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苍茫云海间 书架
设置 书页
A-24A+
默认
第56节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苍茫云海间作者:看长亭晚

第56节

姚滨向她行礼,道:“多谢大人。”

清平答道:“你不必谢我,我却要谢你。”

姚滨道:“这辰州大小事务都是大人担着,我却毫无作为,大人为何要谢我?”

“那时已辰州的局势来看,大人的无为便是有为,约束下属,规劝世家,姚大人已经做的足够了。”清平将桌案上的公文移开,向姚滨眨了眨眼,“姚大人以为呢?”

姚滨却道:“我只是担忧大人回京,怕是……”

清平道:“这便是我要拜托你的事了,朝中既然有人参我,还请你到时候不要为我说话,就将这无为做到底。”

姚滨面上有些挂不住了:“莫非大人以为我是那种避凉附炎,巴高望上的小人?”

清平摇摇头道:“此事牵扯甚广,恐怕要累及严阁老。你是她的学生,难保不会被拖下水。辰州以后的大局还要拜托你,推行新法,削翻,改制,哪样是能轻易交予旁人来做的?”

姚滨听到改制一词,出声打断道:“大人慎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清平挥了挥手道:“慎不慎言都这样了,姚大人,今日不同与往昔,你以后可不能藏拙了,要不做出点政绩来,这州牧之位未必能做的稳当。前州牧梁濮是因治水得功,姚大人,不知你又会如何呢,我还真想看看呢。”

姚滨听她这话总觉得有些奇怪,试探道:“大人是听到什么风声了,朝廷是要……?”她本想说贬官,但又觉得事情没到那个地步,还是不要轻易下定论,便及时收了声,想着往好处说宽慰宽慰清平。

清平也承她的情,扯了些闲话,又将自己前日所写的一些心得赠于她,姚滨拿着东西,越想越奇怪,临走前特地返回了道:“大人,辰州许多要职空缺,如果朝廷最后要降大人的职,大人不妨考虑外放。”说完她觉得这话有些直白,拉拢之意太明显,腆着脸走了。

清平听罢心生感慨,只能在心底谢过了她一番好意。

她知道自己的去留从不由得自己,但这次,她偏偏要做一回主。

离开辰州府衙的前一夜,突然书令来报,说是有人递拜帖。这访客深夜而至。不是有求于人便是有要事相告,清平本来已经睡下,又起来穿了衣服去厅堂见客。

她见到那人先愣了一下,而后紧步走上前,行礼道:“老师,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贺砄,清平见她头发又白了许多,较之前年相比也显得老了许多。贺砄抖了抖披风道:“听说你要走了,便想着过来与你见一面。”

清平请她坐上座,自己坐在下座,道:“是,朝廷下了公文,弟子明日就要走了。”

贺砄瞅着她道:“我问你,如今参你的折子只多不少,你此番来辰州,有些事情确实做的太过大胆了,又没有知会上官,你师姐很难为你说话。如今她也只能压着手下的折子暂且不发,趁着这个空档,你现在就可以上疏自辩,这也是来得及的。”

清平犹豫了一会,决定还是说实话:“弟子不打算上疏自辩。”

贺砄十分平静,问道:“你是不想再做官了吗?”

清平低声道:“是,弟子不愿再做官了。”

“你走到这一步,也是机缘巧合。像你这等年纪的人,还在外放或是六部历练。你没有家世,人也不够圆滑,正因如此,现在所得的一切才十分不易。”贺砄慢慢说道,“仕途还没开始走,难道你就这么要放弃了?”

清平答道:“正如老师所言,这一切来之不易。实不相瞒,从前弟子读书,只想着要挣一份功名,能体面地活着罢了。但现在才知道,未必有了这些就能体面的活着。做官不容易,眼见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又被人说成是黑的,其中曲曲直直,是是非非,都不是当初所想的那般简单。”

贺砄道:“能有这种体悟已经不易,为官难,难在哪里?你看这官字,上有宝盖,下有两口。这两口一是嘴,二是心。官这个字呐,要人心口如一,可是谁能做到?你见着黑白不分之事,却不能顺心开口,自然心存不满,久生愤懑之意。”

清平奉上茶,缓缓道:“我知道老师是一片好意,只是我心意已决,不愿再参与这些是非。”

贺砄道:“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打更声遥遥传来,清平看向院外,清辉落了满阶,是说不出的静谧温柔。她思索良久,答道:“进退皆忧虑,我不是什么大材,做不了栋梁。在官场历练了这么一遭,更是看的清楚了些。说来不怕老师笑,从前我盼着为官,想效力于朝廷。如今方知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这官当着当着,始终是心灰意冷多,官场诡谲莫测,知交好友零落,确实是再无心力撑下去了。”

贺砄没有接言,也随她一起看着院外,想了许久后才道:“你想的这些,却与我年轻的时候一样。那时先帝沉迷清修,好几年不曾上朝。官场贪墨横行,朝廷也无作为。我便这么在翰林院熬着,每日都是在消磨着,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些什么。虽在同侪中有些名声,却比不上那些阿谀谄媚之徒,眼见她们高升,心中岂能痛快?索性挂冠而去,这转眼间,便已是垂暮之年了。”

清平听出这是她的肺腑之言,感动之余道:“弟子如何能与老师相较,自是万万不如的。”

贺砄昔日名声之大,学富才高,被钦点为翰林院侍读,朝中两党都想拉拢。只是她向来清高自傲,不愿同流合污,也厌恶官场风气,这才归隐回乡。清平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否则不会夤夜赶来,心潮起伏之余也添了几分心酸难过。

“都是一样的。”贺砄似乎也想起了从前,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起身道:“这路上回去也要耽搁数十日,你大可再想一想,这世上纷纷扰扰的事,也未必要想的太明白。”

清平起身相送,行礼道:“今日一别,不知日后何时再见,还望老师多多保重。”

贺砄含笑道:“好。”

长街在沉沉夜色里被薄雾掩盖,清平将贺砄送上马车,目送她离开,师徒二人就此别过。

雨声淅沥,轻柔地依附在屋瓦檐角,无声无息地落在青石板上,jian起一簇小小的水花。

吴钺跪在院子中间,衣服已经被细雨打shi了,她背脊挺的笔直,沉默地注视着屋子。

屋中隐约有动静传来:“……不孝……胆大妄为……”

她依稀记得母亲前几日的话:“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真是家门不幸,要是放任你继续下去,怕是要遭来灭族之祸!”

吴钺看着她涨红的脸,平静地问道:“母亲何以如此动怒,我如果不这么去做,吴家恐怕就要赴上岭南谢家的老路了!”

“你说什么……你这不肖女!”

马上就要到冬月了,天气渐渐寒冷。吴钺跪了半宿,shi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寒意砭骨,人早已经麻木了。只是再怎么冷,都比不过那日她无意中听到母亲与姐姐所说的事来的让人寒心。因谢家与藩王勾结,满门赐死,谢家所剩的产业都由官府接手,这本没什么,只是她听到母亲似乎有接手这些产业的意思,便劝说母亲,此时吴家应当避嫌,不要去碰这些产业,若是接了下来,引起朝廷忌惮,而吴家在贺州独大,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谢家。

那日便遭到了母亲的斥责,而昨日,不知是何人走漏的消息,吴钺私见原随一事被族中人知道,这下子事情闹大了,几位对她向来不满的亲长更是不惮落井下石的,在族会上闹了起来。连一贯偏爱她的祖母都没有为她说话,到了最后,她母亲气急,罚她跪在院中反省。

吴钺倒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听到那几个姨母叫嚣着要将她逐出家门,从族谱上除名,她也没多大触动。在雨中淋了许久,她听着那些话,却是越来越觉得轻松,那些曾经压在心头的重任,都慢慢卸了下去。少年时母亲耳提命面的家族荣光,苦读数载,但却因那句一门不过三官止步于仕途。那一点热血也渐渐归于寒凉,雄心壮志也在日复一日的琐事中磋磨。她在雨中跪了许久,好像一场大梦终醒。从此门中生,而今也将生养之恩悉数回报尽了。这个家以后是什么样子,似乎都与她没什么干系了。

人人都是这般贪婪,总想要更多,贪心的人是不会被满足的,正如她的母亲和姨母。吴钺想了一会,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回房洗漱。她收拾好东西,将封存在高架之上的古琴取了下来背在身上,就这么离开了家。

她去了一趟法合寺,大殿中香火依旧,并没有什么变化。她走到一处长生位牌边,位牌前的瓷碗里水已经干了,露出一截褪色的绳结,她伸手勾起,取下放在怀里收好,对那位牌轻声道:“阿盈,我要走了。行路不便,不能带你一起去,就用这块玉佩,权当是你我一同走了。”

烛火倏然跳动,好像冥冥之中,真有人附和了她的话。吴钺露出笑来,道:“那这就走了。”

寺中的古树无声伫立着,她踏过落叶,义无反顾地投向茫茫雨夜。

第232章归来

日出之时,海面金红烁烁,如沸水欲腾。数十只海鸟停在码头的风帆上,看着地上的人们来来往往。

今天是启程的日子,邵洺站在甲板上看着金红褪去,海面转为青绿,饶是这见惯了的景象,也因远行的缘故,渐渐蒙上一层哀愁。晨雾中难辨灯楼所在,隐约听到铃声传来,再去细听,却只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

“浮天沧海远,来途若梦行……”

他迎风独自站了一会,管事找到他回禀事情,邵洺收起愁绪,仔仔细细地核对过货物,召集管事们再三核实,到了中午,船工们收了绳索,唱起了熟悉的乡曲。那是离乡之人对故乡的怀念,歌声一停,立即有人高喊:“开船喽——”

这一幕在海港极为常见,并没有引起什么惊动。却有很多人辨认出船队最末尾的那只新船,好像是邵家工匠所造,一时间搬运货物的人们纷纷抬头看去,有人大声说道:“是邵家的船,邵家出海了!”

众人这才看清这是只规模庞大的船队,从海港缓缓驶出,向深海前进。距离上一次邵家这么大规模的船队出海,已经过去有三十年之久,那次出航打通了代国与南洋诸国的航路,将货物卖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这一次出海,她们又将会去哪里呢?

这是许多人心中的疑问,也有人发现不对,为何邵家这次出海,先前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似乎不太符合闽州邵家的作风。

无论人们是如何议论的,这只船队在喧哗声中安静地离岸远航,在海上行了一天一夜后,邵洺在船舱中对单子,一名管事进来道:“少爷,人已经带来了。”

邵洺收了东西道:“请进来。”

身形ji,ng悍的短衣女子进得房中,见了他行礼,音调古怪地道:“四少爷好。”

邵洺打量着她道:“你是张管事荐来的人,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女子安静地听着,邵洺目光落在她绕发的长绳上,那绳子是用金银交错而成,在尾端垂下一只扁扁的小鱼,他点点头道:“原来你是海童,怪不得了。”

女子咧开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闽州部分地方仍留有旧时蛮俗,一些渔民生了孩子养不活,只能忍心将孩子放在采螺的水洞里,夜晚涨潮时水洞便会被淹没,第二天再去看,若孩子不在,那便是淹死了;若孩子在,那就是老天开眼,这孩子便是海童。

海童生来就会游泳,幼时便能在深水中玩耍,与鱼群嬉戏,哪怕是凶猛的海兽,也将其视为同类。等到成年以后,父母会为其打一条金银交错的长绳,绳中缠绕着父母的头发,而那绳子上的小鱼是用特殊的泥土烧制成的,这两样东西意在警醒海童,她生来脚踏土地,而非大海,始终都有归岸的时候,且岸上有父母忧心,莫要忘了自己为人的身份,以免在海中游的太深太远,最后迷失在海里,丢失了魂魄。

邵洺道:“张管事,你将那船的事情告诉了她没有?”

管事答道:“说了,她应当记下了。”

邵洺轻轻拍手,下人托着一个木盒从帐后出来,邵洺接过盒子,递给海童,示意她打开。

海童揭开盖子,里头现出一片莹莹珠光,盒中装满了拇指大的东珠,每一颗都如同满月,连这屋中都被照亮了几分。

管事也是震惊不已,没想到少爷竟是这般大手笔,邵洺道:“我还有一事要拜托你,你务必要听好了。”

海童在管事艳羡的目光中盖上木盒,慎重地点了点头。

邵洺三指捻起一把小折扇,缓缓道:“那船沉了以后,有人必会挣扎上别的船,你要看准一个蓝眼睛的,莫要让她上来,知道吗?”

那海童迟疑地看着他,邵洺见她似乎没有听懂,想了想收起扇子,做了一个手势,道:“意思就是,不要让她活着,懂了吗?”

有人进来将孩童带了下去,管事俯身问道:“少爷,先前已经给过她赏金了,为何还要……?”

邵洺意味深长地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还是不要多管了。”

管事是聪明人,闻言便告退了。待她走后,邵洺从箱中取出一只木船,若是清平在此,便会发现这只木船与之前邵洺送给她的一模一样。

邵洺摩挲着船身,思绪却回到一年前,接到那封密旨时他是无比错愕,那密旨上只写了这么一行字:“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登时以为皇帝不会放过邵家了,传旨的人却道:“陛下说,若要赦免邵家,只要邵家造一条船。”

既然不是问罪抄家,一切就都好说,于是邵洺谨慎地问:“什么样的船?”

那人道:“一艘必定会沉的船。”

海风潮shi腥咸,有别于乌兰山下温暖和熙的夏风,至少在入冬之前,那风始终都是那么怡人。

毕述在船尾眺望,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后,再也看不到一片边岸,地平线尽头水天相接,水雾与云气变化出种种奇异形态,这却是让她想起了草原的天空,也是这般的碧蓝透澈。

想到这里,她不觉有些可惜,不能见到如今代国的乱象。倘若能深入中州,看一看那位陛下忙的焦头烂额的样子,想必一定十分有趣。

她盘腿坐下,躲在y凉处打坐。不管如何,至少她始终是略胜一筹的,抛下了厌烦的长老们,少了张口闭口就是经文的废物,前景一下子变的开朗起来,再也不会有人阻挡在前面。她一手无意识地在打坐时变幻法结,那是从前听经时必做的。最后毕述收拢手指,船板适才以水清洗过,在炙热的阳光下泛起铜亮的木色。她笃定地想,至于这只船队,以后也会属于她。

听到脚步声靠近,毕述一手撑地,立即起身。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女子,长辫在光中一闪一闪。毕述微微眯起了眼,等她走进后才发现她辫中缠绕着金银发绳,方才闪的正是这个,辫尾吊着一只灰色的鱼,毕述不知这是什么,看了看收回视线。女子也只是路过,看了她几眼便绕回了。

毕述的手下被管事安排到舱底做事,人多的地方消息也多,她想着等夜深人静时再下去接头,突然有悠长的螺号声响起,有人大喊:“船,船进水要沉了,大家快逃啊!”

这船是只货船,船上人并不多,听到有人说船要沉了,一伙人四处逃散,纷纷跳入水中,而不远处的大船也闻讯放下数只小舟,显然是要接应她们。

毕述见手下们从船舱上来了,当下一同跳入水中,一只小舟缓缓过来,她刚要攀上去,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脚踝,那东西力道极大,直拖着她向水中去。毕述暗道不好,情急之下抽出匕首刺向那东西,却发现竟是个女子。那女子定定看着她,五官看不清楚,只是眼睛在朦朦海水中极为明亮,本该漂浮在水中的发辫却是向下,全然不似生人的样子。毕述悚然向上浮去,女子看着她上浮,再一次拽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入水中。

这一次她游泳的极快,如同一匹迅猛的海兽,不过片刻,毕述便置身于幽绿的水中,她寻着一个机会,贴近这女子的身体,猛力用匕首刺下,这一次漫开了大片血色,女子被她刺中了肩膀,吃痛推开她。毕述趁机一脚踹开她向上游去,一只小舟正浮在粼粼水面,她跃出水面,剧烈地呼吸了几口,正要攀上小舟,却没注意到身后的水面晕开一线红,身形一僵,周围的海水此时已经被鲜血染红,她低头看向胸前,刀剑雪亮,正是寻常渔民用来刮鳞撬贝的鱼刀。她仰头倒向海面,原本紧抓的手不甘心地松开,此时从海水中冒出一人来,平静地注视着她。

远处她的手下似乎已经上了小舟,正在到处找她,她却只能任由力气一点点散尽,连呼喊也不能。沉入水中后,她看清了那女子辫尾垂下的小鱼,电光石火间,她终于明白,她到底没有赢,彻彻底底的输了。

冬月初三,因朝廷急召,清平再次踏上返程的路。途径贺州乐安,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故地安然,只是故人已经不在了。

行于闹市,她听着外头热闹,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看去,此时黄昏已近,整座城充满了令人怀念的气息,街巷是旧时的模样,连曾经听过书的茶摊也还在,说书人醒木一拍,故事便已经说完了。满堂听客或叫好或唾骂,哄然散去。

此时有一人身背着把琴从马车边走过,背影却让清平倍感熟悉,她还未来得及细看,那人已经走远,身影在余晖中看的不甚分明,想要再看,却已经不见了。

清平放下车帘,始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顿觉有些好笑,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有闲心去关心路人。如此自嘲了一番,但不知为何,徒留满心怅然。

第233章落雪

冬月二十一,恒州已经下起雪来。马车压过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留下两道辙子,露出雪下的石板路来。这雪下的不算大,堪堪如糖霜般在屋瓦间撒了一层。清平身上的衣服有些薄,脸被冻的发红,吩咐车外的人道:“去城东。”

外头的人说:“上头让小的们送大人回府。”

清平现在是个待罪的身份,既然回了京,就要按照流程来,在家中反思,写自辩的折子,再等着朝廷的消息下来。

“没说不回府。”清平咳了几声道,“到底是不是回府,你们与我去城东一看便知。”

外头的人似乎商量了一会,答道:“小的们这便送大人回府。”

马车在巷口拐了个弯,从挂着李府匾额的门前行过,车轱辘带起一蓬雪。

不过多时,马车再次停了,清平不待外头的人回答,自己先下了车。她在陈旧的院门前伸了个懒腰,指着那把生锈的铁锁道:“劳驾几位,能否帮我将这个打开,不然我也进不去。”

一人道:“得罪了。”上前一步,拔刀劈向铁锁,只听咣当一声,门吱呀开了,但那锁却还在门上挂着。原来木门年久失修,内里已经腐朽不堪,被那人一劈便开了,锁却没取下来,如此看来,这门是要换了。

清平笑道:“多谢多谢,我府上已经到了,几位且自便吧。”她自顾自跨进门里,留着后头几人面面相觑。

院子还是老样子,因久无人住的缘故,显得有些荒凉。墙角荒草丛生,砖瓦也落的落碎的碎,如同老太太的牙似的,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清平不由失笑,真是房随主样,这房子如今的景象,不正与她是一般的落魄吗。

屋子里灰蒙蒙的,连个老鼠都没有。那间昔日她借住的屋子里空荡荡的,东西大半已经搬走了,唯有柜子中放了一铺薄被,也发出霉味,显然是不能睡了。

清平没想到屋里竟什么都没有,连个睡觉的地方也凑合不了,当即想转身去叫外头的那几个当差的人来帮帮忙,去门外一瞧,人家早就走了。她站在枯叶杂草中出神,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十分作孽。

有几个担货的货娘从她门前路过,许是对这凄惨的院门内里起了好奇,停下来看了几眼。清平灵光一现,走出门去说要买些东西,货娘们见有生意上门,自然乐意。将担子挑进院里,见着这破败的样子,不由吃惊道:“客人,您这是……”

清平买了些蜡烛火石并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答道:“许久未归,没想到竟成了这个样子。”

货娘们道:“这屋子若不料理一番,可住不得人,客人不如去客栈住一晚。”

清平道:“一时半会寻不着人来,等会自己弄弄,凑合着住罢。”

货娘们互相看了看,一人大胆道:“只是清扫屋子的话,我们几人也做得。修屋顶的泥瓦匠是要另寻的,不过我们也认识人。要是客人放心,便让我们来,半日便能弄好。”

清平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当下痛快道:“可以,你们要是动作麻利些,工钱我翻倍付。”

这些人听到有双份工钱,将担子放在柴房里,各去叫人了。不一会泥瓦匠也来了两个,清平见她们在院中忙的热火朝天,自己顺着小院外的夹道慢慢走着,两旁紧挨着其他人家的院墙,清平从高低相间屋檐里望向灰蒙蒙的天,雪飘飘洒洒落下,一片沾在她的眼睛上,她伸手捻去,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夹道的出口处有一条河,还未到结冰的时候,河水仍是流动的,雪花落进水中,倏然便不见了。

她蓦然想起那日在悬泉宫上见到的冰封的长安城,不知道那闪耀着冰色的长河,是不是就是她面前这条呢。河畔被雪覆盖,黑水白岸,如同一副长长的画卷,她看的久了,却有些分不清是人在动,还是水在流。

天色渐晚,周围顿时暗了下来,清平顺着原路返回,夹道上落着许多光晕,是那些人家挂起了灯笼。她回到小院,见拾掇的差不多了,与货娘们交付了工钱,又托一人买了些被褥枕头。货娘们道:“客人这些家什也用不得了,需得换新的……还有这门,没有锁怎么行?”

清平看了看那门上的锁,道:“没事,明日便叫人来修,今天劳烦大伙了。”又取出一两银子与她们道:“我在这也只是过个年,回来走访亲友罢了。待日后我离去,这院子又要空着,还望诸位留些心,路过之余为我照看些许,在下感激不尽。”

货娘们纷纷应下,挑起担子走了。

屋中已经模样大变,清平拿着烛台进去一看,到处干干净净不说,连窗纸都已经换了新的,她将被褥铺好,见厨房里已经有人把灶炉烧热了,边上还摆着几个茶碗,想是方才干活累了烧水喝。她从碗柜里捡出个小碗,倒了半碗热茶,本想寻个坐的地儿,手一扶那凳子摇摇晃晃,最后只得坐在门栏上,看着天色转黑,雪花纷纷扬扬落下,院中那棵老树枝桠向天,枝头挂着几片瑟缩的枯叶,她看的有些入神,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有些恍惚地想,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起点,回到了这个院子,可是燕惊寒再也不会回来了。院子的门无人去开,离开的人也不会回来。

连日的奔波中清平并未觉得有多劳累,到了这里,却觉得手足皆如负千斤,连起身也有些艰难。她向着燕惊寒从前住的那间屋子走去,推开门,里头陈设还是旧日的样子,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前,点亮烛台,桌上凌乱地摆着笔墨纸砚,燕惊寒向来不爱收拾东西,就这么随意放,常被她父亲责怪。清平伸手拂去桌上的灰尘,拿起一叠纸细看,见到一行行熟悉的字迹,“大梦不觉春已到,翻身暂借雨声眠……”如此之类的闲诗,后头跟着清平自己写下的评句:“赖人赖语赖事多。”燕惊寒不服,又在下面添了一首新作的诗。其实燕惊寒不擅诗词,偏喜词句犀利、观点独到的杂文。两人读书时,常常这么在纸上斗嘴,所写的远远不止这几张,却不知道最后都放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清平心中一动,四下一扫,最后在柜子里找出一个箱子,打开来,满满一箱的纸,间杂一些零碎的纸条,都是两人当年读书时苦中作乐,信手所写的玩意。她原以为丢了,没想到都被燕惊寒仔细收着。

清平一张张看过去,好像回到了那时的日子,故人音容犹在耳边。纸上妙语往来,明明是件乐事,她只看了一半,却跪在冰冷的地上,头抵住箱子,不觉泪流满面,不忍再细读下去。

这夜清平在屋外呼啸的寒风中沉沉睡去,或许是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她难得地做了个好梦,梦中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日子如流水一般,延续着从前的平淡,这种宁静祥和,已经是她许多年不曾拥有的。

那些流离漂泊都渐渐淡去,院中古树春来抽枝发芽,夏时绿荫繁茂,她坐在树下,听着叶片被风的哗哗作响,阳光从缝隙中洒下,落在她的脸上,温柔地轻拂过。

她原本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梦中和风暖阳,梦外一人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楚晙见她睡的沉,手贴在她额头上试了试,又剥开被子,手顺着单衣摸了进去,没有感觉烧热,这才小心地为她掖实被角。

楚晙身上披风落满了雪粉,便解了放桌上,那桌子四腿三高一矮,她的披风颇有份量,这一压顿时失了平衡,差点将烛台打翻,弄出不小的动静。楚晙险些出了一身冷汗,当即看向床,饶是这般,清平也睡的沉沉,连动也不曾动。她将披风抱在怀里,满屋竟然找不到一个放东西的地方,简直比朝堂政务还让楚晙发愁,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只好放在床尾。

见清平睡的这般熟,她想到了许多年前,两人年纪尚小时睡在一起的日子。这一生中,仿佛只有那段时光是任性的,年少肆意而为,纵情快马,行遍万里河山。正因为如此,它才格外短暂。时至今日,她却再也不能像那么放肆了。

楚晙的面容在渐低的烛火中变的柔和起来,她低下头,缓缓闭上眼,轻轻地吻了吻清平的唇角。

第234章清辉

清平这一夜只觉得睡的格外踏实,她醒来时外头仍在下雪,房中烛火早已熄灭。她突然想起今天要去找人来修门,连忙穿好衣服去办。这就是无下人伺候的麻烦之处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幸而她这几年做官被人服侍惯了,却也没生疏了从前一人生活的能力,踏着小雪上街寻了修门的人,又购置了两身新的冬衣。看到有人在路边卖炭,她想想屋子里也冷,便买了一袋,请人送到家边的巷口。

等到她回到家,见到门前站着几人,似乎对这破门大开的院子备感兴趣,全围着看。清平正要开口询问,其中一人猛然转过身来,激动道:“大人,你可回来了!”

李大人一手夹着冬衣,一手提着两袋炭,木然看着自己府上的管事奔来,管事老泪纵横,见了她好似见了亲人。看到她这副模样异常震惊,几乎是惶恐地说道:“大……大人?”

清平不知她是怎么寻来的,瞅了瞅她,又瞅了瞅自己手里的东西,迟疑了一会问道:“你要?”

管事当然不要,她不但不要,等见到院子的模样时,更是苦着脸求清平回去:“大人,这地方……如何配的上大人的身份?大人怎么能住这里!”

她气的跳脚,清平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说道:“怎么不能住了,你看我不是住的好好的吗。这屋子昨日还找人修补过,我看着就很好。”

管事看了一眼她睡的屋子,如被天雷击中,急道:“这怎么睡得!屋里这般冷,等再冷些大人如何受的住!”

清平被她吵的耳朵发麻,又躲避不得,只能当什么都没听到。谁知管事突然话锋一变,戚戚切切道:“大人可是嫌弃我在府中管事做的不好,若大人不满意,我这就辞去,再为大人寻一位好的来,请大人回去吧。”

清平实在不愿回去,在她看来,那并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干什么都不自在。但管事这么说了,她也不好什么也不表示,便出言安抚了一通,坚持道:“我住这里挺好,不愿换了,你回去吧。”

她如此油盐不进,管事好话坏话说尽,也死心般地离开,突然她回头对清平说道:“既然大人住在这里,那我也来这里伺候不就行了吗?”说完不等清平发话,连忙带着人匆匆离开了。清平暗道不好,却没拦住她,眼睁睁看着管事跑了。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首页 书架 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