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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十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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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要是有一盘儿饺子还能好消化些。”费齐头一回见到这种阵式,觉得好玩就想在一边看他们将如何下咽。天蓬上去闻了闻那杯四喜老窑,又往里加了些芥末油,惹得其中的一个大姐姐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天蓬拉了费齐赶快跑掉了。“看着没有,”出了厨房,天蓬一边揉屁股一边对费齐说:“这里才是我的工作间,书房只是我的休息间。”

“可是,毕竟你有两个自己的空间,好像尊夫人还没有一个她自己的空间呢。”

“这不能怪我,她要是喜欢下厨,喜欢看书,厨房和书房归她也行。”

“韩国男人是不下厨房的,中国男人买了韩国男人制造的整体厨房却要下厨做饭,是不是有点儿滑稽?”费齐感叹道。

“中国是封建制度的集大成国,却对封建文化的革除最为彻底,所谓物极必反吧,所以,我有缘沦落厨房。不过,你别以为我有多亏,解放女人的真正目的是要委以重任,并不是爱护和体贴,其实是更高层次的剥削。那么,我今天沦落厨房你就应该理解为一种福气了。”天蓬为自己占领厨房找到了理论根据,觉得说过这些已经足以挽回自己失去的面子了。

费齐听了他这套理论觉得有些烦,最近他有些觉得和天蓬说话有些累,这家伙说什么都上纲上线,可自己又不好意思表达这种厌烦,只好说:“我也是随便说说,你搞得这么复杂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呗,能力所至,兴趣所至,干什么都不是苦事,社会分工为什么非得以性别为根据?这不也是一刀切吗?”

说完了费齐自己也后悔,他说的这一套也不像日常用语。天蓬刚要接着说,冯立和唐云东一起来了,冯、唐二人一医一文,德、财相若,志趣相投,一直很是要好,来往不断。

费齐越来越觉得这两位加上天蓬和他不是一个阶级的人物,虽然铁饭碗在传媒上是砸碎了,但他们三个端着的饭碗不但是铁的,而且分明还都镀了金,他们的职业色泽金黄,外酥里嫩,肥而不腻,体面而且有前途,他们的交际广泛而且规格不低,他们对齐齐哈尔的饭店、洗浴中心和练歌广场了如指掌。自己就算再多挣一倍的钱和他们也不是一个阶级的。

他也知道阶级不是钱的问题,大概是一种立场、一种态度、一种生存方式的不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相信大概就是因为这个道的不同,造成了他们阶级的不同。

冯立一进来就对天蓬拱手解释道:“有个手术,脱不开身,望乞恕罪!”

唐云东右手拿着一个黑色的三角架,脖子上挂着一个专业的照相机,镜头的长度似乎证明了他对摄影技术的把握和理解。而这种被证明了的把握和理解又反证了他的品味和层次。名记接着冯立的话对天蓬说:“你看,我吃饭的家什都带来了,明天的拍照工作我都包了,包你留下美好的回忆。”

冯立酸溜溜地挖苦道:“可惜我的手术刀就不能像他的照像机一样到处拎着,一边给人留下美好的回忆,一边冒充摄影家。”

天蓬说:“到处拎手术刀的是恶魔杰克!一边给人留下恐怖的记忆,一边冒充道德家。”

名记听天蓬为他说了公道话也就没跟冯立计较,把三角架靠在墙边,誊出右手从西服兜里掏出个红包,双手递给天蓬道:“小小贺礼,不要推辞。”

冯立从西服兜里掏出的是一个医院的专用信封,学着名记的口吻说:“小小贺礼,不要白不要。”

天蓬一边表示感谢,一边收了,问道:“你俩今晚没事吧?是打麻将还是打扑克?”

“既然来了,就没想走,手早就痒痒了,还有麻将吗?”冯立和天蓬也不外,一边说一边四处看。

“走,费齐,咱俩到楼上去借,你们俩先找地方坐着。小马,倒茶。”天蓬吩咐过保姆就拉着费齐出门上楼。

“能借着吗?”

“你信不信?借麻将准比借菜刀要容易。”

楼上的邻居大哥听说天蓬要借麻将,二话没说,连桌带凳一起借给了天蓬,天蓬则邀请邻居明天来参加婚礼,喝喜酒。费齐在一旁直羡慕他们的邻里关系。

出了门,天蓬给费齐解释:“刚搬进来时,谁家我也不认识,我这一装修,丁丁当当的,楼上楼下也就都认识了。谁家的门呀、灯的哪儿坏了,我就叫工人都顺便给修了,这个门洞里我的名声远比物业公司和居委会要好得多,现在楼上楼下啥说的都没有。”

“我就是没有你这种‘万能胶’的本事。”费齐这回倒是真心地赞赏,他隐隐地发觉自己骨子里缺了这种“胶”质很多事都办得不顺畅。这种胶质在阶级的形成过程中是不是也成为了一种催化剂,费齐说不好,“哪天居委会发现你这种才能就会让你当楼长,专门负责收卫生费、治安费、拥军拥属钱,还有抗洪救灾的丝袋子,旧衣服呢。”

“那我可不干,这得罪人的事儿我可不干。”

这张桌子就只能摆到了书房,天蓬家的小保姆赶紧找布把桌、凳的脚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这个保姆不是他父母家的那个,十五六岁的样子,红彤彤的脸,长相绝对不在天蓬的研究范围之内,据说是天蓬一个同姓的亲戚,口音虽然和天蓬不大一样,但看来挺有点儿主人翁的责任感。

天蓬到客厅又叫了个闲人进来,给费齐他们三个介绍到:“这位是我们局稽查科的关科长,你们四个打吧,我得招呼客人,明天的戏由我领衔主演,后半夜我还得睡一会儿。”

费齐扭头试探着问天蓬:“是关东吧。”

关科长听了很是惊讶,忙过来握手:“你怎么知道?”

“他的请柬是我写的,我当时对你这个名字挺有印像,他的客人姓关的好像一共就有两个。”

关科长一边握手一边夸费齐好记性,好毛笔字。

这个关东四十多岁,一脸肉,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费齐总觉得这张脸好像是忘了放酱油的扒猪脸儿。跟自己当初的想法相距太远。关科长是个过来人,也许私下里已经反复过来好几回了,□□地对天蓬说:“没错,明天你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办,我们就不用你陪了。”

费齐可不敢和他们三个打麻将,忙拉住天蓬:“天朋,我不玩,你再去找一个人来。”

天蓬也知道费齐兜里的底细,把他拉到卧室,从兜里掏出一打子钱,塞给费齐说:“你替我玩,输赢算我的,这三个家伙都有钱,手不要软。”

“不行,我一年也就玩一次,没法跟他们打。”

“没事,臭手抓好牌,你把心态放平,没事,这点儿钱我还输得起。”说完也不管费齐同不同意就把他又推回了书房。

关科长的脸上虽然忘了放酱油,但心眼儿挺好,安慰费齐说:“就是玩玩,救场如救火,放松一次不容易。”

费齐本不想救火,也没觉得这是一种放松,还打算顽抗,冯立站起身来把费齐按在凳子上。冯立的块头能装下费齐,费齐想反抗也不行了。天蓬也搬了把椅子坐在费齐身后,刚要吊庄就又来客人了,天蓬说了声“你们先玩吧”就出去了。

费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生活在狮、虎、豹之间的长颈鹿,这三个家伙围着他心中有多高兴他也能猜个大概,这时他只恨自己脖子太长。

吊过庄,冯大夫、费齐、关胖子和唐大记者东、南、西、北地坐下了,冯立掏出一盒精装的红塔山象征性地让了一圈,一边码牌一边点了一支抽了,唐云东拿出一盒玉溪放在桌上并没有点,表现出一种持久战的味道,关科长掏了盒大红鹰让了一下他的下家。

长颈鹿忙装作嗓子紧的样子说:“等一会儿再来。”

俗话说:烟铺路,酒搭桥。递上一只烟在铺了一条友谊之路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介绍了自己的经济状况。这种时候,男人兜里的烟就像军人肩上的星星,像汽车的排气量,更像名片上的长长的头衔,费齐不好意思再掏出自己的软石林了,幸好过了一会儿保姆送来了天蓬家的喜烟,他才抽了一支,心情放松了许多,一圈下来他已经给天蓬输了四、五百块了。

又过了一会儿,费齐叫保姆把窗户打开一些,他又输了二百多,虽然天蓬说输赢算他的,但这个输法费齐也受不了。

到十一点多时,天蓬才进来,见费齐已经输了一千多了,忙张罗着重新吊庄。这回费齐坐在了北面,坐在冯立的下家,再打牌感觉舒服多了。天蓬坐在费齐旁边,费齐抓牌,天蓬帮他打了一会儿,费齐见他的理念和出牌的方式和自己全不一样,问了几回,获益匪浅,竟然连坐了三把庄。天蓬见费齐来了精神,而且给费齐的钱还够输的就去睡了。

他走了那三家都挺高兴,马上运气都好了不少。费齐打麻将虽然不花自己的钱,但心里也不舒服,心想那些国企的老总把企业搞黄了,虽然不掏自己的腰包,大概也不会很舒服吧。麻将可以不打,但企业不能不开,企业倒闭也不完全是经济利益挂钩的事吧。脑子一走神就给正在坐庄的冯大夫点了个大卡,名记翻了翻后面的牌,见自己马上就要搂宝儿,更是再次严厉地批评了费齐,冯大夫不以为然,为大家回顾了他这把的牌形和思路,认为是费齐救了大家。名记还是心气儿不顺,反反复复地洗牌。关胖子不参与他们的是非,心态平和地洗着牌,他赢得最多,心情正好。

费齐上了趟卫生间,这里没有烟味,只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壁砖洁白、细腻,如美人的脸,抽水马桶温润可人,如君子的佩玉。

费齐洗了把脸,在镜子里看见长颈鹿的脸色不太好,偷偷地数了数剩下的钱,还有一千三百多块,知道天蓬给了自己大概有三千。

已经一点半了,满屋子的人个个精神抖擞,只是一个个放低了音量,新房中充满了一种怪异的气氛,像战斗前正在有条不紊地发放枪支,还好像一群人在林子中围捕一只什么动物。

回到书房,那三个人早已经替他码好了牌,正在吃保姆送来的点心。费齐喝了口茶,放在嘴里一块点心,打算豁出去了,输光了一定用自己钱给天蓬补上。没想心顺牌也顺,四圈下来,竟然赢了一百多。这回轮到关科长要吊庄了,费齐还是坐在北面不动,胖老关改变了策略,把把跑一百,但都是有去无回。过了三圈又要求吊庄,但怎么吊也是没用,到天亮时,费齐赢了八百,冯大夫赢了三千多,名记也赢了五百多,却自称一晚上白玩了。别看胖老关打牌时吊庄不断,很是叫真儿,真到散了局,拍拍屁股,不以为然。

天蓬也被人叫醒了,拉了费齐开车去做头发。

费齐在车里向天蓬报了账,把钱如数交回,天蓬也不点,抽了八张塞进费齐的西服口袋里,又交给费齐一个皮包,对他说:“一会儿你就跟在我身边,什么也不用干,随礼的钱你给我收着,我给你个小本儿,你帮我记好就是大功一件。”

费齐想把那八百块儿还给天蓬,但知道他肯定是不会要,琢磨着过后买八百块钱的书送给他也就算了。

两个人砸开发廊的门,原来是天蓬早已和老板约好的,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做完头发。俩从回家后天蓬换上了新郎装,带上新郎的标签,虽然眼睛有一点儿红,但也精神焕发,比总书记还精神,活像一只未斩的大龙虾,生猛威风。

在理发店费齐也把头发梳理了,吹了吹,定了定型。这时夹着那个皮包,站在天蓬身边,红色的标签胸口飘扬,虽然地位显耀,但他总觉得有点狐假虎威的样子或者为虎作伥的味道。

大家都在一个中年人的张罗下行动,天蓬叫他二叔,大家也就都这么叫。二叔跑前跑后的,什么规矩都明白,大家都听他的。六点多时,二叔领着大家簇拥着天蓬下楼准备去接新娘子。

十一是这样的七天:你可以出门旅游,顺便去□□看看升国旗;你可以在家里睡上几天懒觉并看上几天的电视;你可以在家看着孩子做作业,再做几顿好吃的。你也可以结婚办喜事借以延长你不太长的婚假。这七天不像春节,没有任何陈规陋习影响你对时间的支配,你大可不必去想和这七天有关的五十多年前死去的几千万人。

十一的早晨有些冷,昨天的小雨下到后半夜就停了,天蓬为此相信他的婚姻一定能够美满、幸福,就像人人都相信“瑞雪兆丰年”一样。

早已有人在楼口支起了两杆红旗,从天蓬家的五楼楼梯窗口顺下两挂十响一妈雷子的鞭炮。几个天蓬的亲友正拎着大方便袋往迎亲的汽车里扔烟。汽车的后视镜上挂着红色的气球,气球在凉嗖嗖的晨风中快速地晃着,让人有些紧张。

天蓬手里现在持着一大束郑玉彬为他特制的鲜花,在红玫瑰的映衬下,他红光满面,他那双眼睛这样就显得不是那么红了。

郑玉彬是否免费给天蓬的情人送了花费齐不得而知,但今天所有的婚礼用花可都是郑老板免费赞助的。郑玉彬一大早就带着店里的服务员把天蓬迎新的头车用鲜花打扮起来。房间里也放了几瓶插花。新房也大致拾了一下,不再像一个赌场了。

天蓬家的亲戚不多,费齐都认识,今天前后张罗的都是一些费齐不认识的人,天蓬什么也不管。今天,他只是个符号和木偶,他不是出纳,也不是会计,他是个财神。一大帮人围着他,费齐弄不清到底是为了这帮人才举行婚礼,还是这帮人帮着新郎娶媳妇。

乔三来了,连他一共十个人,一水儿地开着大摩托,天蓬见乔三要给他的婚车开道脸上更加红光四射。

恋爱和交往就像嗤嗤燃烧的□□,幸运地一直燃烧到了今天,到这一天,也终于燃到了尽头,婚礼就在这一刻轰的炸响,一种新鲜的禁果从此变成了蜜饯,变成了家常便饭。两个独立的自由合成了一种新的贞操,责任和义务开始重新灌装,童话和神话都在这一天终结。

到了预定的时间,二叔示意新郎该出发了,天蓬拉着费齐钻进了那辆花枝招展的加长白色卡迪拉克。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前面十辆排成楔形的摩托车发动时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天蓬对司机一摆手,迎亲的车队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新娘子的娘家就住在街对面的永青小区,但车队出了青云小区就开始慢慢地兜圈子,风光和面子把南辕北辙变成了可能,排场和形式把两点间直线最短的定律忘了个干干净净。

韩国人曾经慷慨地说过:统一不是经济行为,所以我们不考虑成本。费齐觉得某种意义上说婚姻也是一种统一,当然不计成本也就好理解了。

迎亲车队遵循着严格的等级制度,费齐也没见有人安排,但车队却按品牌价值、售价和新旧程度降幂排列,卡迪拉克后面跟着奔驰、宝马、莲花,本田、丰田和马自达夹在当间,仿佛密苏里号上签字的日本人一样没了精神头儿,桑塔那2000和捷达王只能灰溜溜地跟在百米以后,唐云东的采访车若隐若现地在最后面打狼,对这个车队贡献了五六米的长度。天蓬的那辆大吉普高开着后盖,走在最前面负责全程录像。

昨天临出门前,张桂兰叫小儿子留心学着点儿,此刻的伴郎透过后窗看着长长的迎亲车队,就像看到了刘备伐吴的连营一般,觉得学习天蓬元帅的娶亲经验就像从前他们厂学习海尔的管理经验一样难。

费齐和天蓬面对面坐着,伴郎见他神情有些呆滞,就问他:“什么感觉?”

新郎听了这话把花放在一边,掏出烟来,两个人点了,看着莫明其妙的烟雾天蓬说:“我的病症就是没有感觉,你的病症就是总想寻找感觉。”

伴郎并不满意这个诊断,说不清是抬杠还是游戏地说:“不对,你不是没有感觉,你是幸福抑制后感觉缺失。我也不是寻找感觉,我是孤独后的并发无聊。”

新郎不以为然,吐了口烟说:“我不是幸福,只是兴奋,我没感觉到幸福,只感到了烦躁;我没感觉到真诚,只感到了虚伪。你也不是什么孤独,你只是不被关注,甚至只是渺小。孤独好,孤独是真诚的,孤独是纯洁的,孤独是坚强的。”

伴郎听了这话觉得挺痛快,这才有了感觉,他变成了导演,给新郎说戏:“你的情绪不对,你必须感觉幸福,别的感觉对你是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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