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鸣臣霍然起身,四下一静都盯着她看。练主座上的州牧也将视线从书上挪开,落到她的身上去。夏鸣臣脸上火辣辣的有些下不了台,偏偏辛澜还煽风点火道:“夏大人,这是怎么了?怎地站起来做甚么?”
一阵寒气涌入室内,灯盏下的穗子晃了晃,门帘掀开来,一人朗声道:“对不住了,路上有事耽搁了些时辰,这便来晚了。”
这人声音十分好听,清亮而不失温婉,同样说的是官话,却又种别样的韵味在里面。众人回头看去,身着宝蓝色官服的年轻女子踏入厅中,这低品级的服饰色泽明亮,却冲散了厅中剑拔弩张的压抑气氛。
姜珉点点头,指了指下头的一个空位道:“正好踩着点进来了,李大人既然是代替你上司孙郡长来的,便坐她的位置吧。”
来人正是清平,她恭敬的行礼,向在座的诸位告罪落座。姜珉淡淡道:“可以了,这下人都到齐了吧?”吩咐手下去闭门封楼。
议事厅中众人正襟危坐,齐声道:“拜见州牧大人。”
姜珉道:“现在开始议事,文书官做好笔录,大家一个一个来,把事情都说清楚些,既为同僚,本该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才是真的。”
夏鸣臣率先道:“今年可以说不算什么太平年,在座的各位都知道,边疆已经告了几次急了,不过是被兵部压着没捅到御前罢了。不过这话也就咋们云州州会上说说,好教诸位心中有数。在这种时局下做什么都不容易,能有些作为有些起色,能得老百姓一句好,那便是足够的了。但若是要从长远来看,推行新法绝不能只在安平郡一隅,应该在云州广为尝试才是。”
此番话一出,直接将本次州会的议题给定下了。清平感受着冰冷的指尖在温暖的室内逐渐回暖,手上也恢复了些感知,从麻木转为酸痛,她捧着茶盏在手中,舒服的眯起眼睛来。
辛澜悠悠道:“依照夏大人的高见,咱们这新法所推三年未至,这便要向整个云州施行啦?”
夏鸣臣不客气道:“辛大人又有什么高见呢?不妨说出来让大伙听听?”
辛澜明显是有备而来,唤来手下呈上一堆蓝册道:“要说高见倒是没有,不过请夏大人瞧瞧,这是我阾枫郡的帐薄,临安,你出来给大伙说说。”
座位末端起来一个年轻官员,走上前来道:“这是阾枫郡近三年来的帐薄,自新法推行以来,安平郡向我郡所借的款项,经整合后发现,这大大小小的账务,累积起来竟有两百万两白银。”
“两百万两白银,这可是实打实的银子啊!”辛澜痛心疾首,奋力一捶桌面,“这新法推行,我郡为表诚意,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如今这款项我是再也瞒不住了,户部要追究起来,这责任到底是谁来担当?”
众人哗然,清平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位郡长,发现她居然一改先前消极敷衍拒推新法的态度,走上了哭穷的路线,这一招出来,厅中众官的态度明显有了倾斜。
辛澜有些得意的坐在座位上,手抚摸着帐薄,还想乘胜追击,就听州牧大人冷不丁道:“李大人是代表孙郡长来的,对辛大人的追问,也该拿出个解释来吧?”
清平施施然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点点头:“回禀大人,辛郡长说的没错,我郡确实是向阾枫郡借了银子,那时候户部的文书还未批下来,朝中内阁也还在商议中,向阾枫郡借钱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但要说这钱的事情,恐怕也没有辛郡长说的那么简单,只是安平欠了阾枫。”
辛澜斜了她一眼,道:“不然呢,这里头还能有别的名堂不成?”
清平立在议事厅暗红色的地毯上,温言道:“大人别急,听下官说完嘛。五年前阾枫一度传言藏卷山有铜矿可勘,苦于资金人手不够,为此不惜向我郡借人借钱,这本帐薄还在这里呢,大人那里定有备份吧?”
众人又是哗然,阾枫郡传言有矿是很早的事情了,不过经勘察后什么都没发现,这事也销声匿迹,好像没发生过似的。但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勘矿费时费力,必然要动用大笔银钱,这种事情是要得户部批文后才能进行的。辛澜不吭不响的做了,恐怕是为了博个名声,为政绩添一笔光彩。却不曾料到暗中吃了个大亏,想来定然是耗费数额巨大的一笔银两了。
辛澜脸涨的通红,她又不能说这事是假的,咬牙道:“你一个未至五品的官员懂什么?这种事叫你们孙郡长与我说便是,还轮不到你来质问我!”
这大概就是狗急跳墙了,清平微笑着翻了翻那本帐薄,红唇轻启,吐出一句话来:“一百六十五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仿佛一颗炸弹,惊得在座的众人面色大变,辛澜手指颤抖的指着她哆嗦个不停,主座上州牧出言呵斥道:“肃静!李清平,把账本给我瞧瞧。”
清平呈上帐薄,姜珉随意翻了几页,问道:“这是影本?”
清平点点头,为保险起见,她还是没有按照孙从善吩咐的带上原本,姜珉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除去这个数额,安平还欠阾枫三十五万白银。这就不必拿到会上再议了,此事过了,下一个。”
清平听她话的意思似乎是要给辛澜留点面子,不想追究到底,便了然的坐回座位,继续静观其变。
右排中间一位红袍官员起身行礼,对着清平方向问道:“李大人既然是代替孙郡长来的,不知你的话是不是和她说的一样,都能算数?”
清平搓了搓指尖,笑道:“小事自然可以,大事么,还是需要回去与大人商量的。”
那人沉吟片刻,道:“我只想问李大人一件事,新法推行我举手赞同,但是这互市通商着实不知是什么,我们与安平挨得近,互市若是要开,商队必然要从这里经过,安平毗邻边线,若是开了互市定在哪里?要修墙围起来吗?”
清平饮了一口茶道:“这件事也是我此番前来的目的,孙大人先前嘱咐了我,务必要让诸位明白互市到底是什么,如何运作的,已经所圈定的区域范围在何处。”
说话间她将准备好的卷轴固定在议事厅的展板上,辛澜见状冷声道:“祖制有言‘不许与外族有所往来’,这才过了多久,李大人出身礼部,于规章法制皆有所知,便就忘光了?”
“辛郡长说的是,不过这互市是不是合祖制,早一百年前内阁就已经议出个章程来了。互市也不是本朝才有的,一百五十年前我朝与西戎平安相处时互市就已经开了近十年,后因战乱关了,这是诸位都知道的事情,不必我多说了。”清平摊开卷轴,那赫然是一副安平郡地图,绘制的十分ji,ng致,她手勾勒出一处地方,道:“互市的范围便是这个区域,诸位看看,包含了十县在内,以及刺驽周边所在,皆是互市的范围。”
姜珉起身去看,众位官员也拥着她一起走到图边上,清眼巴巴的等着她继续讲下去,清平清了清嗓子,顿时有种做导游的错觉,一人道:“不过李大人,互市一开怕是要花费不少的银子吧,这前期怎么说也要投个七八十万下去,这些银子怎么来呢?若是执意开了,恐怕前头就得一直丢银子下去,咱们云州税收不比其他五州高,每年上缴国库的数额得留着吧?何况已近年关,无论你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大伙也是拿不出这个钱来的。”
清平意外的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人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下官从前是做过户部监察的,算账算的有些计较了”
“便如我先前所言,互市乃是开放两国通商往来的好事,先前十年互市开了就关了,实在是朝廷中无人可打理互市事宜。毕竟大家都是读书人,要真说起算账来,怎么比的过几州商贾,是以孙大人去年回京述职时就已经向圣上提议,将互市交于商会,由朝廷主持开放,坐观大局,只需要审查账目便是。”
她特意看了看周围人的神情,心里有了些计较,道:“陛下已经允了,孙大人既得圣谕,便同户部尚书商议,届时户部会调派人手前往安平郡——”
原则上的问题已经解决,剩下来就应该是如何瓜分利益的问题了。清平手指过地图边缘的地方,非常腼腆的笑了笑道:“想必辰州贺州的大商贾们已经在路上了,云策十二军也承诺,到时候互市开放时必然会派遣军队看守。”
她的话语间充满着一种难言的诱惑力,仿佛互市一开,商贸便利通行往来,财富已经唾手可得了。姜珉松了手中的朝明珠,意味深长道:“李大人当真是一表人才,年纪轻轻的,倒有了你孙郡长当年的风范。”
清平谦虚的行礼避让,看她踱回高位。众人也渐渐坐回自己的位置,观州牧的态度就可以知道,她应当是支持开放互市的。一时间本想表达反对的人都沉默不语,交换过眼神以后,决定继续观望。
清平心中舒了口气,开互市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个问题,但是其中牵扯的干系太多了,人人都不愿担上责任,但是若是有人将这一切都准备好了,通知她们可以坐享其成了。如今只是一个态度的问题,支持互市,就必然要推行新法。这是她早在安平郡与孙郡长反复推敲过的事情,当所有人被绑上这驾车的时候,就不得不在巨大的利益链中受起驱使,自发的保护这一切,等到所有的环节都串成一条的时候,互市自然会开放,会平稳的运行,新法也能在云州得到推广。
作者有话要说:诶对不起啦,因为国庆要参加酒席啊,拜访亲戚啊,所以没什么时间日万。
本章时间是三年后,后续的故事会慢慢交代,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祝大家国庆节快乐啊!嗷呜!
第86章潮水
北风呼呼吹着窗户,安定阁中陷入了沉默。姜珉抬了抬手,脸上浮现出疲累的神色来,她倦怠般靠着椅子,道:“还有什么事要议的吗,趁着还有时间一道说说罢。”
辛澜脸色y沉,拱拱手道:“回禀大人,下官没什么事情要议的了。”
清平收了卷轴放在怀中,如同抚摸珍宝般蹭了蹭玉轴,此番州会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剩下的事情就该教给其他人自己去考虑。夏鸣臣见辛澜吃瘪喜悦非常,挥挥手道:“旁的小事已经递呈文书上州府了,大人过目就是,大事无非就这么几件。”
姜珉点点头,道:“那便散会吧,若是路途遥远的便在驿馆歇息一晚再走,晚上大伙再一道吃个便饭,年前聚一聚。”
说完就下了台阶,众人起身行礼,道:“恭送大人。”
清平出了议事厅,辛澜慢悠悠的走过来,道:“李大人可真有本事,这大雪的时候还能这么快赶到广元,真是了不得。”
有些人就是这样,你不找她麻烦她还要赶着趟上来登鼻子蹭脸,一副你欠我几百万的样子。清平不可置否,向她欠身行礼道:“回辛郡长的话,不过是托了云策军的福,不然也是难以如期到达的。”
辛澜眼神y鸷,低声道:“既然来不了就不要来了,何苦呢?李大人?”
清平不理会她的威胁,自顾自道:“辛郡长不知,这路上其实还有些别的事耽搁了行程。途径大河县附近居然碰到了一伙强人,人数还不少,不过幸好有云策军的将士护卫,也算有惊无险。孙大人听闻此事也是颇为担忧呀,您想想看这大河县可是您的辖地吧,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出了盗匪阻拦朝廷命官,胆子也太大了。”说着瞥了一眼辛澜的脸色,慢悠悠道:“咱们孙大人对您治理阾枫向来的赞叹有加,想来您治下无论无何都不可能出这种乱子才对。必然是不知道哪个旮旯角里跑出来的,得好好过过审讯,以防平白污了您的清明。”
她一身宝蓝朝服,腰身挺拔,璀璨的琉璃灯下更显风度翩翩。灯光下她含笑而立,将秀美的姿容展现了个十成,眉眼弯弯,如春华妍丽,自是动人非常。
在朝为官也是要讲究相貌仪表,姣好的容貌气质自然能给人好的印象。虽然谈不上什么所向披靡,但是只要多笑笑,哪里都是能吃开的。辛澜生的平平,最多算是端正,云州官员常年风吹日晒,气质糙的简直没法说了,是无论怎样都挑不出这样清贵的人来,映着阁中淡雅陈设,整个人在灯光下粲然发光。从她们周边走过的官员都不由多看了一眼,暗叹这位李大人真是于皮相上占尽了便宜。见辛澜黑着张脸不知在说什么,心下就有些同情新来的人,连带目光中都透露些谴责的意思,弄得辛澜简直莫名其妙。
她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十分厌恶这个笑面虎:“那便多谢孙大人了!”
清平瞧着她走出了门,才轻轻擦了擦鼻尖,跟着众人的方向一同出去。
是夜,狂风怒雪席卷了整座城池,在苍凉的夜色中咆哮在广元城上方,冰层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攀爬上高高的城墙,那面迎风飘扬的旗帜也蒙上了一层冰。
召月坊中却是灯火通明,到处充斥着温软耳语,乐师演奏着不知名的欢快曲调,兼着轻快的铃音传出很远。
三楼的贵客室里,白日衣冠楚楚的大人们都换上了便装常服,坐在小几边欣赏着歌舞。州牧姜珉身体不适,开宴时草草饮了杯酒说了几句祝词便离席了。没了顶头上司,一群人自然是放开了随意玩。不一会拉门开了,又是一队美貌少年款款而入,手持酒盏,跪坐在小几边,就连清平边上也分了一个。她侧头看了看那个少年,对方只穿着单薄的绸衣,将那酒盏轻轻呈到她的面前来。
她不喜饮酒,故而做了一个婉拒的手势。少年低头行礼,依偎在她身侧,想要靠过来。清平不动声色的向边上挪了挪,顺手把那酒盏塞回少年的怀中。
满场热闹唯独她们这块地方冷冷清清,清平独自饮茶,那少年也算知情识趣,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便老实呆在一边。清平时不时瞥他一眼,见他颇为乖觉,便将一盘点心推了过去。那少年一愣,默默伸手去拈了一块点心,从头到尾清平只见着他的头顶,未曾见过他抬头正脸示人,想是太过害羞的缘故。清平庆幸这人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省了拉下脸来装模作样的时间。
乐声忽地停了,众人纷纷抚掌叫好,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对诗赞美舞者了。领舞的少年从身边人手里取过镶着宝石的酒壶,四下看看,在起哄声中拔下头上华开,霎时水亮的长发滑落于肩,清平抬眼一看,发现他正是向着自己方向走来的,她左右坐着两位年纪偏大的大人,那二位也是个人才,见状取了乐师手中的胡琴版铃,十分配合的奏起乐来,虽然曲子不怎么样,却胜在热闹,这下可算是将全场的气氛推到了顶峰。
少年舞者跪坐在清平身边,手在她肩上轻轻拂过,旋转落于她身侧,一下挤开了前头那个奉酒的少年。
清平心里苦笑,面上却十分淡然的注视着他。这舞者也算是个少见的美人了,生的有几分异域风情。但年轻的官员也丝毫不输与他,淡红色的唇微微勾起,白皙的侧脸有种玉石般的光泽。两人并座,就如同金玉交相辉映,充满了画卷般的美感。周围人起哄着,纷纷道:“李大人,还愣着做什么!”
“年轻就是好,不像咱们这群老的,连杯酒都吃不着。”
舞者端起酒杯,用挑逗大胆的眼神示意她饮下。清平看了他一眼,接过了酒盏,只轻轻抿了一口。这仿佛就是一个暗示,少年攀着她的臂弯,手拉着她的衣袖道:“大人,今夜便让我来——”
“不必了。”清平握住他乱动的手,外人看起来就像在调情,她语气非常温和,但是又很冷淡,“我喜欢一个人睡。”
少年眯起眼睛,心道装什么圣人君子,他顺着清平的手臂慢慢靠在她的脖颈边,张口想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向后退去,半晌才道:“原来大人已经有相好的了是奴婢的不是,惊扰了大人。”
清平没想到他居然自动退开了,正惊奇这是怎么一会事,那舞者说完话就起身从侧门而出,拉门阖上前清平看他用一种新奇的眼神打量着自己,悠然道:“寒檀香。”
但厅中喧哗声盖过了他的声音,清平什么也没听清楚,但她对此也并不是非常上心,先前伺候着的少年又颤颤巍巍坐了回来,清平无语的看了他一眼,见这孩子肩膀抖的厉害,便以为他是害怕,默认了他坐在自己身边,没出言赶他走。
午夜时分,清平从召月坊中出来,外头疾风骤雪,迎面盖在她脸上,几乎让人有些难以呼吸。她挣扎着走到等候在外的马车边,车顶积满了雪,顶篷四角垂着冰凌,连流苏一并冻住了。她去拉门,却发现门似乎被雪塞住了,便用力的敲了敲,叫道:“开门!”
回答她的是一大块从车顶滑落的雪块,雪沫子冰冷的砸在她的脸上,散了一头一脸。长随打开门时惊了一惊,赶忙去为她掸开外衣上的落雪,清平艰难的爬上马车,靠在车厢边喘气。
长随看着她的脸色问道:“大人,你怎么样了,还好吧?”
清平只觉得晕乎乎的,低声道:“醒酒茶呢,我要不行了”
长随急忙去暖笼中取茶,这套流程十分娴熟,显然有着极为丰富的经验。她是土生土长的云州人,烈酒过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头一次知道自己上司是个一碰酒就醉的人,还嘀咕过‘连酒都不能喝算什么女人’。对于此事清平是如此评价的:“云州的酒能叫酒吗,看一眼就醉了大半,尝一口就要睡上一宿。”
长随不可置否,但是毕竟是自己的上官大人,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酒宴之后必然要为她备好醒酒茶,不然接下来若是还要商谈什么事的话,那可就麻烦了。她看清平喝了一杯,闻到一股脂粉气息,暧昧道:“大人,召月坊可是云州有名的青楼,您就没歇一晚再回来?”
清平喝了口又酸又涩的茶汤,顿时清醒了许多,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气,酒香弥漫开来,她道:“没钱,睡不起,穷死了。”
长随撇撇嘴,一副我不相信的样子。清平缓了一会,又叫她倒杯茶来,长随无奈道:“没了,就这么点。”
“行吧,快去驿站,累死我了。”清平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觉得自己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这马骑的,要命了。对了,明将军她们安排好了吗?”
长随道:“都安排好了,现下应当都歇息了。”
清平疲惫的点点头,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但一想到没茶,只得忍着,想到了驿站中再说。
她迷迷糊糊的半眯着眼靠着,吩咐长随把呈上来需要签批的文书挑出重点说一遍,安平郡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但要注意的细节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她手下虽有一批得力的官员,但是做的还不是很熟练,必须时刻自己盯着才能放心。
长随念了两本停了下来,以为她睡着了想为她披件衣服,清平睁开眼摆摆手道:“继续,别管我,我听着呢。粮草年初定能运到战线,我与孙大人商议过了,届时由我亲自去接应来使,护送到前线周帅账下,告诉她们不必担忧。”
长随沉默的一会,劝道:“大人,您这样连轴转也是不行的,身体怎么能吃得消呢?”在她看来这位从长安远道而来的大人连滴酒都沾不得,身形也是过分消瘦,与云州壮实高大的本地官员比起来,当真是有些弱不经风了。
清平闭目养神,对她劝说充耳不闻,只是用手指指,意思是别废话。长随无奈的捡起一本文书,咦了一下。
“又怎么了?”清平坐直起来,马车抖了一下,似乎停了,驾车的人道:“大人,驿站到了。”
她打了个哈欠下马车,长随在她身后道:“大人,是孙大人的加急信,上面说长安传来消息,信王殿下离京就藩,她的封地就在咱们安平郡中,大人已经着手安排迎驾,请您回去一道商议此事。”
清平正伸懒腰呢,闻言差点闪了脖子,她疑心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谁?”
长随重复了一遍:“信王殿下。”
一阵清脆的铃响落在风雪夜里,马车走远了,清平茫然的看着驿站边的灯笼,道:“你说的是哪个来着?”
“是信王,皇四女,大人,您这是醉了吗?”
长随就要去扶她,清平摇摇头,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走进驿站。上楼的时候她仿若走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的,一边的长随看的心惊胆颤,真怕她就这么从楼梯上一头栽下去。
幸而平安到达客房,清平摇摇晃晃的关了门,在长随担忧的神情中一头栽倒在床上。
晙,字义有明之意,是朝阳初升时的明光浩荡,泽被苍生时的气象万千。
是那人眼幽深眼中落着的光,如冰冷的火,炙热的雪;是一触即散的碎冰,落在春分时的湖面,隐隐听见水下涌动的暗流。她坐在支开的窗扉下,手捧着一卷书,回头静静的看着自己,这一眼是万古洪荒千载白云,于茫茫人海中准确无误的攥紧她。
温暖春夜中纱帐低垂,她低头去看她的眼睛,那又是一种别样的景致。喘息间她觉得自己化作了潺潺流水,在她手中跟随着本能起伏。是渴望绽放的花蕊,在痛与快感的交织中达到顶峰。
清平皱着眉头合衣卷起被子,驿站冰冷的床显然和醉梦中温暖的肢体相触感背道而驰,令她有些觉得格外难捱。但或许是饮酒的缘故,这幻觉竟如同真的一般,她自觉情潮汹涌,几欲摧垮她残余的理智。
黑暗中只听闻窗外风声,她喘了一口气,把头埋在了被子里,妄图寻求一丝解脱。
事实上在来云州的三年中,无数个醉酒的夜里,她时常在梦里回到长安,在落满日光的走廊边,抑或是寂静的书房中。究竟是身处异地他乡的思念,还是某种难言的躁动,却都向她说明一个问题。
即使她非常不想承认,但是身体总是诚实而敏感的,那种抵死缠绵的滋味尝过一次就无法忘怀,在第三年的年末,她被酒意麻痹的大脑却无比清醒的意识到,她确实是想念这个人的,这种想念超出了某个界限以后转化为一种奇异的渴望,令她在听到和这人有关的一切时就变的非常敏锐恍惚间她听见有人低低的笑了,她恼怒伸手在空中乱挥,却什么也没抓到。
“楚晙”
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怀揣着不可告人的隐秘欲|望,沉没在黑暗的潮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喝酒喝酒,如果明天的酒宴上还有人拿着杯子来灌我酒还叽叽喳喳的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一定要!!!
“对不起啊我这里有个电话我接一下哈,你们吃你们吃!”
嘀嘀嘀,那边的朋友,排队上车呀。
第87章怀之
光怪陆离的梦做了一夜,颠三倒四的也不知在说什么。清平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天光微亮,外头的雪也不知停了没有。她揉了酸胀的眼睛,起来洗漱整衣。
昨天的事情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她隐约感觉那杯酒似乎有些问题,幸而只是沾了沾唇,不然恐怕真要留宿一夜了。
待整装完毕后长随便来敲门了,道:“大人,今日便要返回吗?”
清平打了个哈欠道:“没什么事了,当然要尽快赶回去。大人那边还有公务要忙,事情多的不得了,早点回去算了。”
正说着从楼下上来个着银色软甲的年轻女将士,双手抱胸,看东西的时候喜欢左顾右盼,仿佛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似的。清平对她道:“明将军,多谢你一路护送了。”
明于焉抖了抖披风,豪气的摆摆手,咳了两声道:“客气了,李大人。”
一行人下楼用餐,这驿站中商客并不多,她们坐在角落,明于焉问道:“李大人这便要回去了吗?”
清平笑笑道:“是,今日启程回郡中。”
她与明于焉谈不上熟识,仅仅是几面的交情,这一路护送不过是上头的安排。大家总是客客气气的,文官武官毕竟不同道,也说不上什么话来,只得闷头吃饭。
安平郡路途遥远,东边几乎都是战线,清平早先时日送过些东西到军营中,见过几位将帅,加之孙从善多年经营,关系倒也不错。特别是近两年推行新法,其中有条便是无战时期,借云策军中士卒开垦土地,植树种草,皆由银两补贴。此举颇得周帅赞赏,言道惠及军中实属不易。更别说届时互市一开,数不清的银子进来,云策军皆派出人手参与,好处是大家都能看到的。
是以明于焉对这位年轻的大人也有些笼络之心,但苦于不知从哪里下手,文官名堂太多了,说句话都要在肚子里转几圈才能明白过来,起初她倒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这位财神似的人物,被她记恨于心。起初也是兢兢战战一句话过个好几遍,后来发觉此人倒真没什么弯弯绕绕,说什么就是什么,遂安下心来。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明于焉注视着她举箸时的动作,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没忍住有些出神。
途经大河县的时候,是在月光明亮的雪夜,处处是银色的雪,如同新出的库银般堆积在官道两侧。
雪夜最不适合伏击,明于焉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带着手下远远的跟着。她出身暗营,于伏杀潜行颇为ji,ng通,觉得自己是大材小用了。但马背上裹的严严实实的年轻文官忽然道:“明将军,前面怕是有问题。”
明华下意识觉得有些荒谬,随即又觉得十分可笑,这雪夜中什么都没有,连只鸟都寻不着,哪里还会有什么人。冰冷的盔甲使得她脸上的不屑未曾显露出来,在手下面面相觑的时候,她上前一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人却一甩马鞭,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在静静的夜里异常突兀。明于焉心中骂了句娘,身形一伏,对后头的人比了个手势,灵活的贴着雪边走。她缓慢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心里恨死了上头的军长,居然把这么一个烂摊子塞给了自己。
马蹄踏过雪地,jian起一团蓬松的雪,雪堆中发出一声轻响。明于焉耳目灵敏胜于常人,脸色顿时变了,前头十丈之外的道路口猛的闪现出一群人,用白色的布罩着身子,难怪什么都瞧不出来。
为首的一人怪笑着说了什么,明于焉听的不甚分明,脚下倒也没停,雪狍子似的蹭过一点雪,匍伏在后头的土包上,她往下一看,眼瞳微缩,终于明白为什么文官要说前面有问题了。这本是官道两侧的土包,另一侧却被搬空了,换做了人藏了进去,再用雪盖着,便是一处绝佳的藏身妙处。只是土包被平了,前头的一颗树也被砍了,一个新鲜的树桩子还带着斧头劈砍的痕迹。试问哪个农人会夜半来伐木,这不是大大的破绽吗?
她一张脸红的热辣辣的,羞的几乎要钻进雪洞里去。却听见噌的一声出鞘声,明晃晃的长剑架在文官的脖子边,明于焉两眼一黑,只恨不得自己替了她去。
那人声音却毫无波澜,称的上是平静,道:“就只有这么点手段了吗?听闻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杀人越货,你们要的无非是图纸信笺,杀了我做什么,回去怎么交代?”说着手扶在剑锋上,轻轻一推,隐约带着一分笑意,“好好想清楚了再说话,打打杀杀的有意思么?”
明于焉倒抽一口冷气,觉得这人真是不知死活。雪里的一伙人疑惑的对视,而后出来一个人道:“大人是聪明人,明人不说暗话,您把东西交出来,再从哪来回哪去,咱们也不是非要取大人的性命的。”
“也是,还是性命要紧,我向来贪生怕死,这东西便给你们吧。”
文官笑了笑,翻身下马解了披风。宝蓝色的官服昭显她的身份,明于焉好奇的看着她后腰的绸带,在无风的夜里轻轻摆动不对!她定睛一看,是那人负手于身后,做了一个过来的动作。
文官从马背上取出一包东西,迟疑道:“东西给你们,你们真会放我走?”
“当然了!我们老大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
“很好。”
明于焉带人已经埋伏好了,刚想怎么要如何告诉她,文官忽然道:“齐邹是你们什么人?”
方才答话的女人快嘴道:“齐大人是我们老大的结拜姐妹——”
话音刚落,为首的女人愤怒的想抽刀砍她,四面八方却忽地洒来无数的雪沫,遮蔽了她们的视线,一群人顿时乱成一团,在惊叫声中被什么东西击中,重重的摔倒在雪地里。
紧接着就是钝器入r_ou_的声音,漫天扬起的雪中一道红色的痕迹沁在白色的雪地里,更多的血喷洒在地上,把原本幽静的夜月雪景搅和的狼藉一片。
倏尔一片死寂,明于焉解决完这群人以后抓了一把雪擦了擦刀,熟练的指挥手下把活着的人的嘴绑起来,捆成一团丢在雪堆里。她这才看见战斗中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的文官,正牵着马安静的站在一块空白地上,头发上身上沾满了雪,明于焉收了刀,有些不好意的走过去,在看到她脸的瞬间怔住了。
银色的月光照在那人光洁的侧脸上,她的神情格外冷漠,眼中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雪地的光倒映在她眼底,是近似虚无般的亮,那一瞬间明于焉不知出于什么一种心里,居然和她生出了惺惺相惜般的感情,似乎是在生死度外之后灵魂方才回归到冰凉的躯壳,一种全然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迫使人一次又一次与从前的自己割裂,打乱后重新拼出一个新的自己。
明于焉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那些东西早就被雪冻在一起了,等明早再下一次雪,就再也看不出什么了。她此时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提议道:“李大人,不如歇息一会?东边搭个帐篷还是可以凑合”
年轻文官取出一个卷轴塞进自己的衣服里,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不必了,走吧,不是还有很长的路遥赶么?”
明于焉擦了擦身上的软甲,丝毫没有被她打断话头的不悦,事实上她甚至有种窃喜,仿佛见着了她不为人知的一面,便就算是同党了。她两指并起放于唇侧吹了声哨子,属下牵来马匹,队伍归整严齐,马蹄踏起蓬松的雪,明于焉突然想起文官的眼神,终于明白过来,那分明是经历死亡后的寂然。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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