更年期,面对的是自己已经同床三十年的老妻一样。每次见面都是小文巴巴地说,很多事费齐都听过几遍了,他有些烦了。
这是他从前不能理解的,面对这样一个美丽、性感的女孩竟然会产生烦的感觉,他还是说不清楚。
两个人处得久了,费齐隐隐约约感觉到小文对自己已经产生了一种垄断行业才具有的霸道,费齐看着她的脸蛋儿和身材就像看着电信公司的缴费单一样心里头不踏实。她白白的漂亮的脸蛋儿和漫妙的身材对他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既有点儿像贷款买车,又有点儿像吹气球时吹的最后几口气。
他俩的关系也没有任何进展,费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展到手拉着手,像一对真正的恋人,至于贴脸儿亲嘴儿他想都不敢想。每当这时他就后悔那天应该顺着她的话吃上一口她身上的葡萄,如果那样的话,今天的关系就全不一样了。小文的美丽和性感成了她的优势,甚至渐渐成为她头上的光环和身下的莲花宝座;他对美丽和性感的向往造就了他的劣势,他克制自己,不要跪下去。
朱厂长却对他非常好,太阳黑子的异常活动让单位里的人对费齐也另眼相看了。这种异样的目光像浴霸的强光照得他开始暖融融的,但后来照得他直流汗,浑身痒痒的,不自在。
一开始上班时,和朱厂长抬头不见低头见,费齐首先觉得这个招呼就不好打,他总是想:古往今来那么多裙带关系人家都相安无事、相得益彰,为什么自己却偏偏觉得碍手碍脚?他很想知道那些老夫少妻的,姑爷比老丈人还大几岁的,怎么打招呼。费齐面对的关系虽然没那么复杂和奇特,但在他却大伤脑筋。不过老朱倒是跟他说过,在家里叫朱叔,在单位还叫厂长吧。这种准“裙带关系”、亚亲属关系让费齐觉得有一种地下工作者的味道,他觉得他的人格在分裂,甚至他和群众的关系好像也越来越远。但他觉得不是他疏远群众,而是群众在制裁他。
私下里他师傅李春林和小伙伴们总是拿这层关系开他的玩笑,这种玩笑到底有多少善意,有多少酸味,有多少玩世不恭费齐没法掌握。但这种玩笑越开越大,最后尤以车工孙兵的为甚,他竟然给费齐起外号为“裙带菜”!费齐这时方才懂得为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吃的时候省事,但吃完了以后自己却暴露在黑洞洞的窝边,又尴尬,又危险,绝不是因为环保和为了那草更新鲜。
他到小文家也吃过几顿饭,她家的生活水平比他家要高出不少,每次主任夫妇也都是准备一大桌子菜,单位上挺严肃的主任在家里却总是笑嗬嗬的,而且亲自下厨,手艺一点儿也不比费震苏差。越是这样,费齐就越是过意不去,有时甚至觉得主任好像是在贿赂他。
吃人家的嘴短,费齐像是吃出了口吃病,怎么也说不出想说的话来,而且越是着急就越说不出来。看来婚姻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不是两个人的事。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两个人的事,费齐也不好意思和小文摊牌,他怕伤了小文的心。天蓬元帅给他指出的“搞定而不结婚”的大政方针他根本就实施不了,看来一个政策要实施起来真是比形成文件时要难得多。
每次在小文家吃过饭,还是小文涮碗,费齐想捡捡碗、在旁边打个帮手主任都不让,把费齐按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看得出主任的夫人也非常喜欢费齐,在一旁一会儿给他打个苹果,一会儿又给他扒个桔子。费齐也曾想就这样将就算了,只是感觉有一点儿买椟还珠的味道。
长辈和领导的这种过分的热情,产生了负面的作用,费齐不好意思轻易、频繁地去小文家了。而且,他发现小文也不是很热心他们的关系,费齐要是不主动去约她,她也没有音讯,更多时候倒是朱厂长在单位遇见他时邀请他去家里玩。
这倒合了费齐的心愿,他正好就势来一个冷处理,让时间解决这个难题吧,好比墙上有一个没了帽儿的钉子怎么拨也拨不下来,只要不着急,过上十年,它自己就先烂掉了,或者过一百年,墙可能都塌了。
费齐这时也顾不上效率了。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只能“黄”,不能“吹”,这关系不是一只蜡烛,一口气儿就能吹灭了。他和朱丽的关系倒更像是藤上的叶子,任多大的风吹不掉,但只要等秋天到了,那叶子自然就黄了,掉了。
天蓬元帅也曾多次亲切过问他和小文的事情,听到费齐要用冷处理法来解决问题,极力表示不敢苟同,说费齐还处在恋爱的初级阶段,言谈中颇显鄙夷之态,仿佛认为他早已看淡、看穿、看破的红尘正迷了费齐的眼。他主张青春苦短,应该开辟多个战场,像伟大的美国人一样,随时准备打赢多场战争,而且应该速战速决,决而能胜,胜而不伤,并且在战争中提升自己的经济实力和世界地位。
费齐让他的比喻搞糊涂了,不知道美国数字化时代的战争政策真的是源自于其国民的爱情观还是美国某些国民的乱交导致了政府的好战。但是,不管怎么说,天蓬拿了老美的一套来教导他,本身就是一种失误。
时间可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大师——费齐拔不出来的钉子短短的四个月就烂了。
九月末的一天,来了三个小子,看上去像是社会上的人,在单位走廊里向费齐打听谁是费齐,费齐自报家门后,其中的一个大个儿说他是朱丽的哥,费齐一下就明白了小文对自己的态度了。
前些时候,他领悟到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两个人的事,现在,竟然又有人告诉他连谈恋爱也不是两个人的事了!朱丽的哥和他并排走着,另外两个一前一后,费齐有些冒汗,他们几个人出了厂门,在一个居民小区里找了个水泥桌,两人坐下,另两个远远站着,费齐才放下了心。
两人谈了半个多小时。原来小文早就在外面自己处了一个对象,就是费齐面前的这个自称叫乔三的。
这个乔三个头不矮,留着青鬓的板儿寸,右胳脖上刺了个什么东西费齐没太看清楚。朱厂长虽然是太阳黑子,但不是黑社会,他们夫妇俩当然不满意这样的人做女婿,就托自动化的老李把老实、持重的费齐介绍给自己的闺女,想使女儿移情别恋,但却惹恼了乔三,他今天带了两个哥们来,本意是想吓唬吓唬费齐,没想到见了面,看费齐是个文弱书生,而且全无火气,也就没动粗。费齐倒是很高兴,像是中了头彩,又怕不相干的熟人听了硬要吃喜儿,于是不声不响地在心里盘算怎么样花掉这笔大钱。
费齐耐心看完乔三给他展示的身上的疤痕,听完乔三讲的与小文的恋爱史,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你们俩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说实在的,小文是个好女孩,我也挺喜欢小文,但不如你,而且我们俩不太合适,今天这事我知道了,还是我退出的好。”
费齐甚至和他解释了没有一开始就说再见的原因,乔三非常高兴,马上就把费齐当作朋友了,而且作为交换,他也告诉费齐他有几次想办了费齐,但都是因为小文说费齐出差了他才罢手。临走前还放下一句话:“师范学校对过三江网吧是哥们开的,以后有出气的事儿,到那儿找我!”
乔三哪里知道费齐如果喜欢三角恋爱,那他上大学时就会谈了,乔三更不知道费齐早就盼着这么一个借口了。
乔三走了,费齐想起整个这件事来有点儿后怕,同时觉得朱厂长真是可恶,不愧是“太阳黑子”。他对自己的招待和好处,只能说是想把小文嫁给他的回扣,他想让费齐来解决他的难题。他的宝贝闺女对于费齐非但不合适,而且是很危险。但不管怎样,费齐算是从对朱厂长的愧疚中解脱出来,想着自己以后不必沾大葱和穿懒汉鞋,也不用再受同事们的揶挪和排挤,可以再一次回到群众中去了,费齐整个儿一个下午都非常高兴。
第二天,费齐找了个时间把乔三找他的事告诉了小文,小文很平静地听着,白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插话。费齐甚至怀疑这事她已经知道,甚至就是她派乔三去找他,最后他说:“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没想到小文听了没什么大反映,只是答应到:“那就这样吧。”
小文的坦然让他倒是对这个小姑娘第一次有了一些佩服。这句话简直就是存在主义的最高境界!不过,早知如此,早就应该这样了。也许见面的第一个下午费齐就应该这么说,顶多在前面加上一句:“我看咱俩不太合适。”或者谦虚点儿说:“你看,我配不上你,咱俩就到此为止吧。”
这么说多么得体呀,费齐恨自己只有马后炮的本事,下一次碰到这种事一定把今天的这一炮架上,改成当头一炮,然后跳马出车,省却多少时间和麻烦。
晚上吃过饭,看了会儿电视,天已经黑了,费齐觉得心里空,但又觉得闹,房间里找不到烟,就下了楼去买,出了食杂店就点了一支,也不回家,在大街上溜达。街灯都齐齐地亮着,城市比白天清净许多。天上的月亮挺大。
龙沙公园里面几乎没有灯,从外面看上去树丛黑乎乎的,远远就能听见里面圈养的鹤鸣声凄历,费齐走到跟前,公园已经没人把门,进了园他才觉得有些怕。小道儿边的杂草已经很深,走不很远就能感觉到黑暗中有恋人在亲热。
费齐突然想到,在这件事上最知情的、最终有发言权的主角恐怕还是小文,自己在这出戏里根本不是男主角,只是个小角色,充其量也只是个友情客串的配角。最不能容忍的是:没有人给他看剧本!
他知道自己最讨厌三角恋爱,如果能接受这种方式,那在大学时就应该有这样的经历了。在这种恋爱里多出的那个人,不管是谁,都是爱情里最要不得的杂质和这出戏中最没有意思的嘘头。自己竟然被人指派了这么个角色,糊里糊涂地演了四个多月。
月亮照在劳动湖上,很美。费齐还是头一回在这样的晚上来公园,原来晚上才是公园最美的时候,却不要门票。费齐庆幸自己发现了别人不知的美景。
水边草丛中传来一声声的蛙鸣,一唱一和的。
费齐相信经过四个多月,四个老人和三个当事人都难受了一回,问题又回到了起点,不知道总导演朱厂长怎么想。这次恋爱从一开始就像一盘剩菜,费齐总想什么时候能有胃口打扫了,但最后还是在冰箱里长了毛倒进了垃圾筒。
费齐也曾试图想,如果小文真是自己心中的女孩,自己会不会和乔三决斗、拼命呢?小文这四个多月和自己压马路,是给她父母走形式呢还是也曾真心地想和自己谈恋爱?这几个月自己从未公出过,她不让乔三来办我是出于爱他还是爱我?是不是我自己也是小文的一盘冰箱里的剩菜?但是,不管怎样,费齐觉得自己还是在某种形式上是被乔三“摆平”了。在这件事上,自己从始至终也不像一个男人,畏首畏尾,连最佳男配角奖离他也很远,他演这出戏虽然也曾卖过力气,但必竟不知道演什么,怎么演。他一直后怕,要是小文听完了他说的话反问他:“你就这么把我让给他了?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有这个权力吗?你配吗?”
以他对小文的了解,以小文的口茬子,她能说出这样有份量的话。但是,她没说,她的这种坦然和漠然让费齐终于看到了小文的另一面,他们俩的关系到了最后一天,他却看到了她可爱的一面。
这件事费齐一直也没有和朱厂长说起过,他想小文没有害他,他也没必要告小文的黑状。费齐只是把和小文黄了的事告诉了父亲,使用的表情、语气还和那天的芹菜粉儿一样。他也没提乔三的事,怕老头儿惦心,当然也是怕老妈更有了把柄,以后对他的事进行更多的干涉。当然,没提乔三客观上也保护了他的自尊心,就像敦克尔克撤退一样,是一次胜利。他觉得这一点倒有点儿像报纸上发布的新闻:真实性上是没有毛病的,但报导力度、报导范围和角度却是有学问的。最后达到的效果是:该报的我都报了,但不想叫你知道的,你还是没法知道或者是你自己忽略了。这就叫没有假相,但回避了很多真相。费齐虽然讨厌这种新闻,但这种方法在父母面前却也常用。
费震苏听完并不惊讶,但去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挺好的吗?”
费齐知道很多细节不能公开,只能装作轻松地套用了时下最流行的离婚通用原因回答到:“没什么原因,没有共同语言,感情破裂。”
在费齐快走出老爸视线的时候,老头儿也琢磨过了味儿:“不对呀,这是离婚的理由,你俩不是离婚呀,应该有区别呀?”
费齐把着门想,老爸怎么突然间脑筋转得这么快?随口笑着说:“是有区别,没有孩子,无牵无挂,财产安全。”
费齐相信这话一会儿就能传到他妈妈那里。想老妈没能得到完整答案,没能看到详实、深刻的全面报导心中一定是痒痒的,又不好来问他,就像大多数晚报和日报的读者的那种心理,他心中很是得意,原来左右新闻的心情是这样的自由和舒畅!
他听到身后老爸说了句:胡说八道。不过,也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心理,好像小时候并不这样的,为什么后来对妈妈这么的疏远。也许这就是代沟吧,这条代沟怕是老妈照着望子成龙的图纸,用爱的铲子、干涉的镐头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有意、无意地挖出来的吧。这项工程怕到今天还没有竣工,而且,最近费齐更是单边加大了投入,成了这一传统工程的主要施工单位。
自从有了这条沟,费震苏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沟的那一边,大概有一条独木桥有时架在沟上,老费有时还能晃晃悠悠地过来和儿子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费齐和张桂兰也都利用了老头儿的这一蒋干身份,不时地传达一些同样不痛不痒的信息。
今天,费齐就利用了这一点,给老妈传了一个小小的病毒,这几十个字节的他和小文的信息足可以让张桂兰的大脑运算好长时间而得不到一点儿结果甚至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