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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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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令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第16节

“你疯了。”皇后失神地喃喃,“你疯了。”却自语道,“桑枝不会死的,有我在,我不会让她死的。”

静妃哈哈大笑,“你?你有什么用?你今天来难道不是奉太后旨意?难道中宫权柄在你手里?我的皇后娘娘啊,你明知道太后是在试探你,可你还是得按着太后的旨意来。桑枝不在你手里,她会不会被折磨死,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在你手里,你难道就有办法了吗?比如我,看起来太后是把我交到你手里了,可是你比我更清楚,你不过是替太后跑腿,就算我不死,也得把锦绣灭口。如今锦绣不在,又怎么能容得下我?”静妃怜悯地看她一眼,“你我都不过是太后的傀儡罢了,顺她者生,逆她者亡。这整个后宫哪里不是太后的天下?连皇上对太后都要忌惮三分,何况你我。”

皇后心中百味陈杂,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望着静妃的眼睛,轻声却坚定地道,“我才是中宫的主人。”她握紧双拳声音低沉,“我要桑枝不死,谁也不能让她死。皇上不能,太后,也不能。”

☆、001

一语毕,两人陷入沉寂。静妃定定地望着皇后半晌,忽然唇角绽出笑意,竟有几分神采飞扬的一字一顿道,“我相信你。”静妃仰头深呼吸,“我相信你。我做不到,但是你能。”她说,“因为,你就是为这座紫禁城而生的。”

皇后听罢,双唇微动却只是道,“你好好在永寿宫待着。”

“你不必考虑我,”静妃微笑道,“我只求你一件事,”她望着皇后,“只望帮我安顿好锦绣,我死而无憾。”

皇后一顿,却没有答话。锦绣是静妃的人,却不是皇后的人,皇后对锦绣并没有多深的感情。奴才就是奴才,在皇后心里等级尊卑是很分明的,她可以因为怜悯而饶人,却不会把别人当成与她同等的人。桑枝对皇后来说不一样,是因为桑枝从始至终都没有奴颜婢膝,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奴性,桑枝不自觉的自尊自重让皇后也下意识的尊重她。而锦绣不同,锦绣从始至终都只是奴才的姿态,皇后对锦绣也就只是对一个奴才的感情罢了。何况现在锦绣已然被送出宫去,以皇后现在的势力,把手伸到宫外还是有不少风险的。许久,皇后才开口,“为了一个奴才,值得吗?”

静妃一愣,“奴才?”她不由得苦笑,“锦绣对我来说,就像桑枝于你。我从没把她当奴才,难道你把桑枝当奴才?”静妃确信的反问,“你待桑枝的种种,难道是身为皇后对奴才的态度?”

“锦绣和桑枝怎么一样,”皇后皱眉,“桑枝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静妃无奈轻笑,“有什么不一样,都一样。皇后,你贵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哧,”说着静妃自己笑出声来,“多么冠冕堂皇的说辞啊,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可笑。”她摇摇头,“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明白。自从被废住到永寿宫来,身边就只有锦绣和另外两个宫女。因为对锦绣不同,我渐渐觉得自己和宫女没有什么不同,就像一家人。谁不是有父有母爹生娘养的?怎么她们就只能是奴才,我们是主子呢?我也想不通,大概是命吧。”

“姑姑是魔障了。我们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是天命所归,血统高贵,自然就跟她们不一样。”

静妃笑两声,“血统高贵?她们的血难道跟我们不一样?难道不红不腥?唉,罢了罢了,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就是天命吧。”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锦绣的事情是为难你,不求你出手助她,只希望你帮我查下她的消息,让我知道她平安。”

这个难度不大,皇后自然应下。虽然过去和静妃往来并不多,但皇后心知在后宫里,静妃算为数不多真心待她的人了。不管静妃怎么视死如归,她已经暗下决心要保住静妃。但以皇后对静妃的了解,就凭静妃的烈性子,明知道如今东窗事发怎样都捂不住,孟古青必然是毫不遮掩的,尤其是面对太后时,只怕更刚烈。必须给现在的静妃一个羁绊,才或可稍微约束下她的纵性。略作沉吟,皇后道,“姑姑,孤掌难鸣,我在后宫势单力薄,要想在太后手下站稳脚跟,必然要有帮手。相信以姑姑的智谋,若肯与我参谋一二,我必如虎添翼。”又道,“他日若我执掌后宫,定然将锦绣安顿妥当,就留在永寿宫好好陪伴姑姑也未尝不可。”

孟古青何等聪明通透的人!岂不知皇后说这话的真实目的何在?便笑道,“臣妾承情。”看小皇后眼神还是有些担忧,静妃轻叹一声,“至少,没有锦绣的消息之前,我不会有失分寸。”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

静妃又道,“你若当真有心,此事绝非一日之功,须得徐徐图之。”

“姑姑所言甚是,”皇后微笑道,“但请放心,本宫断不会鲁莽行事。”

倒让静妃一声笑叹,“便是要你鲁莽,只怕你也鲁莽不来。”孟古青心道,皇后娘娘年纪不大,心性却极为坚忍,入宫以来在皇上和太后之间左右为难,默默无闻地承受着这些,却还能以一己之力和承乾宫平分秋色,既不夺去承乾宫的风头招来打击,也不堕了坤宁宫的威望。孟古青自问自己绝对做不到。这种人要么不动作,但凡真有心动起来,大约悄无声息地就换了天日。就像深海下的汹涌,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掀起来就是滔天巨浪,一切已经势不可挡了。想了想又道,“桑枝或可成为你最大的助力。”

皇后顿住,转过脸去轻声说,“人,我会救。但是……倘若她当真抱了别的心思,只怕坤宁宫不能留她。”

看着皇后严肃认真的神色,静妃却意味深长的笑笑,说着看似不相关的话,“人生在世,真心最难得。尤其在宫中,倘若有人肯待以真心,那定是上辈子烧高香了。”她看着皇后,“对你来说,有些人,留之,幸;不留,也未必不幸。而对我来说,留不得,毋宁死。”心里却暗叹,倘若皇后真能做到不留人,只怕到时候又是另一个太后。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不过并不重要,孟古青可不管这些,她只要她和锦绣能安度此劫。

皇后并不愿意在桑枝的事情上多言。“桑枝”两个字成了她心底不可与人言的秘密,不管内心怎么想,她都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她始终谨记着自己的身份——大清皇后,一国之母。哪怕在静妃面前,她也不能流露出半点不该有的情绪来。可实际上,皇后心里很乱。话说的斩钉截铁,可实际上自己心里清楚那更像是欲盖弥彰自欺欺人,静妃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更是让皇后心乱如麻。她并不知道该拿桑枝怎么办,不过现在还考虑不到那么远,当务之急是怎么把桑枝从慈宁宫里捞出来。遂起身告辞,到门口却停住脚步,轻声道,“没有谁天生适合皇宫,我倒是羡慕你那么大胆放肆。”说完,径自离去。

静妃望着她的背影,自顾道,“不一样。我但凡有你一分的忍性,也不能落得如今的下场。何况,你还这么年轻。”

皇后心里压着一座座山,步履沉重。救桑枝的事情绝不能太明显,不然只怕惹太后不快,反倒给桑枝带去祸端。她必须忍,至少现在,一定要忍。即便心里已经无比焦灼,但皇后的功力就在于不管心底再怎样波折,面上却不能露出半点。

刚出永寿宫就遇到迎面过来的蔡婉芸。蔡嬷嬷一听说皇后回来,早就在坤宁宫里准备迎驾了。可久等不至,便自己出来迎接。

永寿宫的事情被悄无声息地压下去,没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曲折。只是永寿宫突然换了守卫,私下静妃被禁足,太后还特地给静妃换了个侍女代替锦绣。这些事情无波无澜的进行着,几乎没有人在意,毕竟永寿宫这里向来就堪比冷宫。只有皇后和静妃心里清楚,名义上是太后派来的侍女,实际上不过是太后耳目。只不过这个侍女日子也并不好过,左右静妃可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约莫三五日,太后就又气又无奈地将侍女撤走,只下令静妃静思己过。

皇后一直很顺从的模样。既然奉命处理静妃一案,自然就少不得要查探锦绣的下落。但是已经五六天过去,皇后只查到锦绣去了白云观,自此就失去踪迹,这让皇后心里咯噔一下,心生不祥的预感。此外,冬猎回来已经进入十二月,就快过年,宫里各项事宜都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皇后忙得不可开交。锦绣的下落,救桑枝的契机,过年的准备,再加上本就乱成一团的心事——所有的事情都堆积起来,皇后娘娘心力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反倒是桑枝,相比皇后娘娘,日子过得竟勉强算尚可。外院无非做苦力,工作强度大却吃得糟糕睡的少,环境还整个就是脏乱差,已然食不能果腹,虽非衣衫褴褛但粗布麻衣只能蔽体却不能御寒,尤其天气越来越冷,日子当然不好过。但好在这里的人都朴实,没什么坏心眼,各自做各自的活计,不会勾心斗角。还有诸如三姑之类的从宫外雇来的临时工,到底少些宫里的沉闷规矩,还会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桑枝这一个多月过去,整个人都糙了不少。双手就不用说了,一层薄茧早就爬出来,粗糙刺人。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虽不至于面如菜色,但到底也是黑瘦了不少。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尽力把自己的床铺和衣物打理干净,可惜几乎每天都要搬炭,衣服每天脏得看不出颜色来,但桑枝始终坚持洗干净衣物。如果不坚持保持整个人干干净净,她怕长此以往下去,自己也会变成如三姑这样的人,只求温饱别的全不顾,她心里绷了根弦,怕自己会被环境同化。

外院的人都直说她奇怪,还劝她何必白白浪费力气。这里的人就没人衣服是干净的,只有桑枝每天穿的干干净净,尽管这干净也只不过是早晨起来那一会儿。她们当然不能明白,干净整洁对桑枝来说是最后的坚守。不像其他人那样头发又脏又枯,油腻腻的黏成一团胡乱蜷缩在脖子里,桑枝逮着机会就去老宫女那里蹭洗澡,她把头发盘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干练舒服。

虽然和所有人一样衣物一样干活,但她是不同的,她有条不紊,她面带微笑。她看天是辽阔的,她看云是飘逸的,她一无所有跌落谷底时,依然可以享受天地赋予每个人同等的景致。她和她们是不同的,总是不同的。

当然每天都很累,几乎精疲力尽。天冷了,晨起第一件活就是搬炭。桑枝看着运炭车过来的太监,发现他们站姿都如此统一,好像内八字,不由好奇道,“你们站着的姿势怎么都一模一样?”

一个小太监得意道,“这可是白云观的道长教我们的!”

“教你们……这样站?”桑枝不理解,“这是什么名头?”

“道长说,我们要是每天都这样站着,时间久了就不怕累。”小太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道,“就这样。”他还特地站给桑枝看,“原来也没觉得,后来站久了,发现还真不觉得累了。”

见小太监双手虚抱、双足脚尖内扣,曲体微下蹲,桑枝仔细打量一会儿,心中一惊,蓦地恍然,“这是站桩!”

“站桩?”小太监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道长没告诉我们这是什么,只跟我们说,这样站时间久了就不累。”

桑枝惊喜不已又啧啧称奇,“这是武术的基本功,站桩。要是长此以往坚持下去,自然受益匪浅。我往日只是有所耳闻,并未亲眼得见,没料到这外院里都是会站桩的人!”

站桩一功,之所以叫基本功,就是因为人人皆可练习。难就难在能不能坚持下去,若是坚持不懈,强身健体自不必说。桑枝忙道,“不知道可否教我?”

“这不行,”小太监摆摆手,“女人这样站,成什么样子,不行不行!”

桑枝怎样央求,小太监们都不肯。倒是三姑后来看不过去,过来道,“我教你。”

“三姑?”桑枝大吃一惊,“你也会?”

三姑道,“可不是。我常来宫里做活,也常去白云观上香,有个老道姑看我身子不好教我的。我一个乡下粗人,可没那么多规矩,就跟着人家学了阵,你看现在我身子骨多壮!来,我教你。”于是拉着桑枝摆开了架势。

桑枝目瞪口呆。没想到外院里竟有这些能人!心中哭笑不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高手在民间?只不过可惜,“高手”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高手。不过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高手”,只是这些底层老百姓,跟道观接触多,修道之士有悲悯之心,便亲授了他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

不过这对桑枝来说,绝对是意外的惊喜。无论怎样,身体总是第一位的。而且桑枝模模糊糊觉得,自从自己安下心来之后,连记性都渐渐好起来,也很少生病。她想,难道是心定所以神安,心神安宁,故而身体渐稳?因而更热衷于每天跟三姑学站桩。

只是在外院待得越久,桑枝瘦的越厉害,几乎快骨瘦如柴了。她想,不能再坐以待毙,要想办法把自己从这里弄出去。这天,桑枝还正寻思该怎样自救时,三姑忽然一脸惊慌的过来,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角落里,小声说,“桑枝,我有事儿要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好讨厌盗文。

☆、03

打眼一扫,三姑双手都有些微颤抖,桑枝不由得皱眉,跟着她到墙角轻声问,“三姑,出什么事了?”

三姑没有回答,先是四下环顾周遭,见没人注意这里才颤着手从腰兜里掏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给。”

“给我?”桑枝有些惊讶,“什么东西?”她一边问,一边掀开一层层粗布,直到最后一层,粗布上安静地躺着小半张百两银票,只是银票上腥红一片,上面歪歪扭扭画了一个字符,桑枝看不懂。

三姑局促不安,“有人求我带给你的,我也不认识。”

“宫外的人?”桑枝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是谁呢?她又不认识宫外的人。便在这时忽然想到,难道是原来桑枝的家人?可是不对啊,记得当初查奴籍的时候发现桑枝家因为实在太穷困,最后不得已把桑枝送入宫里换钱后,就几乎再没消息。她家里原本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桑枝年纪最大,能干的活最多。可惜实在养不起,小儿子病死,小女儿饿死,还剩下个二儿子给人家做奴才,大女儿也送入宫——毕竟桑枝家本来就是包衣奴才。奴籍上只写了这么多,别的情况桑枝也无从打听。

现在听三姑这样说,桑枝心想,难不成是那个从没见过的弟弟?然而三姑只是摆摆手,连连说,“我不认识,我不认识。”

“男的?”如果真是桑枝的弟弟,不认识很正常。

三姑这才凑过来,低声道,“女的,已经死了。”

桑枝大吃一惊,心里咯噔一下,“什么?”

“说句不好听的,好像是被人勒死的。”三姑一脸不忍心的表情,“昨儿我去白云观上香,路过后山看见的。不知道谁家姑娘被人下了毒手,吓我一跳。我到跟前拍拍她脸竟然没死透,死活拽着我,嗯……”顿了下,没说那人把银票全都给了她,又道,“然后就撕烂半张银票画了啥鬼画符。”三姑道,“桑枝,你认识吗?那姑娘可能看见我手里的篮子,知道我是宫里的,就让我把那东西交给你,还说啥没负你。”

听得桑枝心惊肉跳,生怕自己再招上什么祸端,恨不能立刻把手里的银票烧掉。可那人是谁呢?这银票上的符号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交给自己?什么不负自己?桑枝云里雾里,脑子乱成一团。暗想,难不成是原桑枝的什么人?按桑枝现在倒霉催的处境,她是绝对不想节外生枝的。可又不由得想,那姑娘到底是谁?万一真是原桑枝的什么人,自己如此鲁莽地烧掉手中的东西就不太合适。毕竟人已经死了。想到这里,桑枝叹息一声,忽然眉头一皱,拿起银票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腥味,桑枝眉心一跳,“血书?!”

三姑为难地点头,“那姑娘虽然看起来是被勒死的,但脸上手上都是血,怪吓人的。我没敢多管闲事,她说完话就没气了。”

“……”桑枝久久不能语,心中无比震惊。女人,惨死,血书,没负他……这几个关键词连起来,简直可以脑补出无数冤案来。桑枝心潮起伏,顿时觉得自己手里的血书变成了烫手山芋,不不,应该是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炸了。必须烧!桑枝咬牙下定决心,她现在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心力管别人什么事!于是谢过三姑,准备把手里的东西烧掉。

然而真的要烧时又犹豫了下,还是把小半张皱巴巴银票上的鬼画符抄下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是也许日后有机会知道。桑枝低声祈祷道,“姑娘,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现在自身难保,实在不敢多生事端。对不住了!”她攥着那小半张银票,咬咬牙,朝火盆上递过去,“你如此信任我,临死前把它交给我,如果有机会弄清楚其中缘由,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话毕,小半张银票被火苗窜着,瞬间就被吞没在火焰里。

慈宁宫外院实在离后宫中心太远了。这里是整个后宫的最底层,没人有心思管上面发生什么事,也根本不可能知道上面发生过什么事,最多就是传些似是而非的八卦。桑枝在这里实在找不到出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就是外院的负责人,也就是被桑枝哄住的老宫女,不知道她姓名,桑枝跟着大家一起称呼她为老姐姐。

三姑从给桑枝送信的第二天起,就再没来干活。桑枝有点担心,晚上给老姐姐梳头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好像有几天没见到三姑了。”

老宫女哼一声,“三姑撞大运啦,不知道怎么突然发了财,带着一家老小回老家了。”

“发财?”桑枝皱眉,随即又道,“三姑还真是好运气。”

老宫女不屑道,“死人财有什么好运气,也不怕遭报应。”

桑枝装作吓了一跳,“死人财?”

“听说是做梦梦到死人给她一笔钱,她醒来就去挖,说就挖到了。呸,这不是死人财是什么!”老宫女道,“就快过年了,拿死人钱,真不怕晦气。”可是语气里却充满嫉恨。

然而桑枝却知道其中曲折。又想到被烧掉的银票,心想,八成是那死去姑娘的钱财。

老宫女又道,“咱们过年的对联还没有呢,也不知道今年上头还给不给发。我看着悬,往年皇贵妃管事儿的时候,这会儿各处对联都差不多下来了,现在皇后做主,到这会儿子都没动静。”

冷不防听到“皇后”两个字,桑枝不由得手一抖,心脏猝不及防地猛一跳。她有点恍惚,仿佛这个人从没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皇后——多么遥远的一个词儿,多么遥不可及的一个人。心底泛出苦涩来,蔓延到全身,唇角的苦笑一闪而过,桑枝眨眨眼睛,面色如常地垂眸道,“不发咱们就自己写呗。”

“哪有人识字。”老宫女说完,忽然看向桑枝,“你会吗?毕竟你是上面伺候过的。”

桑枝摇摇头,“我也不会。”

“也是,你要是识字也不能落得现在这个下场。”老宫女闲聊道,“皇上皇后老太后去打猎,倒是皇后太后先回来了,咱们皇上还真是对皇贵妃娘娘宠的没话说,听说前儿刚刚在回来的路上。”又道,“天越来越冷了,咱们这里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用,但是宫里处处可都少不了这外院呢。尤其是炭从咱这里发到各宫,也是多少能见到上面宫人的。”炭就放在外院,各宫按照品级份例派人来领取。老宫女看向桑枝,“你在这里也待了一阵子,手脚挺麻利的,明儿就跟着去发炭吧。”发炭是件相对轻松的活计,但责任要重一些。各宫要领多少,都要心中有底。但也有不少宫人来领炭时中饱私囊,巴不得多拿点自己用,这就要看管炭人的本事了。既不能得罪她们——毕竟外院这里是谁都可以欺负的最底层,也不能让东西少——少了管炭的得挨罚。但是好在不用大冷天的洗衣服,不用每天累死累脏兮兮的搬炭,只是去看着让人领炭例。

“谢老姐姐照顾。”桑枝轻声说罢,道,“天冷了,老姐姐注意身子。”

老宫女笑笑,“来了这外院,是不可能再出去了。但只要你对我忠心,我就不会让你吃苦。”说着,老宫女给了她一块牌子,“不识字得记性好,各宫要多少炭例,得记得一清二楚,要是出了错,我也保不了你。”

“断不会给老姐姐丢脸。”桑枝扫一眼牌子,忽然顿住,那牌子上有个符号和她抄下来的符号有几分相似。桑枝拿起牌子,“老姐姐,这上面的是个什么?”

老宫女扫一眼,“满文,不认识。就是管炭的拿着的。”

桑枝心里猛一亮堂,难道那个符号也是满文?她迟疑了下,闲聊道,“咱们这里可有人识得满文?”

“我是不认得。不过十四衙门的人兴许认识,你明儿去管炭可以跟他们学学,十四衙门的人早晚要来查看炭量,早晨运来多少,晚上剩下多少,被各宫领走多少,他们都要细细记下来的。能识字记东西总好过全靠脑子。”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十四衙门就派人来,清点炭量。他们跟外院的人经常打交道,故而态度虽然不能说多好,但也不算差。桑枝亲自给人端上热水,嘘寒问暖,哄得来人十分舒坦。桑枝见来人记东西用的却是满汉夹杂的文字,放心许多,就掏出一张纸,装模作样的抄着人家写的字,“老姐姐让奴婢跟您学几个字呢,我就怎么都写不好。”

惹得来人觑眼来看,嘲笑道,“你这抄的什么,我哪里写过‘青’字,‘炭’不是这个写法。”

“青?”桑枝顿住,“我写的是‘青’不是‘炭’?哪个青?”

“当然不是!”来人得意道,“你那是青色的青,和炭差得远呢。我看你也别学了,都歪到老家去了。”

桑枝讪讪的收了,“也是,怪难的。您忙,您忙!”她急匆匆退下,却疑虑更甚。原来那是个“青”字!可是,“青”字又代表了什么呢?

☆、003

从来各宫到外院领炭的都是粗使宫女,但也有例外,比如永寿宫。永寿宫是个地位尴尬的存在,废后为妃,明面上享受妃位的待遇,实际上也只是稍微比冷宫好些。更重要的是静妃深深被皇帝厌弃,永无翻身的机会,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宫人待永寿宫难有好脸色。她们是不敢给静妃脸色看,可永寿宫里的宫女哪个不备受欺辱?便是领炭时也少不了被别宫的人挤兑刁难,甚至领到手的炭例都会被哄抢走。所以永寿宫的东西经常短少。静妃心性高气性大,这些屈辱锦绣可不敢让她知道,暗地里受了多少委屈也从不跟静妃说,但静妃并非一无所知,到后来索性炭也不让人领了。倒亏得董鄂妃为人处世周全,承乾宫执掌后宫时便代领永寿宫那份,派人亲自送过去,这才让永寿宫的日子好过点。董鄂妃的这些恩惠,锦绣是承情的。可孟古青不,董鄂妃的人情对孟古青来说就更是莫大的屈辱了,她是宁死都不愿意折腰的人。

而今大权回到皇后手里,承乾宫已经不再代领。皇后刚接手,后宫诸事繁杂多如牛毛且不说,皇后自己心里还一堆事儿,哪里顾得上这些小细节!桑枝看炭一上午,各宫有条不紊的前来登记领炭例,但确实有多拿不报的情况。桑枝好声好气的陪着笑脸,一上午说的口干舌燥,等结束后浑身上下就像打完一场仗似的累。可到最后整理时,还是有多拿没放回来的。桑枝长叹一声,无可奈何。数额对账完才发现永寿宫的那份没领,正是永寿宫的这份填补了被多领走的份儿,如今永寿宫的炭例只剩下一小半分量了。桑枝心情复杂,担心怎么跟永寿宫的来人交代。可她直等到太阳快落山,也没见永寿宫来人。桑枝深感奇怪,难道永寿宫的人不来了?她特地问了一同看炭的人,才知道原来永寿宫的那份都是代领的。于是瞬间想通其中关节,不由得心底一声暗叹,这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可真真再没有比宫里更分明了。

如今已是十二月隆冬,宫里就快要过年,天寒地冻自不必说。永寿宫又地处空旷阴冷,要是没有炭烧取暖,这个冬天只怕不好过。桑枝思前想后,决定亲自给送过去,希望能将功赎罪。不然,到时候炭例份额对不上,她可得受罚。

外院在靠着城墙的最西边,沿着慈宁宫西边的寿康宫往北走,很快就能到寿安门。寿安门和永寿门就在一条线上,说远不算太远,说近又不能算近,但总归比从承乾宫绕到永寿宫要近上不知道多少倍。桑枝拎着炭筐,又一声低叹。没想到绕来绕去,到最后自己还是个送炭的。她垂眸苦笑,拎着炭筐一步步往永寿宫去。

≈

慈宁宫里,苏麻喇姑接过一封信,扫一眼就烧掉了。她走到太后面前,挑弄着炭炉给太后取暖,轻声道,“事情办好了。”

太后眉目低垂,只问,“皇后那里呢?”

“皇后也该查到了。”苏麻喇姑道,“亏得太后英明,在行宫接到信就立刻派人处理,不然要是真等到回宫再查,这十多天足够那奴婢隐姓埋名逃走了。”

太后叹一声,“就静妃那点手段。”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不屑。

“静妃反应够快,要不是此事碰巧让太后您知道,放皇后手里只怕真就掀过去了。”苏麻喇姑道,“皇后娘娘到底仁义。”

“太妇人之仁。”太后摇头,“这宫里,可有谁手上是真干净的?她是皇后,始终下不了狠手,不说承乾宫了,以后随便再来个有手段的,都能置她于死地。一国之母可是那么容易做的!”

苏麻喇姑就笑,“太后当初不就是看中皇后娘娘的仁义吗?”

“哀家活着,她仁义由她去。哀家要是走了——”太后顿住,“这大清的后宫,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我科尔沁家族为大清的荣耀抛洒热血,这天下有一半都该是科尔沁的。”

苏麻喇姑连忙道,“呸呸呸,太后您福泽深厚,怎么说起丧气话了。”

“唉!”太后长叹,“静妃就是一根筋,原本她才该是中宫的最佳人选。你说说她,”太后气道,“这等糊涂已经让人心寒,还敢把那个奴婢放出去!人活一张嘴,锦绣要是活着到外面说出去,我大清的颜面何在?!这让皇上怎么做人?岂不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要真让皇上知道,别说她静妃,便是整个科尔沁只怕都要受牵连。到时候皇上质问起来,哀家也没脸争。那时才是悔之晚矣。”

苏麻喇姑安慰道,“太后不必忧心,锦绣不会再开口了。”

太后沉默了下,“她原是个好丫头,可到静妃手里就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如今这下场,也算死得其所。苏麻,吩咐下去,这两天你陪哀家吃斋念佛,别的事就交给皇后去办吧。”

“是。”苏麻喇姑道,“下边来报,皇后已经查到锦绣是被山匪所害,山匪是找不着了。锦绣又是私自出宫,本就是大罪一条。如今这事约莫也该了了,怕就怕静妃那边闹起来。”

太后皱皱眉,略作沉吟道,“哀家倒想看看,皇后怎么处理这事儿。”

一听这话,苏麻喇姑立刻心领神会,遂闭口不言。

坤宁宫里,皇后确实查到锦绣的下落,只可惜找到的是一具尸体。

酷寒的天儿,锦绣尸身也没腐化,只是面色乌青,一身脏污,死相也是惨。皇后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看不下去。

办事的人说,已经查实是一帮流窜的山匪所为。

皇后冷着脸,“天子脚下,何来山匪!”

“是……是白云观,”奴才禀报道,“白云观广接四方客,什么人都有。早先就有白云观的道长遇害的案件,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同一帮人所为……”又壮着胆子道,“贼匪的案子只能移交十四衙门……”

皇后眸子深深,许久吐出一口气道,“将人好好安葬了吧。”

“皇后娘娘……”蔡婉芸小心翼翼地给皇后递上一杯热茶,“这要是静妃娘娘知道了——”

皇后一顿,捧着茶盏的手摩挲着,半晌抿抿唇道,“不能让静妃知道。”

蔡婉芸面露惊讶之色,却听皇后道,“锦绣的事情,绝不能让静妃知道。不然,只怕事情会越闹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蔡婉芸话没说完,被皇后打断,“没有可是。传令下去,此事但凡露出半点风声,相干人等一律重罚。”

蔡婉芸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多言,忙应道,“是,老奴遵命。”缓了缓又道,“皇后娘娘,静妃还在等着消息,要是一直没有消息,怕也说不过去。”

皇后重重叹气,“本宫亲自去跟她说。”

时近黄昏,皇后娘娘披好大氅,由蔡婉芸陪着去了永寿宫。

静妃早已经等的忧心忡忡,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如何放心得下。哪怕让她知道锦绣早已经逃走了也好过音讯全无啊,她现在只求得到锦绣的消息了。

“十一天,锦绣,十一天足够你离开京城了。”静妃眸色复杂,喃喃道,“你有没有按我说的做?”从事发当天到皇后太后回宫,中间整整隔了十一天。她给了锦绣足够的银两,还给锦绣留封信。锦绣识字虽然不多,但还是认识一点的。她要锦绣走,不要回科尔沁,不要回草原,也不要留在京城,她要锦绣往南走,逃得越远越好。她命令锦绣离开紫禁城。锦绣一向对她言听计从,从不敢忤逆她的意思,静妃觉得,自己让锦绣走,锦绣不敢不走。而十一天,就算不能让锦绣完全逃出生天,至少也能让锦绣脱离危险。可她一想到锦绣真的离开了,心里却又充满痛苦煎熬。她怎么舍得让锦绣走,可又怎么舍得让锦绣留下来送死?生离还是死别,都让人痛不欲生。可她孟古青别无选择。甚至,她不是没想过和锦绣殉情,可她看着锦绣那乖顺的柔情,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锦绣死。她下不了手,丝毫下不了手。她不得不做出选择,虽然无论什么选择留给孟古青的都只是痛苦,可至少如果锦绣活着,她心里还能有个念想。

皇后到来时,静妃浑身一震,刷地站起来,“有消息了?!”

皇后神色如常,脱下外套递给蔡婉芸,蔡婉芸识相地到门口守着。皇后这才走到静妃面前,露出一丝微笑,“嗯。”

静妃大喜过望,“真的?她怎么样?她在哪儿?”

“具体不知道,”皇后的神情无懈可击,“查到白云观,只说有个宫女醒来没多久就走了,后来查到她上了一辆马车。因为当时天色黑,也没人注意马车去了哪儿。”

静妃长长吐出一口气,“走了就好,走了就好。”她说着话,却望着空荡荡的永寿宫发了怔。

皇后垂眸敛去情绪,再抬头一看,静妃竟然满脸泪水。皇后心里一紧,“姑姑……”

“她竟然真走了……”静妃眼眶通红,哽咽道,“她听我的话,很好。很好……”

皇后怔住,顿时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

“走了好,走了好,”静妃颓然回到椅子上坐下,又哭又笑,“走了好……”

“……”皇后张张口,想安慰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望着神情委顿的静妃,一阵心疼,心里很不是滋味。静妃不再说话,只是泪落不止,皇后不忍心再看下去,转头环顾四周,忽然道,“姑姑这里的冬炭还没领?”

静妃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什么冬炭!只是道,“走了好,走了就不用再在宫里受委屈,不用再受人白眼,不用再被欺负。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可我怎么能不知道。这宫里是个什么地方,我怎么能不知道。锦绣……你这么乖,这么……听我的话……”她苦笑着喃喃自语,说了会儿,径自起身回到床榻躺下,爱恋至极的流连,好像锦绣就在她身旁似的。

皇后再也看不下去,眼眶一热转身就走。

出了永寿宫正殿,一阵寒风吹来,让皇后情绪恢复了点。蔡婉芸连忙把大氅给皇后披上,却听皇后问,“永寿宫的炭例怎么没有?”

蔡婉芸一顿,这才道,“永寿宫已经很多年没有派人领过炭例了,往年都是承乾宫代领。今年没您口谕,老奴也不敢擅做主张……”

虽然蔡嬷嬷的话吞吞吐吐,可皇后也听明白了。她斥道,“糊涂!本宫没顾虑到的,正该是你从旁提醒。这等事情你竟只字不提!”

吓得蔡婉芸噗通一声跪下,“老奴是看皇后您日日劳累,事务繁忙,才没敢打扰……”

“一句话的事,要是换成桑枝早就——”话到这里,皇后娘娘的声音戛然而止。桑枝——以前桑枝在的时候,虽然皇后还没有完全掌管后宫,但诸事得当。毕竟桑枝不像蔡婉芸一般畏惧,她对皇后的爱护几乎无微不至,自然不是蔡婉芸可比的。蔡婉芸猛然之间突然听到桑枝的名字,也是一愣,一时间心里不舒服极了。皇后也怔住,截住话头道,“以后永寿宫的一并领了。”

蔡婉芸忙应下。

一阵寒风灌过来,皇后紧了紧衣领,忽然道,“炭例是在外院领?”

“回皇后娘娘的话,是的。”蔡婉芸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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