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从前在孙从善手下做事时,常常要跑到阾枫、涪城两郡,与当地的郡府扯皮,往往要扯上许久,一件事才能办完。孙从善曾痛批过官府行事拖拉磨蹭,但又说与京城相比,已经好了太多。她每年都要跟着州牧上京议事,最烦的就是和京城六部打官腔,当时一众同僚还不明白,和和气气地说好话难道不好?都在心中嫌弃郡长粗俗,对长安官场多了几分向往。
唯有清平深感赞同,六部的这群人,最擅长的就是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还格外喜欢文绉绉地拽些诗文,一句话能品出七八种意思来。温天福与陈开一都想打探一下她的立场,旁敲侧击只是为了这个,于是她微微一笑,道:“河西郡古村虽多,毕竟只是乡野小村,万万不能与恒州相较,陈大人出身大族,见识博广;陈氏乃百年世家,世代簪缨,晋文左里,旌风颂节,自然非比寻常。”
清平不卑不亢道:“承蒙陛下拔擢,荣任侍中一职,只是这其中公务往来,还需尚书大人与陈司长多多提点才是。”
陈开一手中一顿,笑容不变,道:“不敢不敢,李大人年轻有为,着实令人艳羡。”
忽然有一人进来行礼,道:“属下冒昧打扰两位大人叙话,陈大人,工部今侍中携公文来访,说是有要事请教。”
旁人知晓今日陈司长要招待新上任的侍中大人,都识趣地不来打扰,陈开一闻言道:“请她过来便是。”又向清平歉然道:“今嬛竟也来了,看来的确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这里公务繁忙,便不多留你了,来日得空,咱们一同去拜见尚书大人。”
清平微微松了一口气,自是应了,拱手告辞。
她前脚刚出门,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后头跟着几个文书官,见了她们出来有些诧异,道:“这是?”
引路的官员先行礼道:“今侍中,这是我们礼部侍中李大人。”
今嬛哦了一声,拱拱手道:“李大人好,我有公务在身,不便多聊。”
清平垂了眼,道:“今大人客气了。”
今嬛显然心中有事,脸色也不大好,带着一众人杀向陈开一办公处。
给清平引路的官员如释重负道:“今大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李大人不要见怪,请随下官来。”
拜访完礼部的两位大人后,清平回到自己办公处召了下属叙话。按理来说她身为礼部侍中,所管辖的事情应该比司长多的多,但看手下官员寥寥几人,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之前礼部侍中未曾到位时,这位陈司长恐怕已经收归了许多侍中的权力,怪不得她司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连尚书那里都比不上。温天福先前几多敲打,也是怕她站到陈开一那边去,若是这样,那堂堂礼部尚书,恐怕就要被架成一个空壳。
司务小心道:“侍中大人,因筹备登基大典,人手不够,陈司长那里便接了些事情。如今大人过来了,一些琐事都交给清吏司去做了,所以……”
所以接手以后就不打算还了。
清平默默喝了口茶,抬了抬眼,淡淡道:“是么,尚书大人那里报备过了么?”
司务一头冷汗,忙道:“肯定报备过。”
手续完备,看来想拿回自己部门的职权有点难度。
清平把茶盏放回桌上,道:“既然如此,那便辛苦陈司长了,本部未曾在任时也多亏了她。”如今她刚上任回来就夺人功绩,似乎不大好。
司务一干人附身应是,清平似笑非笑道:“本部倒也没什么讲究,对尔等不过两个字:规矩。”
她起身,在堂上负手踱步,注视着下头的人道:“事事都要讲规矩,无论是谁,都得按规矩来。”
“至于是什么规矩,自然是朝廷的规矩,礼部的规矩,”她的目光犹如实质,从在场的人身上掠过,在触及一个略显眼熟的身影后停顿一息,道:“还有本部的规矩。”
“她真是这么说的?”
“回大人的话,正是如此。”
温天福靠在檀木雕花椅上,手拿着一卷书,缓声道:“果真是个聪明人,倒也不需我多费口舌。”
那人道:“大人随意提点几句,顽石都能点化成人了,哪里有听不进的道理?”
温天福笑骂道:“混说,这是堂堂礼部侍中,能做到这个位置,想想也不是等闲之辈,要是连这都看不明白,呵呵。”
那人道:“只是大人为何提点她,她似乎也不会和那陈开一对着干呀。”
温天福略一思索,道:“她是后进之人,论资历,虽在云州参与推行新法,主持开放互市,但还是略显单薄了。早先时候户部尚书倒问陛下要过此人,不知为何陛下将她放到礼部来,我揣摩圣意,似乎陛下有意让她接任礼部尚书之位,不过这事还有的琢磨呢,焉知这不是陛下在试探?且看陈开一吃相如此难看,好似了礼部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到时候打起脸来,也有的好看了。”
“……若是如此,这位李侍中还需多多磨练,”那人犹豫道,“但大人最迟明年就要致仕了,这又要如何是好呢,到时候礼部还不是落在她陈开一的手上?”
温天福苍老的面容舒展开来,道:“我朝吏治严明,但也不是没有破格提拔的。”说着眉宇间笼上一片y沉,她虽与人和睦,但也不算全然无脾气的,“我已经老了,也不愿与年轻人争些什么,只是陈开一欺人太甚,将我这礼部尚书当成什么了?她真以为下任尚书之位定会落在她头上?”
“朝廷中的哪个不是人ji,ng,自作聪明的也不是没有,但你看看她们的下场……”温天福深深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厅堂中明亮的灯烛,倦意染上眉心,人随江河老,世事多变迁,哪怕再多的豪言壮语,如何慷慨激昂热血澎拜,都随着斑驳的回忆,成了随手偶翻的一页闲谈旧影。
也曾跨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听惯风雨,亦不知何处花落。几经沉浮,故友安在?
温天福半阖了眼,沉沉道:“取笔墨来。”
因皇帝登基,体恤臣工,便罢了一天早朝。代国立国时,太|祖兢兢业业,深知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的道理,抓着臣子们天天上早朝,每月除去休沐五日,其他时间都必须上朝。等到了昭成帝时,天下太平,且无战事,便将这早朝改为三日一次。历代皇帝都对臣子十分宽容,等到了先帝这朝,更是十几年躲在玉霄宫修道炼丹,政务都交由内阁打理,大臣们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上过早朝面圣了,但新帝显然是位勤奋的人,三日时间一到,众臣便要打着灯笼抹黑去宫里上早朝,听皇帝训示。
因云州战后休整,被毁坏的村落郡城都要重建,云州州长已经呈过奏折了,早朝所议的事情无非就是和这挂钩。从前这些事情都是内阁先看了,再转交给皇帝批阅。皇帝登基后,于政务颇为勤勉,这些折子再也不过内阁的手,而是直接呈到御前。
如此,内阁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了。先帝为了逃避政务而给了内阁许多权力,现在皇帝明显是不肯放权。但六部向内阁汇报事情已成惯例,一时半会改不回来,皇帝的耐心明显很好,总能一次又一次的召人入宫叙话,慢条斯理地磨到大臣们崩溃。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的手段是如此层出不穷,内阁是率先被‘关照’的对象,接着就是六部,御史台与六科给事中也没落的什么好处,自从换了新任的大司空徐海澄上来,御史们都被迫一改从前和稀泥的状态,擦亮了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朝臣们的一举一动。
一月下来,六部从尚书至下,几难幸免,连清平从府衙回去的路上随手买了些干果都被人参了一本,言道她身为礼部侍中,本为朝廷的脸面,竟然当街买卖,实在是有失体统。
李宴将这折子送来的时候,清平正在批阅公文,手中空不出来,便让她来读上一读。这是清平听过最有意思的折子了,在一群‘纵奴行凶’、‘侵吞田地’、‘奢侈骄纵’、‘治家不严’等等罪状中尤为清新脱俗,不管怎么说,被人参了就要上书自辩,上至首辅,下至百官,都是这个流程。清平抽了些时间写好折子,上朝的时候打算交上去。
礼部平常事情不多,只有宫中有喜事,或是逢年过节,才会比较忙碌。先帝大丧,举国哀悼,民间一年不动喜乐,近月来的元宵节也是草草过了。宫中传话,皇帝仁孝,思念先帝,不敢肆意玩乐。这话放出,大臣们哪个敢放纵,何况还有御史们在,若是被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怕是要被流放到闽州的小岛上去砍椰子。
“事情都办好了?”清平取了热帕洁面擦手,把手指上的朱笔痕迹擦干净。
李宴俯身道:“是,公文都已经发了下去了。”
经过一月相处,清平发觉李宴的确是个非常能干的下属,吩咐的事情都能做到位,她把李宴提到自己身边来做书令,也好方便处理事情,李宴聪明好学,通晓人情,清平教她教的也不累,闻言便道:“辛苦了,明日休沐,好好回去歇着。”
李宴收拾了桌案上的东西,道:“是,大人。”
清平便不去管她了,将自己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准备放衙归家,她打算趁着休沐几天去原随府上拜会一番,先前发的拜帖都已收到回应,倘若是收下拜帖,并顺带回赠同等价值礼品一份,大约就是‘了解有你这么一个人,咱们保持现在的关系就好,并不想深交来往’;若是收下拜帖,同时也送一份拜帖过来,并无礼品回赠,大约就是‘可以交往,欢迎来拜访’的意思。
但原随早说过了请她去府中做客,何况两人府宅相近,上朝的路上时常碰见,趁着休沐前去拜见,也没什么不好的。
清平早吩咐管事备下礼品,就等着休沐。眼看世界快到了,横竖礼部也没什么事,她在檐下看着天色一点点y沉下来,似乎又要下雪了。
她刚想与李宴说路上回去要小心些,这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位青袍女子遥遥向她行礼,清平认出那是内阁直司胡灈,还礼道:“胡大人。”
胡灈快步走来,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道:“李侍中,这是内阁的折子,需要您的签名盖押。”
清平接过展开,原是内阁商讨阵亡军士追封一事,她回到桌前润了润笔,感觉到一丝探寻的视线,不动声色地问道:“胡大人?”
胡灈啊了一声,勉强笑了笑道:“是下官失礼了,请大人恕罪。”
清平笔尖刚要落下,忽然皱起了眉头,收了笔道:“这折子本部不能签。”
胡灈惊讶道:“为何不能签?”
清平淡淡道:“因为这类事情,现归陈司长所管,不在本部这里,胡大人若要签,需去找她才是。”
胡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一边回想起礼部错综复杂的矛盾,略一思索道:“如此,那下官便去寻陈大人。”
看来这位新上任的礼部侍中也不大好过,礼部陈司长独大,尚书熬不了几年就要退位,想来定然十分憋屈。
清平颔首,胡灈偶见她桌上打开的一本文书,大约是墨痕太重,此时正在晾干,一瞥之下,她竟觉得有些熟悉,待深思过后,差点一个趔趄崴了脚。
清平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胡灈魂不守舍地看了眼上头的字迹,咽了口唾沫,干巴巴道:“多谢李侍中。”
像,实在是太像了……胡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袖中的手颤抖不停,这位李侍中字迹笔法,竟与皇帝十分相似。胡灈早年闲赋在家,苦心钻研前朝书法大家名贴,颇有所得,常帮亲朋好友鉴定字帖。每个人都有自己写字的习惯,皇帝做太女的时候她侍奉过一段时间,负责誊抄批示,如何能不熟悉她的笔法?这位李侍中的字却能和皇帝几乎相同,只是略显圆润,不如皇帝那般刚硬,这要不然就是同出一师,要不然就是……
她回忆起之前的种种,终于有种大彻大悟之感,原来竟是这样!
待她走出了门,被人引着向清吏司去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她强忍住回头的欲望,几乎有些想问上一句,有皇帝这么个老师做靠山,竟然还要怕小小的司长?
胡灈摇了摇头,感到十分困惑,同时又觉得自己果真是慧眼识墨,没想到当初被母亲日日训斥的东西,今天居然无形中办了件大事,她不由在心中感慨万千,果真是处处皆学问,只怕学不好,不怕学的深呐。
第147章碧落
这日清平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因不必去上衙,散漫地更衣梳洗后,让人去请张枫来。
她今日难得有空,亦有些闲情逸致,连张枫难看的面色都能品出些有趣来。她和颜悦色道:“前几日带给你的那些话本可看完了?”
张枫等到下人们都退到门外,这才y恻恻道:“多谢大人体恤了,话本已经看完。”
清平微微一笑道:“可是不够好看?”说着又抽出几本簇新的传奇话本来,戏谑道:“反正你闲来无事,多看看话本也是好的。本部平日要在府衙忙公务,也没空陪你,就当打发时间罢了。”
张枫磨了磨牙,勉强道:“那便先谢过大人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清平暧昧一笑,提溜起那几本话本塞进张枫怀中,已有所指般道:“就坐这看,看不完的带回房。”
瞅见张枫恨不得撕了自己的眼神,清平就觉得更有意思了,张枫动作僵硬的在一旁的椅子边坐了下来,好似凳上长了刺,极为小心翼翼。清平心中暗自发笑,却若无其事地看书。
她便这么隔三差五将张枫召到房中看书,屏退下人,然后等用饭时再把张枫给放回去,不必去知道下人们说了什么闲话,光是看管事欲言又止的神情,就已经能猜到大半。
横竖府上都是楚晙的眼线,她倒不怕自己名声不大好听,反正都出不了这个府,但让人膈应的本事她倒是无师自通,能借着这群人膈应膈应楚晙,也就无所谓名声了。清平端着茶啜了一口,只觉得唇齿留香,又尝了一口,更觉回味无穷,便想着等会让管事包些,跟着先前备好的礼品,一并送到原随府中。
清平午后去原随府上拜会,原随家中仆人稀少,应门不过一小小童女,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哪里比得上自己府中‘人才济济’,清平不禁心中冷笑,撩起下摆转过影壁,跟着下人来到前厅。
待见了原随,两人坐在堂中喝茶,原随道:“李大人光临寒舍,想必是有要事罢。”
清平眨了眨眼,道:“无事便不能来瞧瞧原大人了么?”
原随道:“当然可以,那便请李大人将袖中的东西拿出来,咱们一道参详。”
清平笑了,道:“原大人果真名不虚传,慧眼如炬!你如何猜出我带了东西来呢?抑或这只是我自己藏于袖中之物,并不愿给人看。”
原随淡淡道:“李大人不是那等胡乱玩笑之人,此番前来,定是有什么要事。”
清平敛了笑意,从袖中取出一本书来,原随双手接过,看了封面道:“这是……《庆嘉异志》?”
清平道:“正是墨衡所著的《庆嘉异志》,只是这已经不知被修改了多少次后的再版了。”
原随翻了几页,似乎有些意外,道:“此书历经三朝,期间被列为禁|书销毁,现世所存的,的确是书局修改后的版本。起初面世时所印数量稀少,好似并非书局所出,而是私人所印,不知李大人是否要寻这书的初版?”
清平道:“不必初版,只需建兴前的版本便可。”
原随合上书,道:“如此,李大人,请随我来。”
原随的书房被卷宗文书塞的满满当当,清平踮着脚从一摞纸里跨过,若无其事地扫了眼周遭,原随如同背后生了眼似的,道:“有些乱,李大人不要见怪。”
说话间在书架前站立,上下看了几眼,从最底下的架子上取出一本书,拍了拍灰尘,道:“这是建兴前的版本,原书已成珍品,黑市上价逾千金,我这本不过是拓印,李大人若是不嫌弃,就拿去看看。”
清平接过这书,果真比她带来的那本厚上许多,拓印的旧书显然已经十分残破了,上面许多字迹也看的不甚清楚。清平翻了几页,竟看到原随在这书页边对一些模糊的字做了标记,便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原随道:“昔日曾在贺州做官时断过件案子,有不法之徒仿造这书原版,于黑市上大肆宣扬,仿书与真品相差无几,几位书商不幸中了圈套,一路告到巡按府衙,这便是李大人手中拓印旧版书的来由。”
清平凝神听完她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便道:“原大人判案时,想必应当没有这书的原版吧?”
原随颔首,引她坐在左侧椅子上,道:“起初那几个书商来告状时,的确是没有这书的原版,只是此案涉及钱财数目逾千,不是什么小数目,何况建兴前《庆嘉异志》几为禁|书,我先派人监押了那几人,才开始追究那黑市中仿冒此书之人。”
清平略一沉吟,道:“难道后头大人就寻到了原版?”
原随轻抚掌心,以表赞同,道:“断定书商们手中为赝品,就需拿出真品核对,后来得一豪商匿名呈上这书的原版,才落实了造假蒙骗的罪名。此案疑点重重,本应多方会查,书商们被骗仅仅是表案,但后来州府衙门追踪回了银两,也罚了那几位书商的钱,便就此封案了。”
“未必也太巧了。”清平拂去书页上的灰尘,道:“做假书的人既能将赝品仿的如此相似,必然是有真品在手。那群书商也是赶巧,为了这不知真假的书,肯花费千两银子,最后银钱竟还找回了……好似环环相扣,要引着大人去查什么事。”
原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李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这案子已经封卷,再多的疑点,也只能轻巧放过了。”
清平微微一笑,道:“想来原大人心中必定有了打算,这书可否先借予我带回府中一观?”
原随道:“自然可以,这拓印版与大人手中那版不过差了几卷故事,其中最长的那卷,也是此书建兴时被列为禁|书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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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皆有源头可寻,上至人祸灾行,下至微末传言,都有其出处,有其踪迹。
所谓草蛇灰线,蛛丝马迹,隐于不言,细入无间。
清平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又再啜了口冷茶,合上书,靠在椅子上缓缓吐了口气。
如原随所言,这本建兴前版的《庆嘉异志》与现世所存之版不过相差七卷,看完其中最长的那卷,清平却不明白为何这个故事会被删去。
这卷名为碧落城,讲述的乃是一支商队,在路途中为躲避突如其来的暴雨,结果误入碧落城的故事。
碧落城,顾名思义,乃是一座建造在天上的城池,此城悬于云端,依托云气所建。晴日时附近山民在山上向湖面看去,便能看到一座巨大城池的影子,藏在翻滚的云气中,仿若天空之境。城边有一条如长龙般的巨河咆哮而过,终年不冻,相传是天下万水之源。城中人体态轻盈,骑着天马翱翔于天际,相貌与常人迥异,如姑s,he仙人,肤白如冰,其人饮风食露,并不吃寻常的食物。山边世俗村落的居民将之视为仙人,顶礼膜拜。
若单凭传奇而论,的确是个引人入胜的好故事,误入神秘无比碧落城的商队,期间种种离奇的遭遇,这一看就是编造,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真的,那也不至于被禁才是。
只是商队中有一人名叶秋,早年曾在江湖中闯荡出了些名声,江湖上的朋友送了个侠女的尊称。叶秋经历颇为丰富,对这装神弄鬼的碧落城并不敢兴趣,本想等暴雨下完就走,但却不曾想到,却在这山中供奉碧落城的神庙中,见着了自己失踪多年的姨母。
原来这碧落城会定时选拔凡人上去服侍,能得仙人点化,是许多人难求的机缘,是以山边村落将田地悉数献给神庙,叶秋等被视为有缘人,得到一干村民的热情款待,叶秋姑母也劝其留在此地,远离世俗纷扰,叶秋不肯,执意要随商队离开,商队中有半数人在见识到碧落城的神迹后,决意要留在此地,然叶秋及商队领队劝说无果后,便仍由她们在此。
叶秋离开前,她的姨母偷偷给了她一块玉牌,告诉她,见过碧落城的人,若是不肯依附神庙成为信徒,到了城外,定会被神侍所杀,只要叶秋身戴此牌,就能逃过一劫。叶秋与一队人顺水流而下,离开碧落城,当即将此事告知官府,官府率人入山探查,皆无功而返。
又过了几年,叶秋母亲因病卧床,想见一面妹妹,叶秋便再次寻访碧落城,几经波折,终于是来到了碧落城下,然令叶秋大吃一惊的是,山中不再是简单朴素的村落,而是许多繁华的城镇,观其规模,丝毫不输于山外凡俗人间,仿若山中之国。叶秋此番前来并未见着姨母,却见着自己昔年的好友,亦在此地修行,姨母已入碧落城侍奉。叶秋与神庙祭司长老多次交手,想要救回姨母与好友,险些送了性命。经过种种磨难,最后联合山下被抓来奴役的人一起逃出,复又至官府报案,官府早听闻民间多有教徒借此城种种神奇之迹传教,蒙骗愚妇凡夫,成为一股新势力,意图颠覆朝廷,便调兵遣将,派遣军队去山中一观。
那日暴雨惊雷,将士们千辛万苦寻到碧落城所在,只在山头瞧见云端处好似有座城池的模样,而山中灯火通明,俨然已成小国规模,待要再看,忽闻雷声滚滚,一条银龙从山中翻腾咆哮而至,顷刻间便将山中之国淹没,雨势逾来逾大,将士们只得退回山外,后雨停再来,无论怎么寻访,都找不到那座碧落城了。
依原随所说,此书被禁,约莫是与那百年前那场险些导致长安沦陷的入侵有关,其中暗指朝廷不作为,女帝宠幸贵君,放任其族肆为,致使六州陷入战乱,遭受无妄之灾。
承平帝在位时,许多人因文获罪,这本书便被戴上了个诽谤朝廷的罪名,被列为禁|书,直到一百年后,方才解禁。
清平手指圈出其中几段描写极为ji,ng彩之处,一是叶秋一队人初次见到碧落城时的壮阔之景,二是在山中之国里与神庙祭司交锋的场面,叶秋落入关押有反抗之心的地宫里,其中自然是暗器飞箭机关无穷无尽,她将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这上面,直到ji,ng疲力尽,什么都想不起。
她翻回扉页,说来也巧,这宸鹤结的故事就在碧落城这卷的前面,她不禁想到碧落城中也是一对好友冒险的故事,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已经是三百年前的旧事了,前事遥不可追,哪怕清平想调阅百年前的封卷,也需上报朝廷,有特批才行。何况三百年前的卷宗,是否至今仍在,还是一个未定之数。
吴盈所留下的信息,显然不是简单的党派之争,她之所以会被追杀,其中必有一段极为隐秘之事,否则以朝中当时齐王独占鳌头的局面,谁敢半道劫杀她?清平正凝神细想要从哪里查起,忽然管事叩门来报,说是有封拜帖送上门来。
清平扶了扶额头,道:“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管事道:“是礼部陈大人府上的拜帖。”
是陈开一,她想做什么。
清平合上书,想了想道:“先放一边,就说我前日偶染风寒,不便登门拜访,待日后痊愈,再亲自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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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天空中落下几点雪,天气日渐回暖,到处可听闻冰雪融时的滴答声,落在宫殿外那几尊铜兽的身上,晕开一片纯厚的青铜色。
雾气笼罩了这座宫殿,楚晙批复完奏折,踱到窗边,眺望远处浸在雾气中的殿宇楼阁,陈琦站在一旁行礼,道:“陛下。”
楚晙摆摆手,道:“天璇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你已经看过了?”
陈琦道:“陛下说的是天璇大人从金帐带回的宝卷?臣只囫囵看了全部,但要细细解读,恐怕还是有些难。”
楚晙转过身来,垂下眼,道:“西戎立国数载,但金帐早在王庭之前便已经存在,金人只知西戎王庭,却不闻金帐之名,要仔细论起,金帐的确应在王庭之上。”
陈琦躬身道:“是,金帐已有千载之久,自有文字语言,且相传已久,论起渊源,与中原相近。时人多做古西戎语来称呼,其实并不大对。此语与西戎语截然相反,臣昔日在草原游历时,听闻有人称其为‘特必兰’,意为神赐之语。”
“金帐以传教立身,虽不称国,但隐隐将自己当作凡世净土,暗称神国,装神弄鬼的把戏玩够了,所谓神,所谓神迹,所谓神侍,都不过是弄权的手段。”楚晙走到桌边,案上放着一个卷轴,两轴用黄金制成,镶嵌珠玉宝石,她伸手轻轻一推,随着卷轴展开,赫然是一位女子画像。
画中女子额生鹿角,身披狼皮,背负箭囊,拈弓搭箭,身姿潇洒,黑发委地,脚踩着湍急河水,仔细看去,那水流却是万千蓝鱼组成,顺水流纹路而行,足见画师技巧之高。女子容色殊丽,双目如星,唇角微微勾起,眉目间透出不可一世的狂傲不羁,却更显风情万种。画像用金粉勾边,所用颜料鲜艳非常,画中人背依碧涛白浪,在灯光下栩栩如生,映的满室生辉,似要踏鱼而出,极为摄人心魄。
陈琦注视那画,缓缓道:“陛下,这画中人为金帐所供奉的次神阿月来,此神……”
“此神来历朕早已知,”楚晙漠然道,“世女看这画中之人,是否觉得份外眼熟。”
陈琦微怔,迟疑道:“不瞒陛下,这位阿月来的容貌,与那位李大人有八分相似。”
楚晙收了画,手在桌上叩了叩,讥讽道:“千万人中,若是用心找,终能寻得二三容貌相近之人,稍做修饰,没有八分也有六分,只要是个人便可。”
陈琦默然垂首,双手接过卷轴,轻声道:“臣听天璇大人所言,李大人似乎已经过了祭神礼,照金帐的规矩,应当为阿月来。毕述既不在西戎,想要复起金帐,必然需要阿月来相辅——”
楚晙道:“金帐能在他国传教,自然也能在我国传教。但假借传教之名,实为蒙蔽无知百姓,暗中聚集势力,与朝廷对着干。”
言罢她冷冷一笑,一甩袖子,翩然落座,森冷道:“李清平就在长安,朕倒要看看,谁能在朕眼皮底下动她。”
陈琦眼皮一动,感觉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她想起那位李侍中冷艳疏离的脸,半天才组织好语言,委婉道:“陛下,但臣看李大人,似乎不大……领会圣意。”
皇帝的脸出现了一瞬的茫然,少见的停顿了一会,道:“什么?”
陈琦顿时觉得有些惨不忍睹,同情地道:“大约是这般。”
这时宫人行礼道恭王殿下已入宫,候在外室,等候传召。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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