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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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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枝傻眼的看着皇后,犹豫了下,上前问恪妃,“娘娘,要不……奴婢去恭送皇后娘娘?”

看一眼桑枝,恪妃抿抿唇,心中有些奇怪。皇后对桑枝的宠信,宫里早就传疯了,可今日看来,似乎并非如此?恪妃眼神一闪,有心做个试探,便点头道,“也好。”

桑枝领旨,连忙爬起来快步去追赶皇后娘娘。

☆、009

景仁宫也是前后两进院落的格局,恪妃所在的主殿景仁殿就在前院正中,距离景仁宫的大门景仁门约莫百米之遥。皇后娘娘走得快,桑枝跟上去时已经快出景仁门。这景仁宫紧挨的就是承乾宫,和承乾宫分别在景和门两侧。一旦踏出景仁门到承乾宫的目力范围内,就再没有比皇后娘娘更能端架子的了。

皇后娘娘这次过来,身边只跟了个木讷的小宫女。桑枝几步上前,低声问,“皇后娘娘,您怎么了?”

“你过来做什么?”皇后娘娘面无表情地停下来,“恪妃让你出来的?”

好歹还会停住,桑枝多少松口气。又见皇后娘娘神色不善,当着外人的面她只好规矩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奉恪妃之命前来相送。”

气的皇后娘娘暗自咬牙。这才几天!就奉恪妃娘娘之命来送她走了!皇后娘娘心里气不过,冷不丁忽然用力踢了桑枝一脚。

“哎呦!”桑枝没想到皇后娘娘出脚踢人,那一脚也没留情,踢得可疼。她痛的捂小腿,一脸不解的看向皇后娘娘,“你干嘛!”声音压得极低,但想必皇后是能听到的。

皇后娘娘始终冷着脸,听她这么一问,就说,“你确实该学规矩了。”

“你突然踢人还有理了?”桑枝哭笑不得,“还这么用力。”说着就要掀起裤腿去查看。

皇后娘娘余光扫见,眉头一皱伸手把她拉起来,“大庭广众的你……”

“肯定青紫了。”桑枝单腿站着,不住地揉小腿。

皇后娘娘咬唇,“那也不许在这里看!”看见桑枝憋屈的模样,皇后娘娘忍不住眼神动了动,“真的很疼?”

“你那花盆底哎!”桑枝也是心里苦,皇后娘娘那鞋哪里是一般的鞋!满清贵族妇女穿的花盆底,以木为底,木根镶在鞋底中央,有三寸多高。像皇后娘娘脚上这双,根底上敞下敛,是倒梯形花盆状。鞋尖处装饰着丝线编成的穗子,踢在腿上也疼啊。

皇后低头看了下自己的鞋,“花盆底?”

“旗鞋。”桑枝连忙改口,“这种高跟鞋,踢人很疼的。”

“是你活该。”皇后娘娘终于露出不满的神色来,瘪着嘴巴一脸不高兴。

桑枝大感奇怪,“我怎么了?”

“你好没规矩,”皇后娘娘历数她的罪过,“景仁宫又不是坤宁宫,你怎么能在恪妃面前没大没小?恪妃又不是我,倘若你行止不合宫规,她必定认为是坤宁宫礼仪有失。你呢?你敢说你在这里守规矩了?我来的时候就看见你在陪恪妃练字,就在一旁傻站着,也不知道伺候笔墨。恪妃的字是写给你看的吗?她的东西只有皇上才有资格欣赏,你那么兴致勃勃让旁人看了心里怎么想?”皇后娘娘的话说的可谓冠冕堂皇。

这是头一次听到皇后如此严肃的跟她说宫规,桑枝心中一凛,觉得皇后说的句句在理。她确实因为在景仁宫过得自在,恪妃又以礼相待,因而不太注意宫规。但是到底她的身份是个奴婢,却一点身为奴婢的样子都没有,这难道不会让恪妃起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桑枝在景仁宫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以至于她戒心大大降低。这会儿听罢皇后的话,桑枝十分惭愧,“是我不好。我太喜欢景仁宫,竟然心生疏忽,险些误了大事。”

皇后娘娘本来有点松懈的情绪因着她一句话,再一次咔咔擦擦冻结了,而且比以往更甚。她冷冷地看桑枝一眼,“太喜欢景仁宫?”继而冷笑道,“是太喜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恪妃吧?”

“……”这话就能听出点别的意思来了,桑枝惊讶地望向皇后,心中惊疑不定。

然而皇后娘娘现在可是当真生气了,“看来本宫是成人之美。好歹相识一场,左右坤宁宫你也是留不得,那便留在景仁宫吧。本宫也算对得起你了。”为了让桑枝能留在坤宁宫,皇后娘娘这阵子都睡不踏实,唯恐太后责难。她殚精竭虑只想找到个两全的法子,希望既能保住桑枝又可以让太后接受。桑枝倒好,在景仁宫过得优哉游哉。虽说把桑枝送去景仁宫,确实有让桑枝拉拢恪妃的意思,但更多的是为着桑枝的权宜之计。如今听得桑枝不经意说出“太喜欢景仁宫”这话,皇后娘娘瞬间心都寒了一半。早先一开始的时候,和桑枝初相识就问过桑枝愿不愿意来坤宁宫,那时候桑枝就推三阻四不愿意。后来因着种种情势所逼,她倒是来了。从承乾宫来的时候,还是带着任务来的,种种小动作皇后不是不知道,只不过皇后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反正桑枝自己一个无可依仗的小宫女也翻不出花来。

她以为自己对桑枝已经足够好了,皇后娘娘自问何曾对任何旁人有过这些真心真意!唯独对一个桑枝,一次又一次,为这人破例,为这人心绪不宁。结果呢?自己险些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了,还抵不上恪妃一些舞文弄墨的小伎俩。老实说,皇后娘娘对恪妃的才华并没有多么在乎,那些点缀生活的技能对皇后来说是不需要的,甚至她对恪妃的欣赏也只是欣赏恪妃的处事方法。皇后需要的是谋略和手段,是一国之母堪为天下表率的气度和风采。但桑枝是喜欢那些的,皇后知道。她就从来没听桑枝说过太喜欢坤宁宫这种话。皇后娘娘心寒不已,冷着脸转身就走。

桑枝没拦她。她分明从刚刚素勒语气中听出负气和酸味来了。可就是这酸味和负气,让桑枝心脏猛地一阵狂跳,竟然手足无措起来。她呆呆的站着,眼睁睁看着皇后娘娘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仍然控制不住一脑子浆糊。

直到看不见皇后娘娘时,桑枝才如泄气的皮球,呆呆愣愣的靠在了墙上。小腿上被皇后踢过的地方还火辣辣的疼,桑枝却觉得那疼好像疼在了心上。她茫然地望着景仁宫的院落,心想,素勒……是在吃醋吗?

可吃醋这种情绪,怎么会在素勒身上出现呢?难道……不!不可能。

她一会儿狂喜,一会儿失落。那反复的情绪几乎要把她撕扯开了。感情这种事最消耗情绪,待平静下来时,桑枝仿佛打了一场硬仗,整个人都疲惫不堪。

她没敢奢望皇后对她有别的心思,自从温泉那日一巴掌,就已经打碎了桑枝对皇后的所有幻想。就是皇后为她做的一切,桑枝也觉得不过是皇后口中的“朋友”之谊,她太卑微,以至于根本不敢往别处想。自作多情最难堪,然而比这难堪更难忍受的是空欢喜一场。她在后宫里浮浮沉沉,也近两年。这两年已经渐渐磨去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奢念,她的每一步都必须脚踏实地。她只是个地位卑贱的宫女,而已。这宫里奴才和主子的界限是那么泾渭分明,桑枝早就看清她和皇后之间隔着整个银河系的距离。尤其是在外院那段时间,桑枝深切体会到什么叫云泥之别。那时候,皇后这个词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离她太过遥远。她有什么呢?她的荣辱生死,都不过是主子的一句话而已。如今走出来到了景仁宫,也只是皇后一句话的事儿。权力这东西,能把她玩弄于鼓掌之间。她如蝼蚁,如草芥,任人宰割。

☆、100

作者有话要说:其时已然腊月下旬,离过年约莫还有十多天。自那日后,皇后娘娘再没来过。而桑枝在景仁宫变得中规中矩谨守宫规,再不敢有半点失礼之处。

恪妃不似皇后习惯桑枝的“没规矩”,她向来习惯等级分明的状态。初时桑枝举止还令她奇怪,后来变得规矩恪妃也只是一时有疑随即反而习以为常。不过终归待桑枝还是有礼的,毕竟是坤宁宫来的人。

再想想上次皇后来的那天,景仁宫宫女来报,皇后娘娘竟然发怒地踢了桑枝一脚,责怪桑枝没规矩——恪妃就有种微妙的感觉。皇后娘娘为人向来温厚,还从未见过皇后发火动手,噢,动脚的。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桑枝惹得皇后娘娘发怒,那按理说皇后娘娘大可直接杖责处罚,何况已经气到自己动脚了,怎的后面反倒没动静了?正常情况下,一个奴才把主子气的自己动手,那基本这个奴才也就玩完了,至少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然而——

桑枝安然无恙。皇后接下来并没有任何指示。

恪妃是真看不懂了,皇后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揣摩不透,绞尽脑汁险些熬出白头发来,最后气馁地决定放弃。太累了!恪妃娘娘哀叹,心想自己又不夺//权,明哲保身就够了。就做个闲妃也过这么累,恪妃娘娘心里苦,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别人的事由别人去。

可怜桑枝十多天来惴惴不安,心绪不宁。她仍旧随身带着皇后娘娘还她的锦囊,里面的安魂符却只剩些碎渣渣。以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现在十多天没见着皇后的面,桑枝反而有种自虐似的解脱感。可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聒噪:素勒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是耶?非耶?不得为苦,得亦苦,桑枝忍不住叹气连连。叫景仁宫的宫女看不下去:大过年的总叹什么气?多不吉利。

桑枝只好忍着。但心底那个声音却压不住,她发自内心地想知道素勒是不是对她动心了。到底只是身居高位的占有欲作祟,还是真的心里有感觉?这样想着的时候,好像被素勒打过的脸又有点疼。桑枝摸摸自己脸颊,苦笑不已。一会儿觉得素勒不可能对自己动情,一会儿又忍不住希冀皇后娘娘的心里是有自己的,这时又开始害怕,害怕倘若皇后真动了心该怎么办?皇上容不下,太后也容不下,惹得皇后动心到底是爱她还是害她?

一个人天天内心戏翻江倒海,以至于夜不成寐食不知味,本来就没养回来的身子骨更迅速的消瘦下去,一脸憔悴几乎形容枯槁。恪妃看见吓了一大跳,硬把桑枝按在桌边强令她吃饭。

“你怎么瘦成这样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景仁宫虐待你呢。到时候皇后娘娘看见得怎么想,本宫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恪妃忧心忡忡,按住桑枝,“从今儿起,你和本宫一起用膳,这些你必须吃完。”说是一起却并不是一桌。恪妃命人在一旁给桑枝另置一桌,顿顿看着她吃,勒令她必须吃完。

桑枝味同嚼蜡,却也不敢不从。

恪妃瞧着她眼中的红血丝,一看就知道睡眠不足。不过恪妃是不会给桑枝请御医的,她不可能为奴才做事。只是道,“后天除夕,除夕前一天老神仙会到钦天殿,到时候你跟本宫一起去看看。”

老神仙,不就是当今国师龙门派的王常月道长?桑枝猛地攥紧藏在衣袖里的锦囊,好似看到了救星。她现在关心则乱当局者迷,脑子乱得像打了结的线团,寸步难行。劳神费心千头万绪心力憔悴,桑枝觉得自己快被耗干了。再次听到国师的消息,桑枝仿佛找到依托似的心神安定下来,竟难得的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桑枝醒了个大早,原是打算等着恪妃给皇后请安完自己跟着去,不曾想恪妃道,“今儿你跟本宫去坤宁宫请安。”

桑枝心里一紧,莫名地有些抬不动脚。不过她没得选择,恪妃是下命令,不是商量。

坤宁宫啊。

恪妃施施然进去,后面跟着桑枝。桑枝早对坤宁宫熟门熟路,再次见到坤宁宫中一干熟悉的面孔,心中滋味着实难言。

皇后已然端坐正中,旁边是站着伺候的蔡婉芸。皇后原本面带微笑听其他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这会儿一抬头看见恪妃,紧接着就看见恪妃身后的桑枝,霎时间脸上的笑容就敛去三分。皇后娘娘一变脸,底下坐着闲聊的宫妃顿时心思各异紧张起来。这些日子以来,皇后娘娘日渐执掌中宫大权,处理各项事务,宫妃们都看在眼里。有点眼色的就都能看出来,坤宁宫这是要抬头了。因而哪怕往日暗地里曾不大瞧得上坤宁宫的,现在也都主动巴结起来。再者说,皇后娘娘对后宫诸事处理得当,手段沉稳,颇有皇太后之风,一看就是太后调//教出来的人,再加上皇后本来就备受太后庇护,故而大家对中宫的敬畏日益加深,坤宁宫的威信仅次于慈宁宫了。这会儿本来大家有说有笑的闲聊,忽然皇后娘娘脸上的笑容没了,自然让一直暗地观察皇后脸色的各位宫妃心都提了起来。那些原本说的开心的宫妃更是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或者怎么样,而没开口的就有些幸灾乐祸暗自想着到底是谁触了皇后霉头。

唯有恪妃,一步踏进去就险些僵住。她从未受过如此瞩目,一只脚刚踏进坤宁宫,刷刷的整个坤宁宫里在座诸位都投来了各式各样的目光。再抬头看一眼面无表情的皇后娘娘,恪妃心里一哆嗦,不由得回头看桑枝,暗想,糟糕,果然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以为是桑枝的形销骨立让皇后不高兴,让皇后觉得她景仁宫亏待了坤宁宫的人,这就是不给皇后面子。

只有桑枝知道皇后娘娘为何面上笑容霎时间全部消失了。大抵是……因为她吧。皇后娘娘怪她……怪她喜欢恪妃,虽然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想到这里,桑枝心中一颤,皇后娘娘怪罪的,是以为她喜欢恪妃啊!这个念头一出来,让桑枝很难不多想。她心潮起伏不定,却只低头跟在恪妃身后默然不语。

然而也只是片刻功夫,皇后就注意到桑枝的羸弱,一时眉头皱的更紧,冷着脸问,“明儿就是除夕,恪妃带个病怏怏的奴才来,怕不妥吧?”

果然就是因为这个!恪妃手一抖,连忙下跪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一向不曾慢待桑枝,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天比一天瘦的厉害。臣妾心中担忧,这才想带她去钦天殿请老神仙看看。因着顺路,便顺便带她来请安,无意冲撞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听完恪妃的话,半晌沉默不语。皇后面无表情的不开口,旁人谁还敢发出声音?一时坤宁宫里竟然一片沉寂,静的桑枝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连忙叩首,“求皇后娘娘恕罪!恪妃娘娘一直待奴婢很好,是奴婢自己身子不争气。奴婢这就去外面等着。”

换做旁人来做,也算是个有眼色的宫女了。不过要是换成其他宫女,恪妃早就勒令她到外面去等着了。只是桑枝不同,到底坤宁宫的人,恪妃不敢当着皇后的面使唤。亏得桑枝自己有眼色,知道往殿外退,恪妃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可恪妃这口气还没松完呢,头顶又传来皇后的声音,“这天气恪妃一路过来,必是受冷了。本宫内殿有手炉,还不快去给你主子取过来!”

“你主子”——恪妃顿住,桑枝也愣住,她正一点点倒退呢,听见皇后的话有些怔。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皇后娘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冰冰的开了口。一转脸却和颜悦色起来,走下主座亲自去扶恪妃,“快起来,本宫原是担心你过了病气。”

恪妃战战兢兢地被皇后扶起来,“臣妾惶恐。”是真惶恐,如果周围没人,恪妃真想擦擦额上的冷汗。皇后娘娘的心思真是海底针,饶是恪妃心思通透,这会儿也迷糊起来。让桑枝到皇后寝殿去拿手炉,万一给皇后过了病气怎么办?然而她不敢说,皇后金口已开,那口谕就是懿旨,她只能受着。

倒是桑枝,往内殿走的时候越情绪极其复杂。恪妃真的冷吗?穿的是上好的狐皮裘衣,又走了一路,这会儿指不定身上冒汗呢。真正冷的是桑枝,她怎么说也只是个奴才,衣物自然不能跟主子比。这会儿往内殿走——皇后已然掌管后宫事宜,故而坤宁宫里在大冬天里也是暖烘烘的——桑枝走着走着就把自己的走热了。然而,她心里好像更热。

皇后娘娘哪里是为了让她给恪妃取手炉!明明是让她到内殿避寒。不管表现得再怎么冷淡冷漠,心里却还是念着她的。

桑枝走着走着,眼眶红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桑枝觉得,坤宁宫的内殿,好像是她的家。

☆、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她反而愈发心乱如麻。桑枝像个被困在瓶子里的无头苍蝇,头昏脑涨找不到出路。昏昏沉沉的去捧手炉,神思恍惚地回到恪妃身边,也不知道坤宁宫里的众人到底聊了什么,直到听见皇后说,“本宫也正要去见见老神仙,一起去吧。”

桑枝这才回神,皇后娘娘已经由恪妃陪同着出了坤宁宫,身后跟着蔡婉芸。她愣了愣,也慌忙跟上去。

“能见到老神仙是修来的福气,大家都巴不得去呢。”恪妃边走边跟皇后聊天,“国师平易近人从不端架子,向来一视同仁,姐妹们都能求来些灵丹妙药。”其实不过是些养生延年的补药罢了。

清初主要崇拜萨满教和佛教,道教反被朝廷打压,几乎销声匿迹。直到龙门派王常月横空出世,身怀奇术誉满天下,皇帝听闻他的名声,特地下诏让他来见。这本是极不恭敬的态度,倘若对象换做佛教高僧,皇帝断没有下诏召来的,都是派人去请。王常月本不欲与清廷有瓜葛,然而道教已然势微,上层统治直接关系到下层教民的生存,思量再三,王常月应召前往。不过三日就让深深崇拜佛教和萨满教的皇帝折服,钦封王常月为国师,并在钦安殿内为他设立居处。自此以后,清初道教生存环境得到少许好转,但皇帝只对王常月信服,对道教虽有放松却仍然不如对待佛教推崇。又在白云观为王常月设修行场所,故而天下对白云观推崇之至。王常月也因此每隔一两年除夕之前就会进宫一趟,跟清廷搞好关系。他秉着悲悯之心,待皇室贵胄和官奴都一视同仁,因而深得皇宫上下的喜欢。

皇后听得这话不由得顿住,下意识想回头去看桑枝却终究忍住了。她暗想,桑枝也是不分尊卑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四个字放在国师身上是莫大的闪光点,但是放在身为奴才的桑枝身上,反成了处处被诟病的地方。想到这里,皇后心中一动,一时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然而没人知道皇后心里的想法。恪妃陪着皇后走,却也极有分寸的稍微落在皇后身侧两步,都没有和皇后站一起。她们身后约莫五六步远处跟着蔡婉芸和桑枝。恪妃悄悄回头看一眼,待看见桑枝也落在蔡婉芸身后几步的时候,才暗地里松口气。可惜桑枝却并不是故意要落后的,她心事重重,走起路来步子自然就沉重地慢一些。

一行人很快到了御花园天一门。恪妃不敢逾矩,恭敬地等皇后先过。蔡婉芸几步跟上来,微微弓腰垂首虚扶着皇后手肘,从天一门进去。直到皇后和蔡婉芸进去,桑枝才照样虚扶住恪妃的手肘,恪妃看她一眼,小声道,“待会儿见到老神仙,你自己请老神仙给你看看,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奴婢遵命。”桑枝腰杆笔直,只是垂着眸子虚扶在恪妃手肘上。恪妃眸子一眯,打量桑枝半晌,忽然莞尔道,“有意思。”这个桑枝规矩是合规矩,可她神态里总少些一般奴婢身上那些让恪妃习惯的东西,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桑枝疑惑地看她,恪妃笑笑,不置可否,“走吧。”

过了天一门,再穿越大长廊,很快就到钦安殿。皇后娘娘已然端坐殿内,身后站着蔡婉芸。一旁并座的正是仙风道骨的国师王常月。到门口的时候,桑枝守规矩的收了手,恪妃自己跨门进去。桑枝跟在恪妃身后,前脚刚跨进去,突然听到国师一声大喝,“什么人!”

吓得桑枝腿一软,惊恐地望向他。她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还在门外呢,就僵在原地。

“噢,国师,”恪妃也吓了一跳,忙笑道,“她叫桑枝,是景仁宫的宫女,陪本宫一起来的。”

桑枝点头,“奴婢是景仁宫的宫女。”

只有皇后眉头紧皱,望向王常月时,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哪料王常月摇头道,“她是谁?”

恪妃还正想答话,皇后接了口,“她是桑枝。”

王常月起身朝皇后抱手行礼,“贫道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不知道皇后娘娘可否容许贫道上前仔细看看?”

皇后娘娘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心里闪过怪异的感觉,有心想看国师要做什么,于是眼睛微微眯了眯,“国师请自便。”见皇后答话,恪妃乐得自己不用掺和,自然而然地闭嘴不言。只心中感到奇怪,老神仙这是要做什么?

“多谢皇后娘娘。”王常月谢罢,走到桑枝面前就怒斥一声,“你是什么人!”

桑枝被他叱得有点懵,“奴……奴婢桑枝……”

“胡说!你当贫道老眼昏花吗?”王常月满面怒容。

桑枝睁大眼睛,不明所以,犹豫了下小声回答,“奴婢……林文澜?”

“什么?”王常月仍然眉头紧皱,“什么奴?”

桑枝心里一跳,迟疑着低声回答,“我是林文澜。”

“我是谁?”

桑枝愣住。恪妃和皇后也都疑惑不解,只有蔡婉芸低声道,“老神仙这是怎么了?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您……您是……国师,龙门派的王常月道长。”桑枝隐约觉得王常月好像在点拨自己,可她心里又不甚明了。

王常月摇摇头,“我是谁,你怎么会知道!”

“……”桑枝被他问得答不上来。

王常月又问,“你要进来吗?”

桑枝当然点头,她现在还是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内呢。

“可你穿的是什么破衣烂衫,怎可入这大清钦安殿的大门!”王常月一脸不满,“脱了。”

桑枝目瞪口呆,“脱……脱了?”

“脱!”

桑枝心里砰砰乱跳,哆嗦着手大冷天的解开衣扣,脱掉棉衣。

“继续脱。”

“什么?!”桑枝瞠目结舌。她现在只剩下夹袄和里衣,再脱掉夹袄,冻死不说,关键大庭广众当着人的面脱衣裳,这也……

“脱。”王常月的语气不容置疑。

桑枝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深呼吸一口气,解开腰带脱掉夹袄。顿时冷得浑身起疙瘩。

然而王常月还是说,“继续脱。”

“……”桑枝简直要骂娘了!这国师是不是有病,一直让她脱衣服?!她还没回应,忽然传来皇后娘娘压着怒气的声音,“够了!”

就见皇后起身走过来,从蔡婉芸手上拿过大氅递给桑枝,“穿好。”又面色冷淡地看向王常月,“老神仙,桑枝只是个不懂事的宫女,要是有得罪的地方,还望老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这钦安殿,不进也罢。”

说着手就拉住桑枝手臂,往外一推。桑枝没防备,一下就退到殿外去了。

王常月连忙对皇后行礼,“皇后娘娘,贫道失礼,失礼。”他说着又横眉叱责桑枝,“穿上皇后娘娘的衣裳你也只是个奴才!”

桑枝猛地睁大眼睛,好似无端被戳到痛处,犹如当头一棒,让她顿时脸色刷白。

“那也是坤宁宫的奴才,”一眼扫叫桑枝惊慌失措的模样,皇后竭力压着情绪,冷声道,“就不用国师大人费心了。”

“是是是,贫道多事,贫道老糊涂了。”王常月退一步,“自当好生赔罪。”说着,竟然脱掉自己的道袍甩在地上,一大把年纪似是走路踉跄不稳,竟在上面踩了好几脚。结果又捡起来递到桑枝面前,这时却眼中带笑,双眸如璀璨星河望着桑枝,直让桑枝心中一颤。就听王常月道,“皇后娘娘的衣裳太贵重,倒不如贫道的道袍适合你。”

桑枝愣愣的,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皇后娘娘见场面僵住,打圆场道,“老神仙的道袍自然是宝贝,便是本宫的衣裳也比不上。只是刚刚落在地上,现在上面还有灰尘,脏了可不好。来人,给老神仙重新换一件新的——”

“脏吗?贫道习惯了。”他却望着桑枝说,“道袍虽脏,脏不得吾心。富贵似好,徒累吾身。”说着,又把道袍穿在了身上。

听得桑枝心中一震,她猛地抬头,喃喃道,“道袍虽脏,脏不得吾心?”

皇后娘娘疑惑地看向她,“桑枝?”

桑枝却迎上王常月的眼睛,见老神仙眉目慈祥,宛如长者见到孩童,让桑枝不由得心生敬爱。这会儿听到皇后娘娘的声音,她目光转向皇后,自然而然地自语,“富贵似好,徒累吾身……”

“桑枝!”皇后挡着众人视线,拉了桑枝一下,“你怎么了?”

王常月已然往后退,重又坐回原位。他重新穿上道袍,端地又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哪还有刚才疯老头的影子!

“我……”桑枝眼神迷茫,望向皇后,却觉得自己犹如困兽,好似要拨开云雾见天日,却又觉得一团混沌。

“别怕,没事。”皇后娘娘低声安抚她,“你想去,我带你进。跟我来。”她拉着桑枝往钦安殿里走,王常月也没再说一句话。

桑枝被她轻轻拉住手腕,跟着她走。等皇后看到恪妃很努力也没藏住惊讶的眼神时,不得已松开她,“没事了。”

“谢谢你。”桑枝神思混沌,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的好像脚踩不到地上。皇后一僵,不由得看向她。想再说什么然而顾忌到旁人却只能咽下去,把桑枝留下,皇后回了座位。

王常月喝口茶,向皇后娘娘道歉,“贫道是老糊涂了,净干些稀里糊涂的事儿,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皇后也不会当真跟他计较,只是觉得不能理解。不明白好好的国师大人老神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这会儿老神仙却像恢复正常了。王常月忽然和蔼地对桑枝说,“孩子,过来。”桑枝愣住,就见王常月笑着对她招招手,“过来。”

桑枝走上前去,恭敬地行礼。

“这钦安殿的门,你到底是进来了。”王常月扶起她,“只是看你六神无主,形削心乱,只怕也是待不下去。”顿了顿,王常月按着她的肩头让她跪了下去,“你可愿跟我走?”

“走?”桑枝心中一震。

王常月点头,“你要是愿意随我离开,日后虽然保不得你衣食无忧,也难让你事事顺遂,但贫道许你心安魂宁。”说着话,王常月将掌心覆在桑枝额头上,口中念道,“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桑枝不由得闭上眼睛,只觉得王常月掌心发烫,覆盖在她额上让她莫名感到熨帖舒适。好像温暖的气,又好似清凉的风,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桑枝睁开眼睛,正对上王常月慈蔼的眸子,他道,“贫道会在钦安殿逗留两日,明晚除夕前回白云观。两日后,你再决定要不要随我离开。”

巨大的惊喜从天而降,桑枝甚至喜出望外。她想走,甚至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她受够了。倘若有一点可能,她都不愿意再待在这座宫殿里。外院那种非人的苦日子她都过来了,跟着王常月走就算日子过得像外院那样凄苦,至少精神上不会饱受摧残。她险些脱口而出“我愿意”三个字,然而她手一动,摸到了自己身上披着的皇后大氅。桑枝心中猛地一痛,不由得举目望向皇后。

藏在袖筒里的双手紧攥成拳头,皇后眼都不眨地望着她,嘴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王常月是当朝国师,深受皇帝和皇太后崇敬,他要想从宫里带走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简直易如反掌。实际上,无论王常月想要任何东西——只要不威胁到皇权,皇上和太后都恨不得拱手相送,何况只是一个宫女!这些,没人比皇后更清楚。可是……可是她一直以为,桑枝是不会离开皇宫的。除非过了三十五岁,否则不可能离开,也离开不了。不过三十五岁那么远,皇后没去想。却没料到,桑枝可以离开的一天竟突然降临,皇后头一次感到惊慌失措,无所适从。她的惶恐压都压不住。

☆、半生

作者有话要说:有关皇后的任何微小情绪都逃不过桑枝的眼睛,更何况眼下素勒那么明显的惊惶。桑枝心上猛一抽痛,顿时觉得喉咙干涩,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心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国师并非狷狂之徒,只是他身为出世之人到底对这些世俗权贵不大青眼。看眼下情形,王常月微微摇头,“这两日你大可留在这钦安殿居处,此处向来清静,你也好仔细考虑清楚。”

“多谢国师。”桑枝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深深叩首。叩拜完毕,她起身朝钦安殿内皇帝特地为王常月开辟的厢房走去。

偏在这时,身后传来皇后极具压迫性的声音,“站住。”这还是桑枝头一次听到皇后如此冷硬强势的语气,让她不由得顿住,又听皇后一字一顿威压道,“随本宫回坤宁宫。”

桑枝僵住,她心乱如麻,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想转身,然而——她太累了。桑枝站定,动动唇却终究没有回话,她终于又抬步往前走。只想静一静,只想让自己脑子清醒点,让心能安宁下来。

第18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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