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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千禧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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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蓬元帅在王府大酒店订下了一桌酒席,已经通知了十来个没有走出齐齐哈尔的高中同学,既算是一次同学会,又算是千禧宴。

费齐真是不想去,他不愿凑这个热闹。他想一个人好好地、静静地送走一九九九年,送走二十世纪,更是送走自己一事无成的一年。

写过那首诗的前一天,他去了天蓬那儿,把在北京买的书给他送去,天蓬很高兴,反复摸薮着书的封面,像摸着姑娘的手。

写过那首诗的第二天,天蓬放假来他家,费齐跟他讲了下岗的事和李春林的话,天蓬很是感慨、气愤,表现了一个朋友应有的立场:“□□民主!□□改革!□□!……”

费齐没有想到,天蓬元帅干过屡次的“□□”、“骗奸”、“通奸”之后,居然如此痛恨□□,不知他是良心未泯还是恨他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他哼了一下也学着天蓬的深刻说:“□□如果不考虑可能受到的制裁,当然要比□□、骗奸和通奸更直接,刺激,痛快,方便。民主有时就像一个漂亮的蛋白质女孩,改革有时更像五六岁的迷途幼女,胆小的诱、骗,胆大的用强。”

天蓬直直地看着他:“我看你下岗也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干脆在家爬格子算了。”

“那你不永无出头之日了?”

天蓬哈哈大笑:“对了,这也快两个月了,咱俩去找乔三去,要是谈得来就带着他喝一个醉,如果谈不来,咱俩去喝个痛快。你也别上火,有机会我给你找个工作干干。”

三江网吧门口停了几辆大摩托,天蓬和费齐围着摩托刚欣赏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两个小子问他们要干什么。两人刚要解释,乔三从里面出来确认真的是费齐,很是高兴又见到他。费齐也很高兴,高兴的是他和天蓬准备好的那一套见面的话不用说了。费齐给乔三介绍了天蓬,乔三立马就把天蓬也当成了自己的铁子。天蓬大赞摩托带劲,乔三听了更是高兴,告诉他俩这是他们几个哥们的。刚才在里面见你们俩个冲着摩托比比画画的才出来看,我就觉得像是你吗。进了屋乔三又把另几个哥们都叫出来相见。天蓬极高兴,说了一会儿话,就拉了乔三,又带了乔三的两个哥们,五个人出门打了两辆车就去温州海鲜城,喝了三个多小时出来又到小野洗澡,洗过澡唱歌,五个人从小野出来已经晚上八点多,又找个青岛啤酒城喝啤酒。

乔三听说费齐下岗,马上就要费齐过来帮他做网管收银,费齐挺感激他,说过了年如果找不着更合适的活儿一定来帮他。乔三也不强求,又大骂老朱不是东西,哪天一定剁了他。

费齐问他和小文的事,乔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个老东西这回把小文介绍给一个大款,倒腾汽车的,在齐齐哈尔挺有势力,小齐你看着,你别看他有钱有势,早晚有一天我让他进残联。”

天蓬在一边听着高兴,大赞乔三有种,够爷们儿,举杯邀大家痛饮。

网上有人说,同学第一年聚会是渴望,第二年聚会是观望,三年之后是失望:职位的攀比、收入的攀比、老公的攀比、衣着的攀比,买单的攀比,青春的女孩变成世俗的师奶,同桌的你我已为人父母,挥斥方遒的愤青变成恶俗的官僚。

同样像网上有人说的“如果爱她就不要和她结婚”一样,费齐觉得不赴同学聚会也是为了保留那些让人不能忘却的纪念。本来高中生活能够让费齐不愿忘却的纪念就很少,他觉得如果把当年就已经很烦的学习生活在今天拿出来怀念只能证明自己多少有点儿变态。就像今天有些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返城的知青回忆当年上山下乡的生活,竟然在其中找到了乐趣和理由一样。费齐觉得这简直就像是被□□,一辈子幸福几乎被毁,但几十年后却回忆起了当时不能体味的快感。

费齐当然知道自己的不愿赴宴、不愿凑热闹也许关键是这些年来没做成什么的原因。如果网上那个人说的是对的,自己坐在酒桌上一项项攀比后,注定是个输家。奥运会的庆功宴上最难过的一定是夺标呼声最高又一金一牌儿未得的那个倒霉蛋儿!

但是,到底谁是丑小鸭,到底她变了天鹅没有。到底谁是仲永,谁是润土。这些谜底全将在同学会中揭晓。这怕也是同学会得以存在的一个另类原因吧。

这时候他常常能想起上学时总是不理解父母怎么当了一辈子的小职员,怎么一点儿抱负也没有。前几天二哥带着孩子从大庆来齐齐哈尔,他的小侄子费权成天的问他是不是大富翁,有没有汽车,有没有“老死来死”,有没有“奔死”,有没有一千万、一万万!不管他有多么的倔强,也开始对自己陶渊明式的高傲和伯夷式的没用有了怀疑,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才问了自己几遍富翁的事,心里就开始觉得惭愧,看来三人成虎的事定然不假。他开始怀疑当初是不是有点儿固执或者意气用事。费齐很是疑惑,孔子说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是不假的,不过立是不惑的前提,看来该立的时候不立,早晚都是要疑惑的。当然,也不用那么教条,非要到三十岁、四十岁的整数不可。

一个人是否四十而不惑极少有人关心,自然也就没人拿各种眼光向你致敬,但你立还是没立,不论是从你的行头、还是你的坐骑、甚至是你身边女人脸蛋儿的分数上都能看得出。最近,费齐碰见了几个已经“而立”的从前同学、朋友,总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气压好像特别的低。名牌的西装告诉你他们有钱,公费的坐骑告诉你他们有势,身边的plmm告诉你他们有凝聚力,被人傍着。

天蓬元帅正是春风得意车轮滚滚,前些天刚刚提升为科长,王府的这桌酒还有点儿“夸官”的味道。

临了,费齐还是去了。

现在在新人类中流行:请你吃饭,不如请你出汗。费齐在这句话里悟出了这样的道理:给你送礼,不如给你面子。一是他得给天蓬这个面子,二是不去好像自己真的心虚或者认了输似的,三是怕这桌酒席又成了老同学们议论他的乐土。他在高中时各种考试时常名列前茅,虽然后来学了工科,但当时就连作文也是最好的,总是范文,就连天蓬也是佩服的。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被他们舆论、欷嘘才怪。

费齐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又露出了一张白白的脸,换了身西装,打了领带,板儿板儿的,外面穿了件呢大衣,比第一次见小文时精神数倍。下了楼,在街口等出租车。

他感觉像是在唱空城计,明知自己没钱、没势、没权、没名但还是要强坐在酒桌上,装出一副身价百万、羽翼众多、图章很大、著作等身的样子。他是在强充诸葛亮,其实他倒是觉得如果剔除伟大和名气,自己不用装就已经很像沮授,杨休或者屈原。

费齐知道自己很是虚伪,但虚伪的确是治疗自卑的一剂猛药、偏方。如果不是自己而是换了别人,他一定要给那个人起个外号叫“装假车”——看着威风八面,全付武装,其实胆小得很。他想起不戴头盔的兵马俑,当真是真勇士。

天下起了雪,街上的各色车辆都谨小慎微地开着,街灯正在一点点变亮。灯光中,纷扬的雪花异常的晶莹好看。

出租车的生意不错,平时主动开到身边的,今天他等了十多分钟才有一辆好像是中国三汽生产的拉达肯停在他身边。费齐坐在出租车里,掸过身上的雪,看着雨刮器一摆一摆的,心里不自在。那雨刮器呼拉呼拉的,仿佛是在刮骨疗毒,又好像是一只小鬼儿来回摆动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着,提示着他:你不行!你太差劲儿了!

想着自己这一年的经历如同在世界杯上踢进了乌龙球或者是把刚长出来的立事牙咽进了肚子里,他远远地下了车。

王府也就是三星级的酒店,但在齐齐哈尔也算首屈一指了,费齐今天虽然穿了他最好的一身衣服,但还是怕门童会对他不敬。天蓬元帅正拎着手机在二楼包房的门口等着他:“哈哈,怎么才来?”

“打不着车。”

“我接你去好了。就差你和卢龙了,你来就对了,快进屋,看看里边的人还都认识吗?”

费齐进了包房,门口站着两个把旗袍当制服的小姐给他深施一礼,围着一张大圆桌已经坐着大概八个人,看费齐走进来,有的站起来打招乎,有的坐在位子上点头。有几个经常见面,但有几个他觉得看着眼熟,只是实在叫不出名来。

费齐现在绝对不是什么贵人,但还是把老同学忘了。他围着桌子一个个和老同学握手,这一点绝错不了,他最后脱了大衣坐在好像叫刘济元的同学下手,至于这位现在他干什么,一会儿再问吧。

桌上还放着几份没领走的通迅录,喷墨打印机打出的彩色东西,费齐拿了一份看,姓名、单位、宅电、办公室电话、手机和地址都有,与桌边的人一对比,那些眼熟的就都想起来了。只是单元格中的名字有的居中,有的靠左,有的靠右,费齐猜是天蓬搞的。看着费齐这一行里,单位、办公室电话和手机这三个单元格都空着,他有些不舒服。

这时天蓬元帅走进来,一边合上手机一边对在座的同学说:“不等了,卢龙说他正在绥纷河呢,说他来不了了,让我给诸位代好呢。”

刘济元把嘴凑过来对费齐小声说:“卢龙这家伙可是不得了,买卖做到了俄罗斯,资产据说几近千万,老刘请他吃饭费点儿劲儿!”

“都是同学,吃顿饭有什么费劲的,也许真的是没空呢。”

“真不知道他是祖坟冒烟还是才华横溢。”

“是党的政策好。”

刘济元转了头,看了看费齐:“幽默,实在。”

天蓬元帅坐下后,扶了扶据说价值两千元人民币的眼镜,把旗袍小姐送过来的菜谱递给坐在身边的于萍萍:“来,大家点菜吧。”

于萍萍正和郑玉彬聊着什么,这时转过脸,见是让她点菜,推了半天,还是没躲过这个差事,捧着厚重的菜谱一页页地翻。

费齐认为在饭店点菜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社会阅历、品味、气派甚至腰包、胆识和地位。于萍萍的长相如萍,这些年也没十八变,费齐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上学时的事迹了。

于萍萍看着菜谱,越看眼睛越大,像浮萍上的两颗大水珠马上就要滚下来。最后还是谦虚了一下把菜谱推给了她下手的郑玉彬,四方脸的郑玉彬看了半天,也没点出什么,只是指着古怪的菜名问小姐,也不知道小姐是真的说不大清楚还是怕说清楚了没人敢点菜,总之他没问出什么。四方脸抱怨着又把菜谱推给下手的冯立。

冯立见他前面两个人都没有点菜,也就没打算真点,看了两眼砸舌道:“他们这儿的菜名太苦怪,我发现现在的菜名神出鬼没,我就吃过亏,上过当,我点不好。”说着就把菜谱接着传了下去。

唐云东接过他的话说:“岂止神出鬼没,简直是争奇斗艳,百花齐放,不知所云。没有点儿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还真搞不懂。”

杨波补充说:“我也有过好几回这样的经历,比如母子相会,菜端上来一看,居然是黄豆和豆芽!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竟然是红烧猪蹄,用几根香菜铺盘!一国两制,是水煮花生米和油炸花生米。波黑战争原来是菠菜炒黑木耳!”

冯立不服气,也插话道:“有一次我看到有一个叫悄悄话的,端上来一看原来是猪口条拼猪耳朵。还有关公战秦琼,原来是西红柿炒鸡蛋。”

“为什么?”于萍萍眼睛还是那么大。

“关公是红脸儿,秦琼是黄脸儿!和柿子鸡蛋一个色!”

大家都乐了,冯立又想起一个:“还有一道菜叫火辣辣的吻。”

“别卖关子了。”蒋兰催他。

“哈哈,就是辣椒炒猪拱嘴儿!”

大家笑着,菜谱虽然还继续在传,不过已经没人真的点菜了。

“再比如私奔吧,”冯立开始总结,“就是把茄子和土豆弄成条块,原来这名字讲的是加工的方法。金碧辉煌就是盘儿炒鸡蛋,说的是菜的感观。”

天蓬也接话儿道:“其实这里也有规律好寻,名字越是古怪的,原料就越是稀松平常,金必是黄的,玉则是白的,绿的是翡翠,圆的是珍珠。相反,燕窝、鲍鱼、鲨鱼翅永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中国的文人画、文人园林是雅俗共赏的,但中国的文人菜和商品经济一经结合就造就了鸦片贸易以来最暴利的行当。”这是唐云东的总结性发言,充分显示了他的文化功底和历史修养。在大家的笑声中,最后菜谱到了费齐手里。

费齐看了两眼,不但菜名古怪、吉利、喜庆,而且价格不菲,另外还有很多只标了“时价”。费齐感觉这“时价”二字,正是贾雨村那句“玉在奁中求善价,钗在椟中待时飞”的简化、现实版注解。他看过那大部头的《中国烹饪史与烹饪文化》,但对于今天的点菜毫无帮助。那天请乔三他已经知道天蓬元帅有多宽绰大方,但他并不知道天蓬元帅今天到底想办多大事儿,露多大脸,想出多少血,能出多少血,而且他还看出这帮人再说下去天蓬就要挂不住脸儿了。所以一边把菜谱递给了身边的天蓬元帅,一边给大家也给天蓬解围到:“我说天朋,你就不要难为大家了,我看就客随主便,还是你来点吧。”

天蓬拿过菜谱笑了笑:“我今天肯定不请大家吃茄子炖土豆,也不吃大葱炒鸡蛋,诸位请放宽心,我的耳朵已经挂在桥洞子上了!”

天蓬元帅正是那种即有经济基础又住在上层建筑里的人,点起菜来,干净利落,像庖丁解牛,像卖油翁倒油,还有韩信点兵的味道,而且在点某个菜时还对服务小姐面授机宜,嘱咐她什么菜该多加点儿什么,什么菜少加点儿什么,多大的火,仿佛马谡出兵前的诸葛亮一样,想得已经周到,但又有点儿不放心。

等服务小姐领命出去了,天蓬元帅给几个会吸烟的同学敬了烟,才说:“咱们毕业也有八年了吧,在座的同学,只有几个人能够经常见面,据我所知,咱们同学五十余人,还在齐齐哈尔的共有十一个人,今天能来十个,已经算是个盛事了。在座各位,同窗三年,大家都是认识的,但这些年却很少联系,趁着菜还没上,我先给大家就我所知的都介绍一下,有不全面的,大家给补充一下,我就先从费齐这儿开始吧。”

费齐没想到他有这么一手,正觉得无地自容时,听见天蓬郑重地说:“费齐毕业后就进了工厂,前些日子终于觉悟,想通了给厂干不如给己干,就辞了职,准备下海捞鱼了,现在正在寻找经营项目,请有投资意向者饭后联系。”

天蓬元帅的幽默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费齐打心眼里感谢天蓬给自己进行的包装: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而且兼具孔子的春秋笔法,他觉得这段话是天蓬这些年来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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