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令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第18节
亏得桑枝听不见这话,不然得吐出一口老血来。就她几次死里逃生的遭罪,在蔡嬷嬷眼里还是顺风顺水。蔡嬷嬷猛地磕头道,“太后,老奴冒死前来禀告,完全是为了皇后娘娘着想啊!留着桑枝这个祸患在身边,只怕皇后娘娘被迷惑,有朝一日会被桑枝所害!老奴深知太后您向来疼爱皇后娘娘,求您一定要救救皇后娘娘啊!皇后娘娘现在只怕被桑枝用妖术迷了心,已经听不得半句不中听的话,老奴也是万不得已才敢来求太后您。太后,老奴对皇后娘娘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老奴甘愿以死明志!”
说完就要去撞柱子。
苏麻喇姑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宫女们连忙拦住蔡嬷嬷。
“你是哀家给皇后挑的人,哀家岂能不信你。”太后揉着额头,眼中阴晴不定。
苏麻喇姑见状安慰蔡婉芸道,“这事儿,太后已经知道了,亏得你一片忠心,且先安心下去,太后自有定夺。”
蔡婉芸这才深深叩首,“老奴遵旨。”起身时,两腿一软,几乎倒下去。她是吓出一身冷汗,毕竟后宫怪力乱神的事情可不是乱说的。
待蔡婉芸离开慈宁宫,太后才锁紧眉头问,“你说,蔡婉芸说的有几分可信?”
“老奴觉得,会不会妖术且不说,但这个桑枝必定是有问题的。”苏麻喇姑道,“蔡婉芸今日冒死前来,多半是见皇后太过宠信桑枝,威胁到她的地位了。但蔡婉芸所说之事,基本属实,这些老奴也都调查过。桑枝当初也不是一字不识,她家中虽是包衣奴才出身,但会点医术,能写几张方子,桑枝跟着通点文墨也未可知。至于能不能教皇后娘娘读书,”苏麻喇姑沉吟道,“只怕未必。皇后娘娘不通汉学,汉人的字也不识得,桑枝出身卑微,认识的汉人多,能向皇后娘娘卖弄几个汉字倒也可能。”说到最后,苏麻喇姑沉吟道,“以桑枝的出身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老奴以为,如果皇后娘娘能收服她,对日后必然大有裨益。
太后点点头,“哀家也觉得这个宫女有问题,但你所说在理。”说着,眉头皱的更紧,“蔡婉芸说,皇后被她迷住——”
显然太后是想到了永寿宫。苏麻喇姑眼皮一跳,垂眸道,“皇后娘娘不是静妃,这宫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静妃那样弃礼法廉耻于不顾。皇后娘娘向来母仪天下,行动合乎礼仪,纵是对一个宫女有几分宠信想也没什么问题。太后,”苏麻喇姑声音低下去,“依老奴之见,皇后娘娘是把桑枝当成心腹。但——”
她的话到此停住,太后抬眸看向她,“怎么不说了?”
苏麻喇姑面色有些为难,太后眸中露出寒气,“你是想说,但桑枝那个宫女对皇后——”
“老奴不敢!”苏麻喇姑连忙跪下去。
“起来,”太后不耐烦地道,“一把老骨头跪来跪去,摔着了哀家是扶还是不扶你!”
苏麻喇姑额上冒出冷汗来,“谢太后恩典。”
太后瞪她一眼,接着道,“先这样吧,看看桑枝懂不懂规矩,可不可用。可用就留着,不然……”
苏麻喇姑心领神会,又道,“蔡婉芸那边,如果太后不给桑枝点处置,只怕蔡嬷嬷心里不服。”
“自己没本事,反倒哀家给她出头。”太后都气笑了,“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一句话连着皇后一起骂了。苏麻喇姑心想,可不是!一直以来都是太后帮皇后争宠,太后帮皇后对付承乾宫,皇后做的可不多。
又听太后道,“承乾宫没把人要走?”
“是。”
“皇后想必是攥着自己处理后宫那句话等着哀家呢。”太后冷笑,“倒是为了个宫女敢跟哀家叫板了。”
苏麻喇姑不敢接话,太后慢悠悠道,“她不放人,要是人家自己要走呢。”
坤宁宫里,皇后打发去景阳宫的宫女来报,说恪妃正在宫中。
御医给桑枝看罢,说并无大碍,只是气血虚弱,夜里没睡好罢了。皇后怀疑御医的医术,昨夜桑枝睡得那叫一个沉。还想再召一个御医来,桑枝拦住她,“不过就是脸肿了而已,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皇后叹气,也只得依她。桑枝听见小宫女的回话,问道,“景阳宫恪妃?”
“嗯,她是个有本事的,只不过家底薄,向来不参与后宫争权。”皇后道,“你不是说让我把事情交给下边人去办?恪妃就是个不错的人选。”一来,恪妃确实有真本事,不然不能在冬猎那阵子把宫里安排的井井有条,还能在贞妃和淑惠妃两厢夹击之下安然无恙。皇后娘娘当初只是无奈之选,没曾想竟挖出个人才。二来,恪妃确实家底薄,汉人出身,坐到如今的位子就到顶了。哪怕皇后把权力交到她手中,也不会对中宫造成威胁。恪妃是个可用之才。
桑枝略作思考,岂能想不通其中关节!然而不免一声叹息,皇后敢把权力交给恪妃,却不能交给翊坤宫的淑惠妃。说起来淑惠妃是皇后的亲妹妹,按理说正该是最亲近最好的人选。而且,翊坤宫本就是辅佐坤宁宫的寓意。可正是因为淑惠妃和皇后有着一样的家底和血缘,所以才不是一个好的人选。恪妃不可能有机会僭越,淑惠妃却未必。何况,向来淑惠妃就不是个安心过日子的人。她和太后、皇后一样,自认为担负着科尔沁家族的荣耀。如果皇后倒了,极有可能顶上去的就是淑惠妃。在这种情况下,皇后根本不能信任自己的亲妹妹。如此一想,怎能不哀叹?看起来后宫之中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人最多,但正因为这个家族的女人都势均力敌,所以反而难以抱成团。还不比董鄂氏的两个表姐妹,虽然关系看起来莫名其妙冷淡,但实则相互依存。
到底后宫不是个能让人安居乐业的地方。桑枝心想,皇后的日子真真不好过。再看向皇后时,桑枝忍不住心疼,素勒今年才十八岁,却已经在尔虞我诈的权力争夺中练出了远远超出她年纪的城府和定力。她不由得想,要是素勒没有生活在皇宫里,而是活在桑枝的时代,十八岁的女儿家,不正是绚烂肆意的时候?可惜啊,十八岁的素勒困在深宫的漩涡里无法抽身。
不过话又说回来,桑枝暗想,令自己着迷的不就是她身上混杂着少女的纯粹和皇后的城府?这种混杂让桑枝忍不住想呵护她,甚至希望她能够像一般十八岁的少女一样无忧无虑。可如果素勒真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十八岁少女,自己还能爱上她吗?桑枝不知道。她只是心疼这个本该绚烂的少女,身上却背负了如山的重担。她愿意竭尽全力守护这个少女。
“你想什么呢?”皇后娘娘看向桑枝,“桑枝?”
桑枝回神,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在想什么,只笑笑说,“你打算虽好,只怕恪妃不肯尽心呢。”
“所以这就要靠你了。”皇后眨眨眼,“桑枝姐姐。”
桑枝愣住,“我?”
“嗯,”皇后点头,“本宫相信,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能把恪妃说服。”
“……”桑枝嘴角一抽,“您这夸的,我听着怎么不对味呢。”
皇后娘娘忍俊不禁,却道,“真心夸你呢。这些日子你暂且先去景阳宫,帮我收了恪妃。”
听到这里,桑枝心里一咯噔,“我不是要去承乾宫吗?”
皇后顿住,忽然望住桑枝的眼睛,“你想去承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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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之所以让桑枝先去景阳宫,皇后有自己的考虑。既然太后私下给了承乾宫口谕,那显然太后的意思就是不能再把桑枝留在坤宁宫了。说是交给皇后处理,实际太后还是在关键处插手。皇后心里也明白,太后的手是掌控后宫惯了的,何况讨来的权力算什么权力。因而她不得不后退一步,暂且将桑枝安置于景阳宫以作权宜之计。
不管怎样,承乾宫皇贵妃那里,皇后是不会让桑枝去的。可是,她没想到桑枝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皇后自己都怔住了。
桑枝又哪里愿意去承乾宫!尤其苏麻喇姑那番话还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桑枝恨不能离承乾宫远远的。但太后在上,忠心已表,若出尔反尔岂不是自掘坟墓玩火自焚?她脱口而出的话引来皇后意味深长的反问,看看皇后娘娘那表情,桑枝深深觉得只要自己回答不对味,怕皇后娘娘能当场翻脸。桑枝愣了愣,苦笑道,“傻子才会想去承乾宫呢!”她道,“这不是太后懿旨,我哪能不从!”
皇后这才脸色缓下来,笑道,“太后那里有我。”
“你要违抗太后懿旨?”桑枝皱紧眉头,沉吟道,“只怕不妥。”
皇后不悦,“有何不妥!我总归能应付。”
桑枝仍旧摇摇头,“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她说罢,皇后眼神有些冷,“你还是想回承乾宫?董鄂妃就是比我好,是不是?”
桑枝大急,“这是哪里话!”
“你就是这样想的,”皇后面带愠色,“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整个后宫的人都觉得她比我好,本宫知道。她生的美,又娇娇柔柔知书达礼,所有人都喜欢她。我什么都不懂,不通诗词琴曲,也不会捻针绣花,甚至连伺候人都比不上她。你们都喜欢皇贵妃,从来都觉得本宫比不上皇贵妃,本宫知道。”
皇后娘娘话越说语气越冰冷,又压着怒气,听的桑枝心疼极了。
“素勒!”桑枝抓住她双肩,“你比她好。”
皇后倔强地抿住双唇,不看她。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桑枝望着她,“皇贵妃有皇贵妃的好,也有她的不好。你有比不上她的,但也有比她好的。但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
皇后轻哼一声,仍旧不理。
桑枝好笑地暗自叹气,又不免心酸。她能理解素勒的心情,毕竟自从董鄂妃进宫,皇后就被刻意打压下去。明明地位在董鄂妃之上,却偏偏处处都比不上她。尤其皇帝恨不能让整个大清都知道皇贵妃冠绝天下,处处为难刻薄皇后。所以皇后要说心里对董鄂妃没有一点疙瘩,这是不可能的。只不过皇后惯于忍耐和控制情绪,因而从未表露出来。
只如今对着桑枝,皇后娘娘向来不太克制,这才吐出心中愤懑不平。
“素勒——”桑枝愈发放软声音,岂料皇后睨她一眼,“不是皇后吗?”
桑枝唇角一勾,又慌忙收住,正色道,“不管是素勒还是皇后,我觉得都比董鄂妃强太多。”又道,“皇后娘娘虽然不会那些花拳绣腿莺莺燕燕,但皇后娘娘英姿飒爽身体康健,而且端庄豪气令人敬仰,乃是胸怀天下的大气之人,岂是董鄂妃那等以色侍人的小女人可比的?”
眼瞧着皇后娘娘唇角闪过一抹弧线,桑枝再接再厉,“旁人不知皇后的好,是因为她们不了解。要是像我一样跟在皇后身边,一定知道皇后娘娘的好,谁还会把董鄂妃放在眼里?反正在我心里,皇贵妃是根本不能跟皇后娘娘比的,素勒是最好的!”
“哧——”皇后被她甜言蜜语哄笑,却有些不好意思,嗔道,“你也学的阿谀奉承哄我开心。”
“我是真心的。”桑枝看着她笑,眼神却无比认真,“在我心里,天下没人可以和你比。”
皇后触到她眼睛,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忙转过头去,“那你就不要去承乾宫,我自有办法。”
“如果可以,我恨不能一刻也不离开你。”桑枝叹气,“可是,我们都身不由己。素勒,你不能得罪太后。”她凝视着皇后娘娘,“尤其不能为了我得罪太后。”
皇后一怔,却低头道,“我愿意。”
桑枝摇头,“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但是……“她犹豫了下,”你要多为自己考虑。你受太后庇佑,自然也就受她桎梏。如今在这宫里,你唯一的靠山就是太后。倘若当真得罪太后,下次皇上再生事要废后,没有太后做依仗,你该怎么办?“
听着桑枝的话,皇后面色一僵。
桑枝又道,“我不能让你成为第二个静妃。想必你比我清楚,你是女人,想在宫里生存下去,要么抓住太后这个靠山,要么抓住皇上。”说着便垂了眸子,“依仗太后,比依仗皇上更可靠。”
皇后久久不语,半晌,却吐出一句话,“还有第三条路。”她面色冷峻,幽幽道,“成为第二个太后。”
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让桑枝心头一震,她震惊地望向素勒,“你……你——”
“太后老了,”皇后声音低低的,“总有一天,这宫里要改头换面。我不怕得罪她。”
桑枝深呼吸一口气,“可是,至少在你羽翼未丰时,不能轻举妄动。”
“非也。”皇后勾了勾唇角,“后宫到处都是太后的眼线,要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成事是不可能的。”她眸子深深地望向桑枝,“所幸,我对她有几分利用价值。我是个很好的傀儡,向来听话。她在博尔济吉特家族中挑中我,将我带入宫中成为皇后。从始至终,我都在她‘保护’之下。”皇后冷笑,“真以为她对我有多好么?不过是为了科尔沁家族的荣耀,更为了压住皇上以显示太后的权威,她只是寻找一个容易掌控的女人满足她的权欲罢了。孟古青不好拿捏,所以从皇后变成静妃。我向来乖巧,才一直稳坐中宫。她要是当真为我好,又岂会任由皇贵妃冠宠后宫?说好听点我是皇后,实际不过是太后和皇上之间角力的战利品罢了。我虽然感念她处处助我,却并不感恩。她下令把我从科尔沁草原带到皇宫来的时候,就早就料到了我会遭遇的一切。皇上不愿意听她的,却又不得不听她的,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给我好脸。”
听得桑枝心中直冒寒气。原来皇后娘娘心里都一清二楚!原来皇后明白她自己不过是太后和皇上两母子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所以不管遭受什么,她都逆来顺受,因为她毫无反抗的余地。作为权利争斗的牺牲品,她对权力又怎么会有好感?甚至她厌恶这一切,可是那又怎样?她没有选择。所以她不争。
可是谁也没料到,桑枝出现了。皇后娘娘有了想为自己留住的人,所以她不会再乖乖做个傀儡。
“太后给我权力,我就必须尽职尽责的履行它。”皇后幽幽道,“一次是打草惊蛇,两次也是,可三次四次之后呢?太后会习惯被打草惊蛇。桑枝,”皇后望进她眸中,“这是你教我的,声东击西,阳奉阴违。”
“……”桑枝久久不能语。她只是个理论派,这些心机城府纵然知道,却从未当真付诸实现过。可放在皇后身上,皇后却是默不作声地在实践。也许,这就是谋士和权谋家的区别。桑枝心惊肉跳,艰难开口,“太……太危险了!一着不慎,怕会满盘皆输。”
“怕什么,”皇后却满不在乎,“为了我们想要的,尽力一搏纵死无憾。”
桑枝心中一震,再看向皇后时眼神几度变换,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话来,“真庆幸,我不是你的敌人。”
权谋家从来都是赌徒,赌上生命和一生的富贵荣华。太后如是,董鄂妃也是。如今,皇后也成为其中一员。可权力这条路,一旦开始了,就再也不能回头。
桑枝心情极其复杂的凝视着皇后,不由得心底暗问一句——你想要的,是我吗?
☆、007
“敌人”对皇后来说,显然不是个好词。她凝望着桑枝,缓缓道,“此生最好不要与你为敌。不然——”
皇后娘娘的话没说完,桑枝心里就一颤,忙道,“怎么可能呢!便是……便是——”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对上皇后娘娘探究的目光,桑枝声音低下几分,“便是负尽天下,也不愿意与你为敌。”可任何话都不该说太满,桑枝有些莫名的害怕。前路漫漫,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一时两人静默着,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又需要说什么呢?有时候,言语是最无用的东西。
终究是皇后轻轻开了口,只不提方才之事,“就快过年了,你且先去景阳宫一阵子,过完年我接你回来。”
“好,”桑枝垂眸,“我听你的。”
执掌中宫的皇后娘娘要给景阳宫送个宫女过去,自然不是什么难事,恪妃不敢不接,只得领旨谢恩。
已经腊月中,眼见着春节就要到来,各宫都一如既往地忙活起来。在景阳宫不比坤宁宫,自然也不像在承乾宫时那样劳苦,恪妃不敢怠慢桑枝,好生招待着。景阳宫的恪妃娘娘虽然大多数时候不显山不露水,但能在这后宫以唯一的汉人妃子身份坐稳妃位,自然也不容小觑。她当然看得出皇后娘娘待桑枝无比宠爱,所以绝不肯怠慢桑枝一点,以客礼待之。
况且景阳宫里本就有使唤得来的奴才,根本用不着桑枝。桑枝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就陪恪妃赏赏花弄弄草,偶尔也下下棋听她弹弹曲儿。几天下来,桑枝甚至觉得在景阳宫比在坤宁宫更舒适。毕竟恪妃是汉人,无论一应生活习惯还是饮食日常,都更贴合原本文澜的习性。只不过再舒适的地方,没了想陪着的人,那美好也就大打折扣了。
恪妃也深感奇怪,向来宫里的人都是住不大惯景阳宫的。便连景阳宫的宫女,也是恪妃亲自一点点调//教出来,才有如今这些差强人意的模样。当初因着她相貌不俗,为人文雅,进宫伊始便深得皇帝宠爱,那时也称得上是荣宠有加,那风光虽然比不上如今的承乾宫,但也差不太远。因着盛宠,为怕恪妃在宫中不习惯,故而景阳宫里一直得皇上特许,保留着汉人习俗。就连恪妃日常衣物,都是不同于满族皇室的旗装旗头,而是上衣下裳的汉人服饰。毕竟满汉风俗迥异,而宫女又几乎全是满蒙二族,所以宫女初来景阳宫都是一番笨手笨脚,须得慢慢调//教。唯有桑枝,初次来景阳宫不仅毫无不适,反而大有惬意舒适之态。
桑枝甚至羡慕恪妃不用踩着花盆底头顶旗头装,她在景阳宫竟有一种回到故土的亲近感。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接触到汉人风俗习惯了,景阳宫里呈现出来的种种东西都让桑枝有着莫名的亲切感。日用饮食甚至恪妃的爱好习惯,都让桑枝心中亲近。连带着对恪妃,都生出好些亲近来。
恪妃虽然心中惊疑,但到底桑枝过得自在对她来说是好事,便也乐得瞧见桑枝如此。她是个闲妃,为过年忙也是奴才们忙,恪妃的日子始终闲适悠然。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点在后宫里还没有人比得上。就是董鄂妃,也不如恪妃才华横溢。桑枝接触恪妃的日子多些,渐渐明白了为什么背景不够的恪妃能在如今董鄂妃冠宠后宫的环境里依然地位稳固。按理说,她一个汉人,根基又薄弱,皇上也早已经移情别恋,人走茶凉,景阳宫早该衰败了。可现在,景阳宫就像这后宫里的异类,任外界狂风骤雨浪头涛涛,景阳宫始终静默安然。只因为恪妃自己是个妙人。
恪妃又在窗前的书桌前挥毫泼墨,写的一手好书法。桑枝在一旁专注地看着,心想如果说字如其人的话,恪妃的字可真真没辜负恪妃的形貌。那一手端正俊雅的小楷,字体俏丽飘逸,让人一看就觉得写字的人秀丽文雅。然而笔锋起落处,却又稳重内敛,才情虽然外放但并不嚣张,反而收笔收得恰到好处,当真是欲说还休的含蓄美。笔落纸上,写的几个字却让桑枝大感兴味,是苏东坡《浣溪沙》中的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
字妙,词妙,人更妙。桑枝忍不住在心底暗自赞叹,眼中便藏不住流露出满满的赞赏之色。恪妃最后一笔落下,见桑枝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心中一动问道,“桑枝,你觉得这词如何?”
“怎一个妙字了得!”桑枝脱口而出,由衷赞叹。然而说完就意识到不对,她虽然藏不住胸中书生意气,但也只是瞬间就反应过来,于是不动声色继续道,“虽然奴婢看不懂,但只这样瞧着,就觉得好看,看得舒服。向来恪妃娘娘的笔墨在宫里就是有名的,奴婢觉得定然极妙!”
倒惹得恪妃莞尔,“这是汉人的写法,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她把笔墨放下,“这宫里大约也没人懂吧。”
“奴婢早些年的时候,倒也接触过不少汉人,多少也认得几个字。”桑枝道,“景阳宫这里的一切,都让奴婢想起小时候在家的日子。”
恪妃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初到景阳宫却没有觉得别扭生疏。”
她们正闲聊,忽然宫人高声报,“皇后娘娘驾到!”
桑枝心中突地一喜,一抬头就看见皇后娘娘已然到了门口。忙跟着恪妃对皇后行礼,不知道何时皇后娘娘到的,恪妃未去远迎算是失礼,便当着皇后的面叱责左右道,“皇后娘娘大驾光临,怎么不早来报!”
皇后娘娘笑笑,“恪妃勿怪,是本宫没让奴才通报。不过是得了闲隙,来看看恪妃姐姐罢了,又没有旁人,不必拘礼。”
恪妃忙道,“皇后娘娘厚爱,臣妾惶恐。”说着客气话,皇后娘娘已经走到两人桌案前,自然看到那幅字,似是不经意地问,“这是姐姐的字?”
“正是臣妾拙作,让皇后娘娘见笑了。”恪妃十分恭顺。
皇后语气淡淡的笑道,“本宫哪里会见笑,恪妃姐姐的才华,自来宫里都知道。本宫怕是不及恪妃十分之一。”说着话,眼角才瞥了桑枝一眼。
桑枝一愣,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怎的皇后娘娘自从过来就没正眼看自己,这会儿瞥了一眼还那么不冷不热的。
然而恪妃却被皇后娘娘的自谦吓了一跳,忙行礼道,“皇后娘娘取笑臣妾了。臣妾本就是汉人,这些舞文弄墨的小事情自然懂得多些。皇后娘娘您出身不同,不知道这些无可厚非,臣妾哪能跟您比!”
皇后娘娘笑容满面的扶起恪妃,“恪妃姐姐这是做什么,你家学渊源是好事,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本宫诚心夸赞,倒吓到姐姐了。”
可怜恪妃险些冒出一头冷汗。皇后把桑枝塞到她宫里来,恪妃多少就猜出皇后有拉拢自己的意思,果不其然,自从桑枝来了后,皇后那里送来的赏赐总要多些,如今竟然亲自前来看望。然而恪妃并不想站队,后宫争权这蹚浑水一旦搅进去,就别想好好出来。她自己本来就对谁都没有威胁,所以如果老实本分谨慎些,一辈子安安稳稳度过大约问题不大。但自从上次被皇后强行托付掌管中宫一阵后,她就像口袋里的锥子冒出头,大家的目光也渐渐转向景阳宫来了。
如今这后宫啊,看起来平静无波,可后宫的水几时真正平静过?虽说皇贵妃因着身体的原因失势,但保不齐哪天身子骨养好了卷土重来呢?就算没有皇贵妃,这不还有贞妃、淑惠妃呢?贞妃身为皇贵妃的族妹,也是深受皇上喜爱的。淑惠妃就更不用说了,那可是皇后的亲妹妹,论家底背景不比皇后弱的,淑惠妃有没有野心问鼎中宫,谁也不知道。不过,不管是谁,都要和恪妃没关系才好。这潭水太浑,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看着眼前的皇后娘娘,恪妃暗自长叹一声。如今中宫和景阳宫走这么近,就算她说不是皇后党羽,只怕也没多大说服力吧?何况上次还代替皇后管了后宫一阵子。不过挣扎总还要挣扎下的。只是……恪妃不明白,皇后到底是打着看望自己的名义来拉拢自己,还是打着拉拢自己的名义来看望……桑枝?
说到底,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桑枝一个奴才的事情。谁不知道承乾宫向皇后娘娘要人没要走,结果转眼桑枝就被皇后塞到景阳宫去了。恪妃心里怪怪的,摸不准皇后娘娘是故意给承乾宫脸色看,还是只单纯的为了找个名义拉拢自己。
又或者——只是单纯为了看望这个宫女?恪妃连忙用力摇头,一想到永寿宫静妃的例子,恪妃就不寒而栗。
☆、008
恪妃的惊恐显而易见,桑枝在一旁瞧着心中不落忍,宽慰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恪妃娘娘您的才名是宫里人尽皆知的,担得起皇后娘娘的夸赞。”
她不说话还好,这句话一出来,皇后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虽然转瞬即逝然而也终究是让恪妃捕捉到,当即恪妃心里就一咯噔,连忙叩首道,“皇后娘娘见谅,臣妾是后宫闲人一个,不过舞文弄墨这些小伎俩,娘娘的夸赞臣妾受之有愧,愧不敢当!”
皇后娘娘眸中愠色一闪而过,随即又亲自扶起恪妃,“恪妃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她去扶恪妃,恪妃不敢不起身,就听皇后娘娘接着道,“你是个有才能的,镇日只在景阳宫里待着倒确实屈才。这样吧,正赶上要过年,后宫诸事繁杂,恰是需要能人的时候。恪妃姐姐既然才干非凡,就负责后宫洒扫衣物这一块吧。”
“……”恪妃瞠目结舌,欲哭无泪,“皇后娘娘——”
然而没容她说话,皇后娘娘接着道,“洒扫衣物这一块相对轻松些,本宫一人实在独木难支,就有劳恪妃了。”又道,“本宫相信,以你的本领定不会让人失望。”
恪妃张张口,想说的话都被皇后堵住了。皇后娘娘这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做实在太累,所以让恪妃帮忙。但是以皇后之尊,本可以直接下旨交由恪妃,如今却亲自来说,显然是给足了脸面。最关键的是,是恪妃自己说乃后宫闲人。想想皇后累得脚不沾地,你一个妃子哪有闲暇的道理?所以此番是想推推不得。皇后娘娘好似只是一时兴起,顺着恪妃的话下的决定,恪妃要是不愿意干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这面上大家可就都不好看了。最重要的是,自打嘴巴不算,还得罪了皇后。恪妃心里叫苦连连,只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只得认命的领旨,“臣妾惶恐,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
“本宫相信你的能力。”皇后笑容满面,一派亲切。
桑枝在一旁看着,不是很能明白何以恪妃吓成这样。皇后也没说重话,就是夸奖也是情理之中啊。况且恪妃的才名确实有目共睹,连皇上都赞不绝口呢。可惜桑枝不懂,对宫妃来说,皇帝的夸赞是一个女人无上的荣耀。但来自皇后的夸赞,就不是那么好承受的了。
恪妃忙请皇后娘娘坐下,亲自给她斟茶。皇后接过茶盏,客气道,“恪妃快别忙活了,咱们姐妹来说说话。本宫也是好不容易得闲,才来看看姐姐。”
恪妃有苦难言,心中不住哀叹,面上却未曾表露分毫,“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厚爱。”
“哪里话,咱们姐妹本就该如此。”皇后轻呷一口茶,眼皮都没抬,“新来的宫女,姐姐使唤的可还习惯?”
——最近新来的宫女可不就是桑枝?说什么使唤,哪里敢使唤哟!恪妃哭笑不得,忙道,“皇后娘娘宫里教养出来的人,自然处处都如人意的。”
“说出来怕姐姐笑话,坤宁宫里的宫女怕是最没规矩的。本宫往日疏于管教,早先听闻姐姐管理有方,这才打发桑枝来,想让她跟姐姐多学点规矩。”皇后说的云淡风轻,听得恪妃和桑枝心里都一抖。
“学规矩”这词,在后宫里绝不是什么好词。恪妃且不说,桑枝自己就一懵。皇后娘娘这是哪一出?一来就把恪妃拉到坤宁宫羽翼下了,这会儿是要卸磨杀驴——恪妃服软所以桑枝没用了?不至于啊。很明显恪妃只是被赶鸭子上架,根本就没有归顺皇后的意思啊。桑枝惊诧不已地看向皇后,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恪妃也是云里雾里。怎么的,原来桑枝是皇后“发配”过来的?并不是为了拉拢自己特地送来的说客?她忙道,“臣妾不敢当,要论治下有方,除了皇后娘娘您,承乾宫可比臣妾强太多,臣妾万不敢不自量力。”
听到“承乾宫”三个字,皇后娘娘的表情又冷下几分,忽然问桑枝,“如此说来,本宫应该让你去承乾宫好好学学规矩。”
桑枝怔住。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可跟着皇后也没好到哪里去啊。相比君心难测,女人心更是海底针,桑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皇后突然为难起自己来了?然而她终究对此无可奈何。等级分明下,皇后等闲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她岂有反驳的道理?当即跪下道,“奴婢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砰”一声,是皇后手中杯盖合在茶盏上的声音。安静的景仁宫里,这一声瓷器相碰的声音显得尤为刺耳。吓得恪妃心脏都跟着提了起来,连桑枝都被惊到,猛地抬头看向皇后娘娘。
只见皇后娘娘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半晌,忽然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本宫先回宫。”
恪妃忙行礼相送。
皇后娘娘走了两步,忽然停住道,“桑枝若有不规矩的地方,恪妃姐姐尽管教训,免得到时候别人说坤宁宫的奴才都没规矩。”
在皇后心里,桑枝不规矩的可多呢!桑枝根本不把主子当主子,动不动就没大没小的。皇后娘娘是习惯了的,但一想到她要是在景仁宫也这样,顿时心里就像被猫爪挠似的非常不舒服。虽然皇后理智上觉得,桑枝不可能这么没分寸,但还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不看还好,一看心里就来气。恪妃在挥毫,要是桑枝在一旁默默磨墨伺候倒也罢了,偏偏桑枝袖手旁观,像个友人一样观赏恪妃的书法。临窗而立,纸上飞墨,两人有说有笑的,这场景可真刺眼。皇后娘娘一看见就莫名来气,怪桑枝果然没规矩。不仅如此,桑枝眼中那惊艳之色更是让人心上添堵。皇后心想,教自己作画写字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这样过,这会儿看见恪妃的书法眼睛都亮了!越是这样想,皇后心里越不舒服。至于为什么不舒服,皇后也没刻意去探究。她习惯了对桑枝与众不同,自然和桑枝有关的情绪也从来都是与众不同的。如今这与众不同反倒成了常事,皇后心里并没有觉得怪异。心里不舒服,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好听。
恪妃听见这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皇后娘娘也没让她接口,说完兀自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