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后天蓬曾建议费齐去他父母的公司谋个职,费齐没同意,当时推说专业不对口。其实,他是不愿意吃这把窝边草,他对窝边草已经有了一次深刻的体会,吃的时候省事,吃过了嘴麻说不出话,消化不好,肚子疼。要是那天答应了天蓬,自己就成了他家的雇员、家臣,今天还哪有面目坐在这里!相信天蓬再高明的春秋笔法也瞒不住别人的眼睛。
“下面给大家介绍刘济元。”天蓬元帅用手引见了一下坐在费齐左边的刘济元接着说,“济元现在是齐齐哈尔大光证券证券部的副主任,在股市中纵横四年,手下资金动辙百万,经验丰富、眼光独到,如今已经是齐齐哈尔知名的投资顾问了,如果各位觉得在费齐那里投资不适合就到济元这儿来,只赚不赔。”
费齐不知道天蓬元帅在刘济元的介绍中是否也有包装的成份,只是看见依然瘦小的刘济元笑逐颜开,隔着费齐冲天蓬拱了拱手,表示了谢意。
费齐相信人们常说的“三岁看老”大概指的是人品而不是职业,他记得这个刘济元上学时对于政治经济学和数学都因学得不好而不感兴趣,不想他今日竟然在这一枝头上开花。费齐的惊诧倒还是次要的,如果那两位当年教他的老师还能记得他,怕更要大跌眼镜,这种预测怕是比做股票价格走势分析还难。
天蓬喝了口茶,接着介绍:“下面这位蒋兰小姐,对不起,应该称夫人才对,目前在试验中学任教,以后大家有了祖国的花骨朵儿都送到蒋夫人处接受折磨,相信都能脱胎换骨,榜上有名。”
这个蒋夫人脸蛋儿也就55分,但身材绝对可以给到95分,按天蓬的口径加权后能得71分。蒋夫人在高中时就是天蓬的老相好,别人还在上自习做大篇大篇的卷子时,他俩就已经在学校的小树林里手拉着手坐着了。费齐知道天蓬元帅非常讨厌现行的教育制度,一直认为正是这种教育制度使他大才小成以至于小才没用,再加上他和蒋夫人的个人关系非同一般,所以今天说起话来毫不忌讳。
脖子上围着一条淡绿色丝巾的蒋夫人可不干了,媚态十足地咬着后牙笑着指着天蓬元帅的鼻子叫嚣道:“马天朋,这一千年马上就过去了,我就不骂你杀千刀了,一会儿你要是不连喝三个,我和你没完!”
天蓬毫不畏缩,摇着脑袋说:“我是横眉冷对蒋夫指,俯首敢喝三大碗。”
天蓬元帅在女人面前的反应就像胖交警开罚款单那么快、那么坚决,就算在众多老同学面前也是这样。
“下面这位欧阳奇在铁路的托运中心就职,”刚说了这么半句,欧阳的手机就响了,白白胖胖的欧阳啪的一声掏出银色的手机,弯着腰喂、喂、喂了几声就出去寻找信号了,天蓬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回来,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他虽然出去了,咱们也可以背着他说,诸位哪一天如果有炸弹、□□等不便运输又没人敢运的东西尽管去找他,这家伙胆儿贼大!”
在大家的笑声中欧阳回来了,知道天蓬肯定没说好话,问了几个人,一直到有人把刚才的话告诉了他。他指了指天蓬的鼻子,又指着身边的唐云东说:“你怎么把咱们俩的不法行为都说了出去?这里可有记者!”
听了这话,唐云东马上右手握成个筒伸到欧阳的嘴边:“请问,贵组织下一个目标是谁?是美国本土还是美国的海外驻军?”
在大家的笑声中天蓬元帅指着唐云东赞叹道:“哈哈!果然是晚报的大记者,真乃鹤城名妓也!诸位家有什么花在不该开的时候开了,家里边有什么猫呀、狗的多年相敬如宾,或者鸡蛋皮儿上长出了标语口号等等,都可以找唐大记者,准能及时见报。”
“明天的副刊头条就是:我市某机关一年轻干部嘴里长出了硕大象牙,据这方面专家初步鉴定,在国际象牙黑市上若以真象牙出售其价值将高达二百五十镑!据息,已有我市工艺美术品厂与该青年联系,要利用其牙雕成《卜奎三百年记》,这将是我市文化事业的一大壮举!另据我市著名遗传学权威解释,该青年的这一变异实乃说话过多、用词过损所致!”唐云东漂亮地反戈一击。
整个包房笑成了一团,甚至包括那两个旗袍小姐和天蓬自己,等大家渐渐坐直,天蓬往回找面子地说:“我说是鹤城名记嘛,果然名不虚传。”
天蓬元帅拍完了马屁安抚了潜在的威胁又接着说:“下一位是杨波同志,是我市工会生活部的副主任,这些年在杨波同志的亲切关怀下,我市工人同志们的生活丰富多彩,会费一分不剩,同志们有什么事尽可以在饭口时去找他,杨波同志的招待规格是很高的。”
杨波没有唐云东的口才,大概也因为天蓬对他的介绍不那么损,所以只是红着脸抱了拳,对大家拱了一圈,不知是求大家到时常去他那儿,还是正好相反。
这时服务小姐已经把四个凉盘摆了上来,个个刀功细腻、堆码精致、色彩丰富、形象逼真。等小姐挨个倒上了极品的北大仓,天蓬元帅端了酒杯站起来郑重地号召到:“我等一会儿接着介绍,咱们先喝上一口重逢酒。”
“别着、别着,你得先喝三个再说。”蒋兰还没有忘了刚才的仇,指手划脚,不依不饶,旁边的好事者、知情者也都不怕事儿大,在一旁帮腔。
“好说,好说,等一会儿咱俩儿再喝一个交杯都行!”天蓬元帅见众口一词,他毫不含乎,三杯鱼贯而尽。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咱们国家干部的素质果然过硬!”唐云东适时赞了一句。
一边的蒋兰乐得直拍手,“大家都记着啊,他还欠我一个交杯酒!”
天蓬元帅三杯下肚,自己叨咕了句“吃口菜,不算赖”,夹了口菜吃了,然后又端起了服务小姐刚刚满上的酒杯说:“好事多磨,这回咱们该喝这杯重逢酒了。来!为咱们八年来的第一次重逢,干杯!”
等和大家都碰了杯,天蓬打样又是一饮而尽,然后两只眼睛挨个盯着众人手里的酒杯,身边的于萍萍瞪大眼睛,只喝了半杯,忙给他夹了一口菜说:“来,吃口菜,压压酒。”
天蓬没有因为她的殷勤而忽略她剩下的半杯酒,反倒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她身上,于萍萍这回闭了眼睛才喝光剩下的半杯酒,等确定每个人都干了天蓬才坐下。
王府的酒杯足能装一两半多,这一杯北大仓喝下去费齐感觉有点难受,连吃了几口菜才算压住了肚子里的北大仓。这时天蓬已经把筷子放下了,又开始介绍道:“罚酒喝了,重逢酒也喝了,下面我接着介绍冯立。”
“你先别介绍,这不能叫第一次重逢,应该叫第一次团聚,你说错了,自罚一杯!”蒋夫人及时地抓住了天蓬的口误,又及时给他一双小鞋。
“是,没错,我们经常见面,但聚在一起是第一次。”唐云东马上附和。
天蓬想说话就必须喝这第五杯北大仓,他竟然认了,长叹一声:“好人死在证人手哇!”
元帅连喝五杯,舌头一点儿也不软,费齐觉得自己的酒量和他比起来就像帕瓦罗蒂跟贝利踢足球一样。
“大冯是第一医院胸外科大夫,各位有个头痛脑热尽可以去找大冯,服务肯定比第一医院任何一位大夫都热情、周到。大冯手中一把青龙掩月的手术刀从来不宰同窗好友。”
大冯身高体胖,费齐一直觉得他不像是个主刀的大夫。
“哪天你去,我免费把你的舌头割了。”大冯边说边举起酒杯,“来、来、来,我先来麻醉一下你的舌头,咱俩单独干一个怎么样?”
“好,只是我在这里先求你,割舌头不要给我的脑袋拍太多的ct片子,更不要核磁共振、多普勒!”天蓬元帅毫不示弱,和大冯碰了一下又是一扬脖。
大冯人高马大,加上医生天职,酒力不下于天蓬,自然也是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天蓬眼睛依然有光儿,看着郑玉彬接着说:“玉彬一上班就赶上单位不景气,但是他的脑子好使,开了家鲜花店,现在已经财源茂盛通四海、生意兴隆达三江了,大家情人节送个花什么的我看玉彬你就包了吧!”
“别人没的说,你不行,你小子情人太多,我赔不起呀。”郑玉彬端起酒杯敬天蓬:“咱俩喝一杯,一会儿你告诉我你的情人都住哪,看在你我的关系上,我收你半价。”
“那我连喝两个,你能不能全免?”天蓬仗着他的酒量跟郑玉彬侃价。
“行!我认了!”郑玉彬当场咬牙拍板儿,说完没费劲就干了。天蓬说到做到,连干了两杯对郑玉彬笑着说:“大家可都听见了,看见了,不要反悔呦。”
他自己夹了几口刚刚上的热菜吃了下去。用手拍着身边的于萍萍说:“萍萍在大马旅行社工作,马上就要结婚了,咱们下一顿酒就是她的喜酒了。”
于萍萍的酒已经换成了雪碧,也就没有拼天蓬的酒,天蓬得以喘息,费齐也吃了几口热炒,喝了口汤,味道果然非同凡响,名实几近相符,大家开始夸天蓬见过世面,会点菜,仿佛他的脑袋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大了。
他刚说了一句“下面自我介绍一下吧”,坐在他对面的唐云东就接过话来:“还是我来介绍吧!”一边端起酒杯,“刚才的话多有得罪,天朋哪里发财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这里只是希望大家能够和他搞好关系,以免今后出了名、发财了因偷税漏税而灰头土脸的,再者不和他搞好关系你也发不了财!前些天,天朋刚刚荣升为科长,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提意大家敬天朋一杯如何?同时也感谢他今天创造的这个机会,让咱们能够相聚在一起。”
费齐给天蓬数了数,已经喝了八杯了,在旁边问他:“你还行吗?”
“没事,鹤城名记提的酒我能不喝嘛,来来,小姐,给大家都斟上白酒。”等服务小姐把酒都倒满了,天蓬一仰脖扔了进去,对唐云东说:“我已经响应号召,先干为敬了,剩下的你负责监督。”
唐云东尽职尽责,要么晓之以情,要么动之以理,或者威逼利诱,充分发挥了他监督及喉舌的职业优势。
桌上继而出现了一轮争相吃菜的热潮。
天蓬见他点的最后一个菜也上来了,就让道:“同学们,同志们,朋友们,菜都上齐了,大家先抓点儿收入吧,一会儿从费齐这儿开始,每人提一杯,大家陪喝一拇。”在两个女同学的惊惧声中,天蓬得到了快感,更加兴奋。
虽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请客吃饭绝对可以要人的命。酒桌上再复杂的人际关系最终都能统一到朋友关系上来,酒桌上朋友的观念是至高无上的,为了朋友,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喝一杯;为了朋友,随便说错随便的一句话就必须再喝一杯。喝了几杯之后,人的观念进一步纯洁、崇高,人的错误越来越频繁而不可饶赎。最终,一桌子人几乎都进入了豪饮的旋涡,直到费齐鼓足勇气劝大家该散了,响应者竟然寥寥无几,天蓬伟大的舌头反复地说:“人盯人就是好使,盯紧了,谁都能喝进去,一盯就灵!多好的一次活动啊,一定要进行到底!而且要经常举行,大家一定要记住啊。”
费齐一共喝了五大杯,中间在卫生间吐了几口,这几口吐得他胸口难受,眼睛鼓胀。没有完全消化的菜品和着北大仓吐在纯白的洁具中,脑袋并没有更清醒,但却很兴奋,这种兴奋有一半儿迷糊,又有一半清醒,即有接着喝下去的胆量,又有一些害怕喝坏了身体的理智。
这一晚醉倒的不止天蓬一个人,费齐打车拉着顺道儿的杨波和天蓬,到杨波家时,他和司机好不容易才把紧密团结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杨波媳妇没给费齐多少好脸儿,已经喝了五大杯的费齐当然对脸色也已经不那么敏感。带着一身汗回到出租车里,酒也醒了不少。
天蓬元帅的父母不在家,保姆张阿姨见少爷这付样子,赶紧去准备水杯、水盆和湿手巾放在天蓬的床前以备不时之需。张阿姨见费齐守在天蓬身边,就又拿来了解酒药,费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给天蓬灌了些,帮醉鬼脱了外衣,然后架到床上,胳膊却又被他死死抱住不放,听大舌头不厌其烦地骂蒋夫人太不是东西,一个人就灌了他五杯,下次喝酒一定把她放倒。
“对,把她放倒,不管怎样,她的味道是真好,她的□□真白,真的是很白。只有她,也只有她,不像那些没开化的毛姑娘,只有她,要的不只是我的爱情,他更要我的——大号□□。可惜呀!悲哀呀!痛苦呀!我知道这一切时,她已经是别人的了!不过,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这么好呢?”
费齐有些恶心,坐在床边歇了一会儿,把天蓬的手扒开就下了楼。
街边饭店的生意依然红火,吃千禧宴的人们兴致正浓。时而还有几处鞭炮或远或近地炸响。
雪已经下得很厚了,街上的车一个个都开着大灯,一个个都慢慢地开着,吱嘎吱嘎地碾着雪,像是送葬的灵车。
费齐回来路上特意经过钱芳家的楼下,看她房间的灯亮着,费齐在楼下站了半天,不知道钱芳此刻在干什么,难道她回国了吗?望着她的窗口,仿佛中秋节时望着天上大大的月亮。
费齐的父母并不看重什么千禧年、万禧年,早已经睡了。费齐虽然觉得他们没有情趣、没有激情,但也有一丝佩服他们的超然和淡漠。他悄悄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刚刚坐下,张桂兰穿着睡衣端了杯热茶送了过来。费齐忙接了茶说自己没喝多少,让她快睡吧,别冻着。
母亲回去后,他坐在沙发里,点了一支烟,脑袋还是有些迷糊,看着对面墙《兰亭序》旁边的石英钟的指针一格一格地走。
指针走动的声音很大。看着钞针一格一格地转,就像夏天坐在浏园沙滩上看着手中的细沙从指缝中一遍遍漏下一样。
一寸一寸的时光在手指缝中漏下,费齐觉得自己俨然大款一样在烧钱,烧得比任何一个地方的“首富”都体面、豪华、奢侈。
三个指针越来越近,费齐放慢呼吸,并没有许下什么愿望,他只是让自己感觉仿佛是在千禧钟声中出生的婴儿,没有遗憾、没有偏见、也没有任何错误,就像一个刚刚格式化后装上正版操作系统的电脑,没有一点儿病毒,没有一点儿内存垃圾和磁盘碎片。
千禧年的钟声如约敲响,它一声一声地敲,敲碎了好几个版本的世界毁灭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