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老刘说:“我下乡喂猪时就把嗓子练出来了,今天让你们听听。”
名记赞道:“那才是正宗的练歌,有味儿。”
“村里的小芳都喜欢我,要不是我跑得快,早就扎根农村了。”
费齐说:“我没喂过猪也没赶过羊,实在是唱不好,真是不想去。”
老刘不高兴了:“不许扫兴,唱不好更要练。我喂猪都干了,叫你练歌还想逃?”
名记一边开车一边开导他:“就是个乐呵,你踩过猫尾巴没有?”
“就算踩过吧。”
剩下的两个人齐声说:“那你一定行!”
费齐也就没了话。到了练歌厅,老刘说先抛砖引玉,等他拿起麦克风唱了支《打虎上山》果然声音高亢嘹亮,下一个《南泥湾》也唱出了高分。
名记的嗓音嘶哑,对《路旁的野花不要采》的演绎得别具风格,他唱的《国际歌》和《团结就是力量》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也挺好听。
这期间老刘在歌本儿上翻到了《大圣之歌》,接了名记的麦克风用他吆猪的嗓子唱了起来:
猴哥,猴哥,
你真了不得,
五行大山,
压不住你,
蹦出个孙行者。
老刘唱完了,情绪极佳,上窜下跳,快五十岁的人活脱一个孙猴子,放下麦克风伙同唐云东非让费齐也唱一个,名记见费齐一时也找不到拿手的歌就上去又唱了首《霸王别姬》。
费齐最不愿意来这种地方,但每每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来,最主要是他的自然条件太差,脸皮儿还薄,不喝两瓶、三瓶绝不敢唱。今天虽然三瓶青岛啤酒已经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无奈平时积累太少,翻了好半天歌本儿,最后只有齐秦的《狼》还能唱,酒力使然,他也不再觉得幼稚,只觉得好: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漫漫的黄沙掠过
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
报以两声长啸
不为别的
只为了传说中
美丽的草原
他真的唱起歌来,当然比鸭子强得多,更像是一只狼,唱到最高音,他感觉真的是一匹狼了。
大圣和霸王在一旁端着饮料哈哈大笑,大概真的听到踩到猫尾巴的声音了。费齐充耳不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那样的草原还是喜欢音律中莫名的孤独感。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不是更喜欢这种无羞无臊、没脸没皮、无我无他的境界,这种境界是不是已经超越了美丽之上的孤独感而另成为一种纯粹的解药,费齐已经说不清楚了。
十二点多唐云东才把费齐送到家,他脑子里全是那几句歌词,反反复复,竟至于厌烦。
四月中旬,有一天一大清早下了一场小雨,空气中各种粉尘都和在雨水中均匀地涂在玻璃上,粘在光亮的汽车上,但空气却格外的好了。就是这天下午,永华电脑学校的先进事迹就见报了:
刘宏几年前就敏锐地觉察到我们国家信息教育的缺失,毅然辞掉了机关安稳的工作,带头“吃螃蟹”,斥资购买了大量先进的电脑设备,教学硬件在我省西部地区属于先进水平;刘宏在艰难的办学过程中深知教育之本在于师资,于是,他广招英才,聘请了多位it精英任教,教学成绩蜚然;刘宏办学四年来,共育人三千,弟子遍布鹤城及周边各县;刘宏更注重教育的社会效益,他扶危济困,帮助过多名贫困青年甚至两名残疾青年学成一技;刘宏乐于公益,九八年大洪水时个人一次捐款五千元;刘宏总是坚持信誉第一、利润第二,学有不会,从不收费;刘宏急公好义,多次向县区中、小学校捐赠电脑并资助失学儿童。
费齐一边看着报纸,一边跟老刘曾经给他讲过的办学经历对比,虽然基本属实,但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至少自己不是it精英,只是个下岗职工。这篇报道使用的手法有点儿像天蓬在千禧宴上介绍自己时使用的那种。
刘宏在旁笑呵呵地解释:“不好意思,不要当真,不要当真,宣传而已,谋生的手段而已。”
“挺全面,这家伙写先进人物倒真是有一套。”
“我让他写得我都觉得自己高尚了,看来以后好事儿得适当干一点儿,省得到时候不好意思。”
费齐喜欢他的这种不好意思,正是这种不好意思使他原谅或者说体谅了老刘的谋生手段。
他也和天蓬有同感,唐云东的文章的确是骡马文章,他更不喜欢唐云东文章里的气味和能量,但他费齐却玉成了唐云东的文章,给他提供了能量。
文章的属名并不是唐云东。
唐云东为电脑学校拍了很多堂堂煌煌照片,很有专业水准。老刘把它们放大后挂在了校长室。有了这些照片,校长室显得不那么空了,也专业了不少。过了两天,不知他从哪里又弄了两面锦旗,红灿灿的也挂在墙上,一看就给人以信心和力量。
这期间老刘又苦口婆心地劝费齐给他写一幅字,落款指定要属上一位省里领导的名字。他说得也有道理:“不用害怕,这位领导爱题字谁都知道,但谁知道他都给谁题过?再说他和他身边的人都高高在上,永远都不会来咱们这里,但来这里的人却大都知道这位领导。”
费齐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能写字?我怎么看你有点儿不像你了呢?”
老刘说:“是唐大记者推荐的你,这也是他的主意,他说凡是来报名的都得进校长室,看了领导题字就会条件反射地觉得咱们有实力。这小子的确是高人,我没白交这个朋友。他说你字写得好,连王羲之都摹得了,何况是他!至于我像不像我,像谁不像谁都无所谓,我不是孙大圣嘛,我是会变化的。”
为了这个任务,费齐满大街转了一圈,在几处认真揣摹了这位领导的用笔风格和笔法,他想这也应该算是一种体验生活吧。回到家里他只用了两三天工夫就能乱真了。领导题词旁边的那方印费齐又花了很多工夫,先买了几本印谱,然后费齐用了几天的工夫,先是练习篆书,然后又用了两整天刻了磨,磨了刻,当这方印也趋于逼真了,先写了“永华电脑学校”六个大字准备给老刘做牌匾用,然后才一气呵成写了一式三幅:
面向社会,多多培养急需人才。
费齐看着湿乎乎、亮晶晶的字,自己都说不清怎么会想起这么一句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面向社会的急需人才了。他有些害怕、有些后悔,还有一些无奈。
第二天老刘关了门,把费齐的字摆在地上看了,连呼大妙,满口称赞费齐是个人才。马上从中选了一幅让费齐送去装裱,另两幅一点点地撕得粉碎。背后还反复叮嘱费齐:“切记!切记!绝对机密!吾非行险,盖因不得已而用之。”
费齐苦笑:“我已经上了你的船,就得帮你掏水。”
等费齐把替那位领导写的字裱好了当当正正地挂在墙上时,老刘望着费齐说:“能聘到你真是物超所值!物超所值!”
费齐笑了,自嘲到:“物超所值?难道我是个东西吗?”
老刘当然知道东西这个词不论是还是不是都不能用在人身上,但还是玩笑地说:“我错了,你和我一样都不是东西!”
费齐早已和他不外了,早已经反省过自己了,接他的话说:“我本善良,我本是个好东西,全因为你,变得不是个东西了!”
老刘说:“彼此,彼此,心乡往之,然不能至,不得以而为之。”
费齐想这个刘校长小年那天满口粗话,随着照片、锦旗和领导题词相继挂在墙上竟变得满嘴文言了,这大概就是文化的易俗功能使然吧。
这时候校长室的气派和费齐小年应聘的那天截然不同,连他都感觉学校好像正规了不少,单是那后台和靠山就让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
这期间,刘宏狠了狠心,不但做了户外的广告,又在日报、晚报、广播电视报和广播电台上大做广告,配合上那篇先进事迹的报道,收效超乎想象。电脑硬件班和网络培训班各招了足足两个班的学生,初级班的学生也装得满满的,乐得刘宏合不拢嘴,仿佛灵帝后宫的开裆裤。他见生源不愁,和费齐商量购置了台二手服务器和一些外围的网络设备,申请了宽带接入,学校的电脑插上网卡大都能上网聊天、打游戏了,学生们课后积极参加网络“实习”,乐不思归,学校又多了一道财源。老刘在毕业生中招了个女孩子收银,招了个男孩子做网管,轻松地解决了两个社会青年的就业问题,他的先进事迹更丰满了。
从前那两个空闲的教室这回也装满了学生,老刘又聘了个it精英专教五笔字型打字和操作系统的使用。他又找了些路子,为几个用得着的委、办、局半费举办名为《现代信息技术在政府办公中的应用》的培训,为他今后的先进事迹又加上了重重的一笔。
费齐对他半费的策略不以为然,提醒他:“半费培训,咱先不说赔不赔,单是占用课堂就已经赔了。”
老刘笑了:“兄弟,这你就不懂了,这其中的奥妙你还得学着点儿。”
费齐摇头。见费齐不懂,老刘来了兴致:“你想呀,有几个上着班还能有空来培训的,都有家有业的,所以,就是半费咱们也是赚的。不信你看着,有些人也就来几天,有些人压根儿就不会来。这种培训都是公费的,明白了吗?而且我还答应他们随时来随时学,金卡服务。单位电脑坏了我还答应□□。”
“这你就不知道了,”费齐找到了他的漏洞,“机关单位可不同于小青年和普通用户,用的都是品牌机,都是有售后服务的,用不着你。”
“说是这么说,售后能坚持几年?另外,我这么说也只是要一个形象,建立一个关系,以后再去搞培训就好说话儿了。”
费齐心想这个家伙可真是个商人,他一定能发财,看老刘瞅着自己就说:“姜还是老的辣。”
老刘当然爱听:“对了,你就跟哥哥学吧。”
从此,费齐的课也由一天两节增加到一天六节,仗着年轻,加上老刘在原定的工资上又加了薪,一个月四千多块钱比起写完思想汇报还得抄笔记时挣的六、七百块钱是强得太多了,所以并不觉得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