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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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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齐等人们都快走光了,才拎着一个不大的包儿下了火车,旅客几乎都走出了车站,只剩下最后一个出站口还开着,验票的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因为晚点,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没有人来接站,但他还是在出站口呆了一会儿,站前的景致土气而又亲切。到处都是那种曾经追求过高、大、洋的建筑,但最终都由于财力和品味所致又全归于俗气和平庸而成为土气。

有好几辆半新的夏利和光亮的捷达主动地停在他身边,他都摆了摆手,他想走着回家。有几个大嫂截着他,跟着他,问他要不要住店。

他心情不错,告诉她们:我到家了。

在北京培训了两个多月,乍一回到齐齐哈尔感觉家乡不但冷了许多,而且好像比从前小了不少,空气纯净得像十三陵水库的空气,人也单纯得好像不懂政治、不慕虚荣、不爱金钱。

已经十二月下旬了。这些天,齐齐哈尔肯定是下过了两三场雪,路边和行道树根下堆放着早已铲下还没来得及运走的被汽车压实的灰白色雪块,马路上间或还有几个穿着黄马甲的环卫工人机械地用铁锹铲着雪、剁着冰,尖锐的吱吱声激得费齐心中麻麻的直起鸡皮疙瘩。

费齐虽然选择了这个城市,但实在是不太喜欢这个城市,见过世面的人都说这儿是个大屯子,但和真正的大屯子比起来又分明是个大都市。齐齐哈尔这个地方,虽然从来也不是帝王之都,但毕竟曾经呆过最飞扬跋扈脑袋里刻着帝国梦想的日本鬼子,这一方面也不算是什么缺欠了。

这个城市没有建筑风格,没有人文积淀,没有历史掌故也没有传统小吃。上街时根本不会有遇见名人的惊喜,甚至街头没有打把式卖艺的。街头只有发广告单的、摆地摊儿的、像个真残疾人一样求助的和卖蟑螂耗子药的。

在这个城市土建施工,没听说有人挖出过值得惊喜的陶俑或者什么鼎器,只是总能挖出日本鬼子的炮弹和毒气桶,而且炮弹还能响,毒气还未失效。对于中国人来说,这种东西简直就是昨天才埋进去的,对于日本人来说,就像是史前的东西一样难以考证。

从前人们传说“风刮卜奎”,一夜之间把界碑从嫩江的右岸刮到左岸;现在传说某某被双规,某某升迁临行前被百姓于家门口放了鞭炮,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越来越没有浪漫主义情怀了。

大街的两边是排得齐齐的七八层的鸽子楼,单调乏味。平顶的鸽子楼挡住了它后边更远处的小平房,以免有碍观瞻,但谁都知道那后边是什么。不多的高层建筑偏偏楼顶都有蹩脚的多余建筑装饰,像最没有想象力的积木所搭建,只是没了童趣。临街店铺的门脸几乎全被巨幅的彩喷广告盖住了,让你感到这个城市好像没有建筑。这个城市虽然商业味十足,而这里的人却并不富足,这正是费齐觉得它的不足之处。

老一点的小区中,间或摆上两、三个白水泥的雕像,或少女捂耳读书,或成年男女拎着小孩子飞奔向未来。有些已经臂折腿断,露出里面锈蚀的钢筋,像效仿维纳斯的东施。新式小区则时兴在显眼处摆上一堆明晃晃的不锈钢,或球或环或柱。作为艺术品却具有批量生产的特征。它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放在高高的水泥台座上,仿佛旧时放在当铺高高的柜台上面的当品。

最绝的是在和平厂的门口,先是一头黑铜色老牛,奋力向前,实际上,它连底座都下不来,它大概是深圳的那一头的亲戚吧,也许寄托了厂领导想振兴老厂、锐意改革的情怀。大概是怕过往职工和行人不懂,底座上刻着“奋发”二字。老牛的后面十多米处摆了两头铜色的狮子,有点像衙门口的那种东西,费齐觉得这两个家伙倒是更能体现厂领导的身份和潜在的价值取向。再后边大门内有一座□□穿着大衣高高站在底座上的招手像,召示着这个厂子过去的历史和到现在还没有进化彻底的原所有制身份。

费齐看着这些东西总有说不出的难受,像关公战秦琼,像西服系草绳,像猪圈里贴的口号。

他忽然想这三个雕塑倒正是刻画齐齐哈尔的最伟大的现实广义组雕,绝对是三个臭皮匠顶得上一个诸葛亮的最好注解,绝对是整体远远大于个体之和的现实例证。写实主义的风格却像梦境一样无意中准确地流露了人们藏着、掖着的意识形态和城市的历史。从前,梦这个字的意思是追求的理想,现在,梦这个字的意思是回避的现实。

罗丹能发现平凡中美的东西,费齐却苦于总是发现现实中被刻意制造出来的丑的东西、不能忍受的东西。屈原独醒,难受得跳江,费齐倒没觉得自己高明、清高到独醒的地步,不过独独自己眼里多是丑的、别拗的东西,也不觉得好受,有如肥皂卡在喉头,偶而张嘴吐上几个泡泡,人们都说好看,个别人会说有个性,有谁知道肥皂的喉的滋味?

他走到家时已经五点多了,天已经黑透了。张桂兰见费齐开门进来,惊讶过后就开始埋怨儿子:“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告诉家里?”

费齐说:“我又不是检查团、工作组,还得提前透漏一下,只是回家而已,我还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呢。”

张桂兰笑了:“什么惊喜,你少来这一套年轻人的玩意儿,你这是让我们措手不及,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

“有啥吃啥呗。”

“你看看,都瘦了,可不是有啥吃啥,你在家的时候比谁都馋。”

“我可不馋了,今天才吃一碗方便面。”

“我和你爸刚把剩饭都打扫光了。正好你爸还没回来呢。”一边说着一边忙给还在五金店里的丈夫打电话,让他捎几个现成的好菜回来。

“行了,别忙活了,忙活完了,又得吃剩菜了。”

“你不在家,我们俩个也懒得做饭,总是对付,也该开开荤了。”

家里的气息和摆设就是不同于招待所的床、柜和电视,这让费齐有说不出的坦然、放松,老妈也好像不那么对立和陌生了,看来代沟并不隔绝两代人之间的一切交流和情感,就像杀红了眼的交战的双方也不斩杀来使一样。他从包里拿出在王府井买的真丝围巾给老妈围上的。

张桂兰心里虽然很高兴,嘴上却再一次告诫说:“尽花这些没用的钱,省着点儿,留娶媳妇用吧!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费齐相信母亲的话大多都是她的心里话,而且大概也是对的,但大可不必照着去理解、照着去做。很多时候,母亲的话就像童话中的咒语,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但你要是真的照着念却都不好使。他笑了:“我要是不娶媳妇或者娶不到媳妇,你攒钱不是白攒了?”

“胡说,怎么能不娶媳妇呢,你跟我过一辈子还让不让我活了。你这事儿以后我得上点儿心了,从前我一说上心,你爸就说我要包办婚姻,看来我是要包办一下了。”

“您可别吓唬我了。”

“吓唬你干嘛,包办也有幸福的,自由恋爱我看离婚的也不少。”

“就是一样多,也是自由恋爱的好。”

“好是好,你得能结婚才算呐。”

“我这不是忙去了吗?马上,马上。”

不一会儿,费震苏拎了大包小包的熟食回来了。父子两个见了面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费齐也知道这时最适合的动作是爷俩来一个热烈的长时间的拥抱,但是,他没有这个习惯,当然,首先他父亲也没有。

他忙把给父亲买的一只淡绿色的玉石烟嘴儿拿了出来,老头高兴得马上插上一支烟,费齐立即给点着,烟一冒出来当时就惹得张桂兰老大的不高兴,嘟囔到:“又抽上了,小齐你也是,你给他买这个干什么!”

父子两个听了她这话,就像行人看见禁止践踏草坪的牌子一样,女主人见说了也没有什么作用,也不想打扰丈夫和儿子的兴致,她就下厨做饭去了。

“怎么样,齐齐哈尔冷吧。”

“嗯,还行,我走着回来的,还没冻透,我在北京买了条保暖的羊毛裤,挺暖和的。我还给您买了一条呢。”

“小心你妈骂你。”

“已经挨过了,她还能让我去北京退了?”

“有道理,你妈可想你了,你别老是惹她生气。”

“那怎么办?”

“少说两句呗。吃得怎么样?”

“很一般,食堂里的饭没法吃,就是想家里的饭。您怎么样?”

“挺好的,你走的时候我进了不少电褥子,电热饼,你妈还嫌我进多了,这些日子都卖了,你妈的心气儿也就顺了。”

费齐乐了:“真难为您。”

“这也多亏了暖气不热,嗨,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有什么难的?这么长时间学到什么没有?”

“嗯,挺有收获的,都能用上。”

“那就好。我听说你们单位正在搞树梢工程,是不是得给领导送点儿?”

“不用,我听说是民主的,你送谁去?”

“我总不放心。”

“没事。我妈喊咱们呢。”

费齐在北京还给天蓬买了几本好书,都是天蓬曾经想买的而齐齐哈尔又买不到的。吃过饭费齐给他打电话,他家保姆说天蓬不在,说是有应酬,得十点多才回来,所以吃过饭费齐只能陪父母看电视。

费齐做梦想过,但是,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得到这个去北京培训的机会,车间里有十好几个人在争这个机会,而他这个没做工作的却去了,也许自己真的很优秀?也许朱厂长还不知道他和小文的关系已经“就这样吧”了?领导最终因为什么选择了他,他不知道。这时候他更愿意相信:存在就是合理的。

走之前,他也没请客儿,车间里的人不少,都请是不现实的。这样,请谁不请谁就又成了难题,这道题费齐最后没答,交了白卷。

这两个月在北京培训计算机辅助设计,表面上如带薪的休假和公费旅游,其实也真的组织了一次十三陵、八达岭的一日游。但费齐觉得更深层次这个培训是一块下岗的“免死牌”。本来费齐在车间里计算机方面已经就是大拿了,再加上这两个月的强化培训,这次人事改革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无惊无险。关键是对费齐来讲还有另一层好处:可以暂时躲开钱芳,他觉得自己把爱说了出去,就像脱光了衣服把心掏了出来,而自己被钱芳委婉地回绝,正像被她看到了□□。北京一行两个月,正好是一个天然的藏身大地缝。就算两个月后回来再见面,虽说不至于尽忘前情,但总能心气平和一些吧。

北京呆久了,他也不觉得哪儿好:故宫不是自己的家,长城太远,十三陵水库不让钓鱼,去八宝山不够级别、不到岁数。唯一能享受到的是北京人的脸子还有汽车浓浓的尾汽和高昂的物价。他知道自己的感觉里有阿q的思想光辉,但似乎也可以说是他那块喉头的肥皂在作祟。

第二天是个星期二,很冷。昨晚一夜的大风,今早一地的树杈和未落尽的残叶。费齐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点儿也不假,只是和这句话意思不差的“出头的椽子先烂”还有“枪打出头鸟”越来越不太好理解了,钢筋混凝土的楼板淘汰了木头椽子,环保和公安禁止了鸟枪,后两条谚语丧失了活力,看来文学作品在表现永恒的人性时,要尽量用永恒的自然法则来比况,否则日后科技引领世道变化,怕表达出来的永恒人性也难于被人理解。

这两个月在北京,他没有经历冬天的渐进性,有些承受不了家乡的冬天了。费齐也没敢在家多休息一天,一大早就上了班,见了单位的同事,他是觉得很亲热而且高兴,但有些人在寒暄中明显地话里有话,比如:

“北京暖和吧?”

“小费胖了!”

“这两个月玩得好吧?”

费齐想哪句不是废话呢?也没多在意。

厂里上岗、竞岗的改革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到了尾声,厂门口贴着一行大字红纸:

“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费齐不记得前两天在哪里曾经见过这句话,不多的三四个词来回一颠倒,就道出了几十年来没有过的现实和未来的普遍真理,费齐不知道这句话的作者是一个努力工作的还是一个努力找工作的。但不管怎么说,这句话这么快地被引用到这里足见其真理性,足见其被群众所认可、接受的程度,也足见改革进行的深度和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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