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分。”桑枝闭上了眼睛,“不该管的事别管,不该看的事别看,不该说的话打死都不张嘴。除了伺候好自己的主子外,就做个聋子瞎子哑巴,如此或可当牛做马苟安一生。”
她说这话时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悲怆有之,讽刺有之,无奈有之,不甘亦有之。
可四喜听完竟然一脸崇敬,“四喜谢过姐姐教诲,四喜愿意向姐姐请教。”
桑枝有些惊讶,她头疼的厉害,“向我?”桑枝笑而不语,摇摇头,略作思考却说,“如果你是我,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她很清楚自己一次又一次生存下来,侥幸成分有之,但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有用。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自己与众不同——受过的教育不同,心性不同。换做任何一个真正的奴才,都根本不可能复制这种存活模式。
“可是现在储秀宫的姐妹们都很羡慕姐姐,”四喜不解道,“都说只要能成为姐姐这样的人就好了。”不顾桑枝的吃惊,四喜又叹一声,“就是李嬷嬷对我们的教导跟刚刚姐姐说的一样,李嬷嬷说……说姐姐您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桑枝笑笑,“李嬷嬷说得对。四喜,”她醉眼朦胧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你今晚都听到什么看到了什么?”
四喜一愣,随即垂下眼睑,谨慎又小心地回答,“回姐姐,奴婢今晚只顾着给永寿宫大扫除,别的什么都不知道。”顿了顿又道,“奴婢只听静妃娘娘的吩咐,主子的事奴婢不敢过问也听不懂”
“好,好……”桑枝喉咙又沙哑几分,轻声道,“四喜,你是个机灵的姑娘,如果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待在永寿宫,这辈子得算是你的福分。”只有永寿宫里是非最少,因为太冷清反而偏离了腥风血雨的权势中心。但又因着皇后娘娘的重视,不会太过凄凉。
四喜眼珠转了转,“姐姐说永寿宫好,就一定是好的。四喜信姐姐的!”
桑枝哭笑不得,然而头疼的紧,头晕目眩地被四喜扶进屋去。
静妃就比桑枝惨多了,桑枝是醉,静妃是烂醉如泥。四喜一个小姑娘,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静妃娘娘弄上床榻。可没想到,静妃娘娘折腾了一夜,又是呕吐又是喝水,四喜跟着伺候一夜,天快亮时才得以摸到床榻自己睡会儿。
蔡婉芸没料到永寿宫这么安静,连那唯一一个被她从储秀宫挑来的小丫头都不见人影。一直到正殿门口,蔡婉芸不敢贸然进去,想了想转而去一旁四喜的房间。四喜累了一夜,睡得正沉,都没有觉察到床边多了个人。
见这情景,蔡婉芸大怒,冷叱一声,“四喜!”
四喜惊得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待看清面前的人时,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见过蔡嬷嬷!”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蔡婉芸怒不可遏,“一点规矩都没有!”说着不解气地踢了四喜一脚。
四喜吃痛,也不敢反驳,五体投地沉默跪着。反正她也是被上头的人打骂羞辱惯了的。
“静妃娘娘呢?”蔡婉芸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问,“昨晚来的那个桑枝可还在?”
“回嬷嬷的话,静妃娘娘还在昏睡。”四喜心惊胆战地答,“桑枝姐姐也在。”
蔡婉芸扫了一眼她,轻咳一声,“这天儿太干了。”
四喜闻言,连忙爬起来给蔡婉芸斟茶。
蔡婉芸这才笑道,“算你有几分眼色。”她轻抿一口茶,状似不经心的说,“我把你从储秀宫带出来,虽说是奉皇后娘娘旨意挑人,但也是看你不糊涂。四喜,昨晚,桑枝可曾对静妃娘娘不敬?”
这话听进去让四喜心里吓得一咯噔,她连忙哆嗦着跪在地上,“昨晚静妃娘娘要奴婢送完酒,就让奴婢大扫除。奴婢一直清扫永寿宫,一处都不敢落下,别的……别的,静妃娘娘没叫奴婢,奴婢也不敢上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静妃娘娘让桑枝姐姐陪喝酒,两人都喝醉了。”
“就这样?”蔡婉芸眉头一皱,很是不满。
四喜连忙叩头,“回嬷嬷的话,奴婢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蔡婉芸打量一眼这个一直颤抖的小宫女,心底闪过一丝不忍,终于道,“起来吧。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桑枝冲撞了静妃娘娘,她向来是个没规矩的。”说完就径自回去复命了。
剩下四喜吓出一身冷汗。然而小姑娘擦擦额上的汗珠,却想,还是站桑枝这边好。谁不知道蔡婉芸跟在皇后娘娘身边这么多年,也就这一两年才跟着坤宁宫的兴盛而扬眉吐气起来。过往坤宁宫受冷遇时,蔡婉芸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桑枝,去哪儿哪个宫受皇上重视,便连如今的坤宁宫都翻了身,如四喜一般储秀宫的宫女们,早就把桑枝神话了。再加上储秀宫的李应容一向和蔡婉芸不对盘,巴不得蔡婉芸跌下来,因此日常调/教宫女时多少含沙射影地对蔡婉芸有所贬损。
李应容向来不满蔡婉芸凭着出身比她高一头,与其让蔡婉芸压自己一辈子,倒不如把桑枝送上去,好歹桑枝是从她李应容手里出去的人,到时候怎么说也是个面上有光的事儿。而且,李应容觉得,万一桑枝是个有良心的——依照过往桑枝在储秀宫的所作所为来看,李应容认为桑枝很可能对自己更有利,因而对储秀宫的新人旧人热捧桑枝时,她虽然不支持但也从不坚决反对。是以桑枝虽然人在坤宁宫,可名声早已传遍整个后宫如四喜一般的下层宫女之间。
皇后娘娘正在按例接受三品以上的命妇朝拜,顺便听她们聊聊家常。这是礼仪规制,不得不如此。蔡婉芸来复命,悄悄在皇后身侧说,“启禀皇后娘娘,桑枝昨晚在永寿宫酗酒大醉,至今未醒。”
“酗酒?”皇后娘娘眉头一皱,却怀疑的看了蔡婉芸一眼。蔡婉芸吓得脸色一白,忙道,“回娘娘的话,老奴不敢有半句假话。”
皇后敛去神色,面无表情道,“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她不认为酗酒这个词会用到桑枝身上,桑枝虽然不拒小酌,但绝不会酗酒大醉,除非静妃硬逼着她喝。这样一想,皇后娘娘就有些心疼,觉得昨晚桑枝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头。她有些后悔答应让桑枝留下安抚静妃,就静妃那性子,桑枝怎么能招架得住?又想,现在还宿醉未醒,不知道昨晚被灌了多少酒,肯定特别难受。越想皇后越心里焦灼,恨不得立刻把桑枝从永寿宫带走。
可怜静妃明明被桑枝引着喝得酩酊大醉,结果到皇后这里,全变成她的不是,反倒桑枝是无辜的了。
然而皇后娘娘纵然心里火急火燎,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半分,依旧和众命妇们言笑晏晏。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子,皇后娘娘故意皱眉道,“今儿是大年初一,怎么没见静妃过来请安?本宫等到现在,也没听人提。”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可对命妇们来说,陪皇后也实在不能不小心啊!
蔡婉芸愣住,不过到底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忙道,“回皇后娘娘,静妃娘娘今儿身体不适。”
“大年初一就不舒服?”皇后娘娘面露不悦,沉吟道,“既然如此,本宫得亲自去看望看望静妃娘娘。”她扫了一眼众人,面带微笑,“不知道可有哪位夫人,想要一同前去的?”
去看望静妃?众人顷刻间面如土色。当初静妃还在中宫的时候,她们每次来朝拜都得提起一百二十个心,静妃说话很少拐弯,还眼里不揉沙,有命妇闲聊拍马都会被静妃不耐烦地打断,又因着一国之母的身份,高高在上的静妃言谈总是一针见血,有时就连对皇上也不假辞色,久而久之静妃简直成了命妇的心理阴影。这些官家夫人,多半皇室出身,至少也都沾亲带故的,惯于用些场面上的话应付一些官方场合,可偏偏静妃不吃这套,让众人很是尴尬难堪。这会儿一听说要去看望静妃,大家面面相觑,没人愿意大过年的去触永寿宫这个霉头,一时更安静了。大家提心吊胆,既想巴结皇后,又着实害怕静妃。
不料皇后很快又笑着说,“倒是本宫糊涂了,这大过年的,哪有初一就看望宫妃的,断没这个理。只是本宫既为后宫之主,却是不能不顾永寿宫的。罢了,还望诸位担待,本宫去去就来。”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皇后娘娘仁心仁德,令人佩服。”无非是些歌功颂德之言,最后目送皇后娘娘离去,“恭送皇后娘娘!”
桑枝到底比静妃醒得早,还是头疼的厉害,而且宿醉后嘴巴里那股恶心的味道,让桑枝差点吐了。她连忙穿好衣服,打算到院子里打水洗漱,可没想到她这里刚有动静,四喜就端着热水进来了,“姐姐,你醒啦!”
桑枝看她一眼,“多谢。”她不肯嘴巴里这个味儿多说话,连忙含着青盐漱口,随即洗脸。四喜在一旁贴心地递上擦脸布,桑枝不由得回头,笑道,“你这么小年纪,心思却这么周到。”
四喜听到她赞扬自己,心里开心得很。
然而还没等桑枝把脸擦干净,忽然传来太监的传报——皇后娘娘驾到!
四喜慌得险些打翻洗脸的木盆,倒是桑枝扶住她,“别怕别怕,皇后娘娘人很好的。”
可四喜还是吓得大气不敢出,直接跪倒在地。
桑枝也不管她,这本就是宫里的规矩。她细致地把擦脸布放回去,迎着房门福了福,到底是没跪下去。一旁的四喜偷偷看着她,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漫过,她真的觉得桑枝太神奇了。
皇后娘娘一进来就看到桑枝额上的头发还湿着呢,也没怎么看跪着的四喜,只淡淡说,“平身,你们都下去吧。”
这个“你们”里自然包括蔡婉芸。蔡婉芸现在已经有了自觉,她默不作声地退出去,四喜也躬身退出,然而目光却总锁在桑枝身上,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反而愈发强烈。
待众人都退下后,皇后才松口气,嗔道,“你昨晚喝酒了?”
桑枝顿住,本想下意识地问她怎么知道,可一想到素勒是皇后,话到嘴边就改了,“幸好我早醒了会儿,能先洗脸漱口。”
皇后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轻声问,“静妃可难为你了?”
“没有,静妃娘娘还是很好说话的。”
“她好说话?”皇后惊奇地打量桑枝一会儿,恍然道,“我怎么忘了你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的。”
桑枝莞尔,“皇后娘娘,您这是夸我?”说着话,手指已经钻进皇后娘娘手心摩挲起来。
皇后娘娘脸一红,想挣脱却没挣开,只得咬唇岔开话题,“那你安抚好静妃了?”
桑枝顿住,叹一声道,“暂时吧。”
“嗯?”
“这种伤痛是无法靠旁人安抚下来的,我跟她说那么多,也只不过是在她心里埋个种子而已。”桑枝有些伤感,“痛还是会痛,苦她也还会自苦,我告诉她那些只是希望她在绝望之时,能够有个挺过去的念头。道理说的再好,也终究只是道理,没有人能顿悟成佛,所谓顿悟也不过是前期修行积累已经足够,只差临门一脚。可静妃不同,这种失去爱人的痛,不知道她多久才能挺过去。”说着,又长叹一声,“知易行难,知易行难啊!”
皇后虽然担心静妃,但这会儿反而更心疼桑枝,柔声道,“我们尽力就好。”又说,“你昨晚跟静妃说了什么道理,回头也说给我听听。”
桑枝岂会不知她的心意,笑道,“道理也分人的,对静妃说来有用,对皇后娘娘您说来,说不定就是谬论。我可不想自打嘴巴。”
“道理怎么是谬论,本宫偏要听!”
“我又不是圣人,能说出普世适用的道理,”桑枝忍俊不禁,“也就是因人而异开解一下罢了,这等谬论哪敢说给皇后娘娘听!你要真想听——”桑枝靠近她耳边,气息拂过素勒耳畔,“我有的是话跟你说。”
皇后脸上发烫,推她一把,“本宫要回去了!”
“还没结束?”
“得到晚宴之后。”皇后整理好神色,问她,“你回坤宁宫吗?”
桑枝回头看一眼仍旧沉睡的静妃,“不如,我在这里陪陪她?晚膳后再回去,你说呢?”
“也好。”皇后娘娘道,“毕竟是过年呢。”她看着桑枝,“那我走了。”
光明正大的晌午时分,过年的气氛正浓。桑枝不敢逾矩,却望着素勒的背影心里很舍不得。她眼睛几乎黏在了皇后身上。
还没到门口,皇后却停下来,转身站定不动,笑吟吟地看着她。
桑枝心中一动,上前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晚上等你回来。”
“好。”皇后伸手给她擦了下发际旁一颗水珠,而后再不言语也不停留,转身仪态端庄地离去。
桑枝一直目送着皇后离去,不由伸手摸着自己刚刚被皇后擦过的地方,忍不住唇角带笑。然而,她心里却愈发清醒地意识到,现在自己是绝不能留在坤宁宫了。
一瞥一笑,举手投足,她和皇后之间的情意,怕是根本隐藏不住。
可是,眼下的情势,却容不得她们不隐藏。
藏不了,那就只能避开。
感情用事,只会毁了她们俩啊。
桑枝心里又甜又苦,却又觉得这种甜如蜜的苦涩让人难捱又心甘情愿。
“素勒……素勒。”她喃喃着,心想,是该好好谋划了。
☆、尽力而为
静妃醉的太厉害,整整昏睡了一天,直到夜幕低垂才堪堪醒来。头痛欲裂的静妃睁眼就看到坐在永寿宫大殿门口闲聊的桑枝和四喜。她自然是认得四喜的,只不过这个新来的小姑娘每次面对她时都战战兢兢,这会儿倒是跟桑枝聊得眉开眼笑。不知道桑枝说了什么,静妃只看到那个小姑娘一脸崇拜眼睛笑成了月牙。这场景让静妃不由得心中一抽。
在遥远的记忆深处,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锦绣也曾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甚至就是在这永寿宫,天冷时她和锦绣坐在院落里晒太阳,锦绣望着她的眼神也总是充满——充满曾经习以为常如今每每想起都剜心的眼神。
静妃咬紧牙关,表情隐忍地闭上了眼睛。她愈发头疼了。
昨晚和桑枝说的话犹在耳畔,可眼下这痛却更如跗骨之蛆,她很想一死了之。然而,她心底已然生出别样的种子——不死,绝对,不能死。她的锦绣就这么离开了,不知生死。她自己一生就困在这深宫里,一辈子赔在这里,难道就要这样一死了之?不!她偏要活,好好活。静妃眼眸厉了厉,这个皇宫欠她的,这里的人欠她的,她都要一一讨回来!绝不能就这样轻易死去,这样的死,让她以后九泉之下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又有何颜面面对锦绣?
轻生是弱者的最后归路。可她博尔济吉特·孟古青,就算死,也绝不要死的这么毫无价值!
静妃拼尽全身力气握紧双拳,掐的掌心青紫,却也终于把情绪慢慢压下去。待再睁开眼睛看到门口坐着的两人时,她唇角勾了勾,不由得想,这个桑枝真是有意思。不管什么人,只要在桑枝面前,好像都能放下伪装开心起来似的。静妃眯了眯眼睛,琢磨着桑枝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竟能让宫里上下无论尊卑都可以和她安然自在相处。
静妃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默默望向她们。
终于桑枝眉头一皱,觉察到身后的目光。一回头,就看到静妃眸子幽深地盯着自己,桑枝心里莫名一抖。四喜只顾着和桑枝闲聊,一门心思放在桑枝身上,根本没注意到静妃已经醒来,这会儿顺着桑枝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吓得立刻爬起来,哆嗦着到静妃面前,“奴婢给娘娘请安。”
静妃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四喜连忙伺候她起身。
见她醒来,桑枝已经等不下去了,于是上前道,“静妃娘娘,时候不早了,奴婢该回去了。”
“好。”静妃闭着眼睛,四喜手脚麻利的伺候她穿衣。桑枝正要告退,静妃忽然说了句,“你最好回承乾宫去。”
桑枝愣住,刚想开口问为什么,静妃就道,“这宫里本来是没什么规矩的,规矩不过是为了脸面罢了。”
桑枝听得似懂非懂,只因为心里着实挂念皇后,便私下吩咐四喜好好照顾静妃,匆匆离去。
按理说,这个时候皇后也快回来了。桑枝心里牵挂,脚下步子就走的快。可巧,没容她走到隆福门,就看见皇后仪仗队。不过在皇后身后跟着个脏兮兮的少年,桑枝定睛一看,那少年不正是玄烨?!她心里一咯噔,终于把玄烨这茬儿给想起来了。
可她只有一个人靠墙根走,还在夜色中,别人看不清她。但桑枝却清清楚楚看清楚,皇后轻叹一声,给玄烨擦了擦脸上的灰尘,摸着他的头说,“三阿哥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本宫,千万别再去招惹你父皇,知道吗?”
少年一脸委屈,却还是憋着嘴瓮声瓮气地答话说,“儿臣谢过母后,儿臣遵旨。”
皇后见他明明委屈却还一脸倔强,不由摇摇头,拉着他的手说,“先跟本宫回坤宁宫,你额娘的事情,本宫自会派人好好安置。”
玄烨立刻跪倒在地,“儿臣……谢母后恩典。”
“起来吧,”皇后心有不忍,毕竟觉得三阿哥只是个小孩子,被顺治不分青红皂白呵斥一顿,惹人心怜。她扶起玄烨,拉着他的手回了坤宁宫并吩咐身边人,“去给三阿哥备水沐浴。”
身旁伺候的人应声而去。
桑枝远远看见,心里漫过一阵奇异的感受。她什么都没对素勒说过,可是素勒本性淳厚,所以对宫人向来不严苛,何况对一个小孩子!瞧着玄烨那模样,显然对皇后十分感激,桑枝心中有些难言的滋味,她忽然觉得,也许根本不需要自己刻意说什么做什么,依照皇后的禀性,就足以让玄烨喜爱她。桑枝心情复杂地跟着进去,就见着皇后令人给玄烨拿来好吃的,又用手帕给他擦脸,声音算不得温柔,却也足够有一国之母的威严,“你是个男子汉,在这宫里呀,要懂得审时度势。一味使刚用强的倔强,吃亏的总是你自己。你的夫子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玄烨脸色涨得通红,“儿臣谨遵母后教诲。”这宫中,不止女人会争宠,孩子也会争宠。哪个孩子不希望得到父母宠爱?可惜,顺治帝眼里只有董鄂妃和已薨的荣亲王,别的孩子如同别的女人,都入不得他眼。可偏偏少年玄烨是个倔脾气,父皇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想要干点事儿博取父皇的注意力。然而不幸的是,顺治帝是注意到他了,但只是注意到了熊孩子的顽皮捣蛋,这让顺治帝更厌烦他了。本来顺治帝自己就年纪不大,哪里有为父之心!皇帝自己还天天叛逆地跟皇太后对着干呢,遇见熊孩子自然更心烦。因而对玄烨造成的伤害就更大了,连皇后都看不过去。
皇后又是一声轻叹,摸摸他的头说,“本宫不是要教训你,只是希望你以后能懂得好好保护自己。你再像今日这样莽撞,被连累的只能是你的额娘啊。好了,你先去沐浴吧,这一脸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
玄烨跪下谢礼,被宫人带下去沐浴了。
皇后疲累的揉了揉眉心,刚想问桑枝回来没呢,一抬头就看见倚在门口的人,皇后面色一喜,“你回来了!”
桑枝这才上前去,自觉地给她揉着两鬓,“累吗?”
“太累了。”皇后瞬间放松下来,闭上眼睛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桑枝。
桑枝不免心疼,愈发靠近她些,皇后便半依偎入桑枝怀中。桑枝手上动作没停,又问,“三阿哥怎么了?”
“玄烨?”皇后又是一声轻叹,“这孩子也是苦命。他额娘前阵子感了风寒,大约是烧糊涂了说胡话,嘀咕着叫皇上。可皇上的心思啊,唉,你也知道。”皇后幽幽睁开眼睛,“玄烨自己动了心思,今儿晚宴时特地请皇上去见他额娘,惹得皇上大怒。佟妃原来就不受宠,入宫以来一直是庶妃,后来生下玄烨才晋升为佟妃。皇上只怕早就忘了他们母子,怎么听得了玄烨一番请辞,直斥佟佳氏居心不良教坏三阿哥,佟佳氏百口莫辩吓得晕过去,玄烨这孩子心眼实在,还争辩,皇上哪里会听!要不是看在过年的份上,只怕要重罚他。”
桑枝默默听着,又问,“他怎么跟你回来了?”
“我看不下去,”皇后皱眉,“实在可怜他一片孝心。再说,后宫的事,本来也该我这个做皇后的担着,就拦了下来。”
“我瞧着,玄烨倒像是挺喜欢你的。”
“我也很喜欢他呀,”皇后笑笑,“玄烨心底仁厚,虽然小孩子性子倔,但没什么坏心眼,倒是光明磊落。以往有能帮的,我也会尽力帮他。玄烨是个聪明孩子,心里都明白,大概是瞧着我喜欢他,所以对我也有几分亲近。”又放低声音,“佟妃比我大不了多少,如果我有个孩子,也该差不多这么大了。”
桑枝心里一咯噔,手上不由得僵住,“你想要个孩子?”
皇后愣愣,随即摇头,“我不想我的孩子生活在宫里。”身在其中,才知其中苦险。
“……”桑枝沉默许久,才又笑道,“你既然喜欢他,以后多多召他来坤宁宫就是。”
皇后却笑着摇摇头,“喜欢归喜欢,叫来却不必。他是个阿哥,不能宠的。”又说,“可惜是庶出,佟妃又不受宠,倒是受过不少委屈。只盼着日后他能有真才实干,好歹做上个亲王。”
桑枝神情复杂地笑笑,心想,他哪里只是个亲王,将来可是开创康乾盛世的一代明君!于是凝眸一想,说,“不如,你把他收在坤宁宫?这不就算嫡子了?”
皇后脸色一变,忙道,“你又胡言乱语。”皇后如果有子嗣,按制就是嫡长子,将来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何况如今最受宠的荣亲王已然薨逝,皇后如果这个时候把玄烨要到坤宁宫来,又怎么能不让人非议?况且——皇后缓了缓神色,“佟妃健在,怎好夺人心头肉。”就算她需要子嗣,也绝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来抢别人的孩子。皇后的仁厚在这一点上,着实非他人可比。
桑枝一时没想到这么多,她只惦记着让皇后多跟玄烨亲近些,没想到其中有这许多厉害关系。又听皇后轻声说,“玄烨是个好孩子,根基却也薄,我要是强把他要来,只怕会毁了他。向来嫡子难有安生的,何必。他日后能做个亲王,一辈子也就算好了。”
皇后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桑枝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劝说了。她总不能告诉皇后,这个三阿哥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吧?
不过,既然不能在皇后这里下功夫,未必不能在玄烨那里动手脚。桑枝心想,看来玄烨对皇后确实敬重有加,要让他更加喜爱皇后几分,想必也不难。
皇后对玄烨的好,是发乎本性的自然而然的善,玄烨回应她的也是本性纯真的敬重。可桑枝就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固然可以对玄烨好,但她的好却让她自己都有些唏嘘。
没过一会儿,沐浴完毕干净清爽的玄烨又过来给皇后请安,皇后让他不必多礼。桑枝在一旁看着,觉得皇后虽然喜欢玄烨,但表现得并不明显,大约她对旁人惯于这种寡淡的方式,因而显得不远不近。桑枝心中叹息,亲自给玄烨送上切好的水果,“三阿哥请用。”
趁着皇后去沐浴更衣的时候,桑枝问玄烨,“三阿哥,你觉得皇后娘娘怎么样?”
玄烨一边吃水果,一边认真回答,“皇额娘母仪天下,堪为天下表率。”
“……”桑枝嘴角一抽,暗想,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会说官话,于是换句话问,“你喜欢皇后娘娘吗?”
“自然。”玄烨放下水果,正色道,“皇额娘待本宫和本宫的额娘都很好,皇额娘是个好人。”
桑枝笑笑,装作不经意地问,“那,如果有人欺负皇后娘娘,你会怎么办?”
玄烨眼睛一眯,睨她道,“谁让你这么问的?”
那神色端地不是一个七岁孩子该有的。桑枝心里一咯噔,顿时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可能低估了这个未来的大清皇帝。她反倒放心下来,如果这时候的玄烨就已经有足够的辨别能力,就更好交流了。她道,“坤宁宫一直备受冷落,三阿哥不知道吗?”
玄烨顿住,“本宫的额娘也一直备受冷落,这宫里除了承乾宫,哪里不是备受冷落。”
“可只有皇后娘娘是真心待三阿哥您的。”桑枝直言道,“刚刚皇后娘娘跟奴婢闲聊,说很喜欢三阿哥,觉得三阿哥心地宽仁,有王者风范。”
玄烨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你是哪来的宫女!胆敢如此胡言乱语!”然而心里却砰砰乱跳,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他有王者风范。他的额娘身份低微,不受皇上喜爱,他自己也是庶出的皇子,“王者”这两个字是无论怎样也不该跟他有关系的。
桑枝沉默许久,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奴婢桑枝,所言句句属实。皇后娘娘心中十分喜爱三阿哥,也很心疼佟妃娘娘。只是皇后娘娘身在中宫,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不能有所偏颇。”又道,“奴婢只是觉得,应该让您知道皇后娘娘对您的喜爱,纵然皇上看不见您,但是至少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真心疼爱您的。三阿哥,您身在宫中,自然知道有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人多珍贵。奴婢斗胆,听说三阿哥今日受了委屈,故而特地相告,只是想让三阿哥您知道,除了皇上以外,还有人真心疼爱您。而皇上——”桑枝压低了声音,“三阿哥当然也知道,皇上除了承乾宫,是谁都不爱的。三阿哥又何必多为皇上不甘,不如珍惜眼前人。”
玄烨目光深深地望着桑枝,幽幽道,“你倒是个大胆的宫女。本宫竟不知道坤宁宫宫中竟有你这样的人物。”他俯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桑枝,唇角勾出玩味的笑来,“不过,有意思。本宫很欣赏你,本宫向来喜欢直言忠诚的人。”他捏住桑枝下巴,逼着桑枝与他对视。桑枝也不畏惧,她直直地望着眼前这个七岁的少年,许久,玄烨唇角笑意绽开,“平身罢。本宫以往就觉得坤宁宫这里,母后身边没个硬气的人,难免要多受些气。没想到如今倒有个你这样的人,很好,很好,”他挑眉道,“忠诚勇敢,一心为主,桑枝,本宫记住你了。”
“奴婢不求三阿哥记住,”桑枝平声道,“只想问,皇后娘娘如此疼爱您,倘若有朝一日皇后娘娘受欺辱,三阿哥可愿出手相助?”
玄烨一愣,动动唇苦笑道,“只怕本宫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想起今日晚宴上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心头灰了一片。一个不受宠爱的皇子,连帮自己的额娘都做不到,又遑论他人!
桑枝面无异色,“倘若有朝一日,三阿哥您能一手遮天,奴婢斗胆敢问,可会出手相助?”
“一手遮天?”玄烨陡然睁大眼睛,面色变了几变,刚想否认,就听桑枝强调——“假如。”
玄烨心头一荡,昂首道,“倘若真有这么一天,本宫自然倾尽全力保护本宫想要保护的人!”
桑枝不由得喉咙一紧,接着问,“敢问,皇后娘娘可是您想保护的人?”
“自然是。”玄烨神情傲然,“本宫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听到他这番话,桑枝朝他深深叩首,“奴婢替皇后娘娘谢过三阿哥。”她叩拜罢,有些哽咽地笑道,“皇后娘娘没有疼错人。”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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