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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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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喜欢标语口号,不喜欢什么什么就是好,什么什么万岁,更不喜欢禁止什么,严禁什么,还有肃静和回避。如果真的就是好,又何必说它好?如果真的万岁,好好活着就是证明,大可不必贴在墙上。如果禁止以至到了严禁的地步就更不应该写在墙上,而应写在法律上,写在警察的脑子里。至于肃静和回避要么五十年前就应该砸碎了,要么画个图标也就行了。

他思考的结果是中国的标语口号是中国书法文化和形式主义的爱情结晶,甚至这里面还有敷掩、塞责在其中通奸的结果,这对夫妇大大的应该计划生育甚至绝育才好。

但退而求其次,今天的这种标语还算可以接受。毕竟不是单纯的奋斗目标,不是政治任务,不是大话、空话。这十四个字俏皮中稍微有一点儿告戒、劝勉和警示在里面,仿佛将死之人的哀、善之言,比起“禁止上班不干活!违者停薪下岗!”简直就是和风细雨,好良言反复劝该死的鬼了。

费齐车间搞的是“末位淘汰制”,形象地称为“树梢工程”,具体的操作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单,每个人都有权给所在单位的每一个人背后打分。最后,分数最少的一些人即成为“树梢”,将被修剪掉、淘汰掉,这样,树梢下面的这颗大树就健康了、有形了。

费齐一开始虽然觉得这个方法有点儿民主有余,但后来还是觉得这个方法好,至少朱厂长的权力可以被有效地制约,自己不至于因为和小文吹了而下岗,而这正是他在这次人事改革中唯一担心的事。

上午他找领导汇报了北京培训的事,他见门口停了辆车,车牌极其简单好记,好象在哪里见过,也没在意。领导勉励他好好干,你这样的小伙子是单位里的希望,这次领导派你去北京学习也说明了这一点。费齐很高兴,他尝到了定心丸的滋味。

下了班,电工班的刘利光请客,据说是过生日。

刘利光平时吊儿郎当的,也没见他接过几根电线、修过几个电机,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中午打扑克时偷牌成瘾,费齐本来和他就不太对付,除了借政治笔记抄一抄以外平时很少来往,也只是在这一方面他俩有点儿共同语言,所以,实在是不愿意吃他这顿饭,再者,他太想晚上见到钱芳了。

晚上到电脑班没有见到钱芳,学生走了不少,他和钱芳的位子都被新来的插班生占了,费齐感觉像是从前的四合院变成了大杂院。王凯见他来了,和他聊了好一阵子,告诉他那个设备管理程序最后由钱芳编完,等给了钱他要请客。王凯又给费齐安排了新座位。熟人只有岳玲还在,费齐下课找了个机会打听钱芳。

岳玲说:“我也不太清楚,这些日子,你没来,她也没来,有一天,也就是上个礼拜吧,她还特意来打听过你呢,我们谁也不知道你上哪儿了,谁也不知道你家在哪儿。”

“你知道她找我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那时,听说她好像是要出国了,着急忙慌的,我还以为你们俩要私奔了呢!”

费齐骂她胡说八道,心想岳玲应该不会知道我向钱芳求爱的事,那封email只有我和钱芳见过,那封信写得连我都不太懂,也不会有哪个黑客能看得懂。”

费齐看着雀巢鸠占的座位,恍如隔世。本来,他觉得自己来电脑班看钱芳,就像一只战败的野狼在舔自己的伤口,岳玲这句话可真是伤口撒盐。他没见到钱芳觉得失落异常。

她找我干什么?她结婚了?她为什么出国?她是在躲我吗?费齐没有胆量去钱芳家。

第二天晚上孙兵生日请客去鲁福楼,费齐没去。第三天晚上李大勇又在大清花饺子摆生日宴,费齐奇怪怎么过生日都连了起来,而且又都请客呢?从前车间里除了婚丧嫁娶,从来没有人为了生日破费,打扑克添坑花的也是倒霉的臭手的钱,而且不过是拉面、炝菜儿之类,怎么突然都阔绰了起来?

他实在是没心情去赴宴,也没有心情考虑这种变化,而且也不能厚此薄彼,所以,一概都推托说晚上有课,没去。

晚上的电脑课上他一直研究那个几乎是钱芳编的,但却把他的名字署在前面的管理程序,他猜不出钱芳当时的心情如何,他越猜就越是难过,他把这个程序和与钱芳合写的军棋程序拷到几张软盘里,课只上了一半就走了,这里没有了钱芳,他觉得王凯那课一点儿听头都没有了。

出了学校却沿着那天送钱芳的路走了下来。一直走到她家的楼下,她家还有一个灯亮着。

回到家,把程序拷到电脑里,点开那个军棋游戏,和电脑下了几回就不再输了。他细细地体会钱芳编程的思路,这个女孩挺聪明呀!又拿出她撕给他的那张纸反复琢磨她的笔迹,仿佛能看出她身影一样。

费齐下岗了。

天很冷,费齐立着大衣领子,在楼门口一大群熟人中看到下岗的告示时,突然有一点他想通了:从前车间里的各种告示、标语都是他写,为什么这回没让他写。

“怎么会有我?我做错了什么?”费齐想不通。

下岗的可能性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他几乎把那当作慧星撞地球了。他更没想到他得的票数竟然少得如此可怜,要是除了他自己的那一票,他的票数一个手就能数得过来了。他不相信这就是他的人缘,这么几张票比请人吃过饭却没钱付账还没面子,甚至几近于阳萎和宫刑了!他甚至不敢想:要是接着开一个□□会,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他虽然想起了书圣的这句话,但他想王羲之肯定没受过这样的调理,虽然他用最洒脱的字写了这句话,但一定没有他今天认识得这般深刻。

和他一块儿下岗的并不都是那些他想象中的“树梢”,至少他不是。费齐突然在人群中哈哈一笑,他也没顾及人们都在看他,就去找朱厂长,身后肯定议论纷纷,怕还有笑声。他自己脑袋大得像一个外星人,对地球人的语言、情感全不理解,也全不放在心上。

朱厂长的办公室宽敞气派,阳光明媚。巨大的班台后面墙角处树着一杆国旗,垂下的旗子露出几颗大小五星,让人看了就觉得放心。太阳黑子见他来找领导谈话当然不吃惊,在七八个黑痣的空隙里露出同情、安慰,好像还有一些坦然和说不清的表情,他拿了个纸杯,从高大的饮水机中放了一杯热水递给费齐,费齐坐在真皮沙发上还没等说话,老朱就一脸遗憾地安慰费齐:“小齐呀,我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当初厂里选择用这个末位淘汰的方法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领导的压力太大了。结果太出乎意料了,我们也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好苗子反倒成了树梢,这是事先谁也没想到的。”

老朱给他一支中华烟,坐在他身边,给他点了又接着说:“事已如此,毕竟是群众投票,不好动手脚,不过,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你可以出去好好闯一闯,你还年轻!而且,这次下岗的待遇还算可以,你可不要怪朱叔叔啊,你知道我一向是看重你的,我这回真是帮不上你啊。”

老朱一半打着官腔,让费齐觉得这事已无可挽回而且必须公事公办,一半又以长辈和曾经的亲戚自居,让费齐觉得在这件事上他理所当然是出过力的。费齐听他好像还引用了老子的祸福理论及吃亏是福的格言来给他复习政治课上讲过的矛盾向对立面转化的光辉论断,费齐觉得他把辩证法用在下岗职工的安抚引导上也很有创意。思想政治工作做到这个地步他还能说什么!

“那就这样吧。”

费齐放下纸杯,把刚吸了不到一半的中华烟掐死在水晶烟缸里,引用了小文和他分手时的这句话就走出了太阳黑子的办公室,他觉得“就是学历低了点儿”的小文的这句话所蕴含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比老子以下的思想家逊色,他相信自己的脸肯定也像小文一样雪白,虽然他从来不打粉底。

老朱从后面追上来:“小齐,你等一下,”等费齐停下来老朱凑过来小声问他:“朱叔叔问你,你得罪了谁没有?”他见费齐不太懂就又加了一句,“我说的是大人物。”

费齐被他的话弄得糊涂:“我能得罪谁,我哪能攀得上大人物。”

老朱想了想不再问什么了,只是说:“算了,你去吧,以后要处处小心,做事要考虑后果,不要图一时冲动。”

费齐不知道他这是演的什么戏,也没有心思把他的古怪想透。费齐也不想再有任何的挣扎,也不屑于任何的辩解和争吵。他想起小时候与伙伴们一起摆弄从树上抓下来的毛虫的情形,那全身是刺儿的家伙离开了大树在地上反复地扭动,它越是痛苦地挣扎,捣蛋鬼们就越是高兴。他现在就像被人施了法术变成了那条毛虫,但他比毛虫多出来的智商告诉他,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挣扎没有意义,那么就绝对不能再给那些摆弄他的人带来任何快感。

从太阳黑子办公室出来,看着他工作了四年的厂子,他觉得大概自己这几年所干的一切工作也没有今天从这里出去对它的贡献大。如果没有这个树梢工程,也许自己原本会在这里干上一辈子的。回来的路上,毛虫费齐遇到了他师傅李春林。

李春林五十多了,瘦瘦的,小个不高,费齐一直觉得师傅是那个时代的形象代言人或者说是那个时代的抽象。李师傅一直待费齐很好,他一直认为车间里的年轻人只有费齐还算像样,属于垮掉的一代的一个特例、变种,仿佛是袁隆平找到的雄性不育野生稻一样,所以李春林成了费齐入党的积极介绍人。这会儿,他拉了费齐到一个没人背风的地方,小声地说:“小费,你知道你为什么得票这么少吗?”李春林看费齐的眼神不像知道的样子就接着小声、神秘地说,“跟你这次去北京培训有很直接的关系。”

到处都是冰凉冰凉的,只能站着,这么冷的天在外面说话虽然不得劲儿,但也没地方好去,何况又是说这种事。李春林见费齐好像更不懂了就展开了说,说之前,先掏出了他的力宝烟,给费齐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遮遮掩掩半天才给两个人都点着:“你想啊,去北京之前有十好几个人想得到这个机会,结果是你去了,他们能不恨你吗?第二,你去北京的这两个月,正好赶上实施树梢工程,车间里的这些人都找借口请大家伙吃饭哪,唱卡拉ok什么的,还有请洗澡的,总之是联络感情拉选票,大走群众路线。你倒好,在北京享福,去之前不请客,回来也不请客,一点儿血也不出。你回来这几天,那天刘利光请客你没去,后来孙兵请客你也没去,李大勇请客你还没去,你说说你的票能多吗?”

力宝烟辣得好像除了焦油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费齐不好意思把吸了一半儿的烟扔掉,仍然在手里夹着。

“我没出血请客是有点儿失策,但我没去赴宴有什么不对?我不吃他们,他们还不高兴吗?”费齐不懂就问。

“你不去,他们的酒桌就成了打击你的舆论阵地,你要是在酒桌上,至少他们不会说你什么,你知道酒桌上这帮人都说你些什么?他们说你小子仗着是太阳黑子的姑爷,就以为自己是太阳风了,太傲了。你别看刘利光、孙兵这些人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人家这回倒留下了。我还以为你是老朱的姑爷肯定没事儿呢。”

“师傅,我不跟你说过了嘛,我早和朱厂长的姑娘吹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力宝烟已经灭了,费齐把半截烟夹在冰凉的耳朵上,一边搓着手一边再次纠正道。

十二月份可不是在外面说话的季节,李春林也冻得直搓手,他搓完手又去捂耳朵,突然大悟,扭头吐了嘴里的烟头道:“太阳黑子这手可真高啊,他这叫给个甜枣打一巴掌,他先给你个甜枣,让你去北京培训,让大家都知道他没有因为你和他闺女吹了而给你穿小鞋;等你去了北京,遭人妒忌,这回你下岗就顺理成章,就没有人会怀疑是他搞的鬼了。”

“不会吧,他有那么高吗?他有那个必要吗?”费齐大是怀疑,他冻得直跺脚,“再者,这次是民主评议,要怪就怪我没走群众路线,没占领舆论阵地,怪不得老朱,就更谈不上他搞什么鬼了。”

李春林对费齐的这句话大是轻蔑:“小费,你太年轻了。他有没有这个必要我不敢说,但你绝对不能怀疑他手段的高明。第一,你没有和太阳黑子这号人打过长时间的交道,我和他是一九六五年一块儿毕业进厂当学徒,你看他今天混得比师傅我不是强得太多了?这家伙你看人模狗样的、人五人六、西服革履,其实屁股是臭的、心是黑的,我在评职称、入党、评先进还有分房上招了他好几回道儿了。第二,这人事改革谁上、谁下还不是领导说了算,你真以为群众投票就好使呀!到头来还不是领导在操纵着,群众投票符合领导意图就民主,群众投票要是不符合领导意图还有集中呢,你忘了?”

师傅的这些话,这种思想深度,费齐觉得跟他一丝不苟的政治笔记和学习心得不可同日而语,想必两者肯定有一个是盗版或者伪证。

这么冷的天,能听到这样的话他觉得受冻挨饿死亦足了。费齐觉得头皮直麻,师傅的话说得他心里不舒服,像是用铜版纸揩屁股。师傅的话说得太晚了,仿佛刑场上人头落地后才送到的饺子。师傅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呢?是出于对我的同情,还是发泄他自己的不满?是一种悼唁,还是慰问?是物伤其类还是事后诸葛亮地说说而已?

李春林见他不说话,给他出主意:“我跟你说,小费,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你得告他,这叫什么改革呀,你给上级主管部门写信,告他对改革失去控制,告他利用改革之机索贿、受贿。”

费齐对师傅的建议不置可否,他只是想,钱芳那么好的姑娘我都没当街跪下,钱芳那么好的姑娘我也没天天去献花献媚,钱芳那么好的姑娘我也没有割腕示爱,至少那也是为了我心爱的姑娘。今天的事算什么!

此时,费齐不知道自己突然间是深刻了还是开悟了,是怨恨还是恼怒。他没再找任何领导谈话,也不想写什么上告信。他不觉得找领导大闹一场会减弱他灰溜溜的处境,他只觉得再与一帮背后给自己打叉的人在一起混饭吃太没意思了,不管是什么原因。

他想起了陶渊明,也许还有郑板桥,他觉得有些高尚了。但他马上又怀疑:自己如果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个人,或者说自己从来都不敬重这样的人,今天还会如此吗?

他出门时又见到了那句口号“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这一刻,像一只羊头的幌子,红红地,明晃晃地挂在那里。费齐真想上去把那个“不”字扯下来,撕个粉碎。

可这又于事何补,徒增自己的烦恼,徒增自己背后的笑料、话柄。自己这么背的运气,干完这件事,说不定还要进保卫科坐一会儿呢。不用想也能看到那帮家伙有那么一天中午聚在一起吃饭或打扑克时会谈起这件事,会哈哈大笑,今天要是这么干,等于给他们免费提供板儿砖,不能干。

费齐坐在自己的房间,想法渐渐地激进:下岗,谁都知道是失业,但不这么说,要拐弯抹角地说是下岗,他不知道这是春秋笔法的一个新时代变种,还是朝三暮四的基因突变,他怀念或者说敬佩党一开始时的魄力,直接就站出来宣扬共产主义,敢于把一个最长远的目标直接告诉人们,而不是拐弯抹角地宣扬市场经济。那时候,不怕□□,不怕鬼子,后来也没怕过□□。

张桂兰听了这事穿了衣服就要到厂里去理论,费齐说什么也没让她去,他虽然还没结婚,但再也不需要家长为他去跑这种事了。费震苏也拦着老伴儿,让她冷静冷静。张桂兰当然知道这个年代耍泼、犯浑没有什么用,但心里一口气发不出来,只能怪老头和儿子没用,关键的时候冲不上去,家里没个爷们。

费齐想母亲在家里一把手当惯了,上管时间,下管钱,中间管着吃喝拉撒,这个家里怎么会出爷们。但现在这个样子,那有心思和母亲吵,那有脸面跟她吵。

晚饭他强吃了一些,免得被看出心中难过或者委屈的样子,涮过碗,他进了屋,却感觉房间很空,他伏在窗口向外望,街口有人在烧纸钱。

猩红的纸灰一闪一闪地,像无力的脉搏,模模糊糊能看到有人蹲在灰火边上,费齐也不知道在阴间今天是什么日子,只觉得这纸钱好像是烧给自己。他忽然想出了几行诗,就记了下来:

人群中纵情一笑

唏嘘里静静地思考

出门后随手一摔

站台外失望地等待

月塘边清清的蛙鸣

西窗上泛泛的昏星

小巷口纸灰猩红

心情中过去的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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