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管事果然带着人来了,先是将门换了新的,又把屋顶的旧瓦全部换成了新的,院子也给刷了一遍,家具也都采买了新的进来。这间小院落焕然一新,管事的忧心不单单在人身上,连院中那棵老树,她担心冬天寒冷,专门叫了人用稻草卷把树身围了起来。她这般有心,清平先是谢了她,然后说道:“以后我不在了,你若是不愿再做这个管事,直接与吩咐你做事的那人说便是,她不会为难你的。”
管事惊道:“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
但闪躲的眼神还是出卖了她,清平心知自己不过刚刚回来,管事再如何灵通,也不可能第二日便知道了,还能找到在什么地方,要说没人告诉她,全靠她自己打听,那清平真是佩服之极。
至于这个人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下人去开了门,一个中年女人在门外问道:“请问李大人在吗?”
清平从屋里出去,看到一辆古朴的马车停在门外,那女人行了一礼道:“李大人,我家主人请你过府一会。”她从怀中取出拜帖,竟是严府的。
严明华找她做什么,清平有些奇怪,便撇下院中的一众人不理,对那女人道:“既是如此,那就走吧。”
先帝在时,清平曾数次听人说起与这位首辅相关的事迹,总是逃不开贪墨二字,这在清平心中对严明华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大约是格外爱财,以此类推,她所住的地方也自是富丽堂皇。
但到了严府,见到如此普通的民宅,她才惊觉人云亦云的可怕。那么当年,严阁老到底是如何被人安上了这么一个恶名的呢,真是令人费解。
她在书房见到了严明华,清平记得宫宴上她还有些头发是黑的,但如今竟是全白了。严明华正在看文书,看到她来了道:“既然来了就坐吧,你昨日方到的,是吗?”
清平坐在椅子上回道:“是,下官是昨天晌午到的。”
严明华放下手里的东西,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一阵沉默后她道:“辰州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之前上奏内阁的两本折子我也都看了,你有什么想说的,不能说的,都可以说了。”
清平摇摇头道:“下官没有什么想说的。”
严明华苍老的面容浮现出一丝笑,她道:“你这样子,与你那恩师,确实有几分相似。”
清平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严明华显然并不需要她回答,继续说道:“说起来还要谢一谢你,我那个弟子最是顽劣,许多我劝她的话她未必听的进去,但旁人的话却能听得一二。”
清平意识到她说的是姚滨,答道:“阁老廖赞了,姚大人为人风趣幽默,下官与她相处的很好。”
严明华道:“她可与你说了我什么?”
清平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爱说笑话。”
严明华抚掌笑道:“哈哈,就知道她会编排我。”
清平沉默了一下,问道:“阁老叫我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严明华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说道:“李大人,你出任尚书不到一年,参你的折子却比做了十几年官的人还要多,这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这本在清平意料之中,她平静地回答道:“她们要参,下官也没有办法。没做让她们高兴的事情,那便让她们发发火出出气也没什么。”
严明华这次是真的笑了:“这说法倒是新鲜,难得一见。李大人,其实不光是你一人被参了,我也被人参了数本,你看我现在在写的就是自辩的折子,辰州的事情波及深远,余震犹在,现在又是年关了,那些御史谏官正等着这个机会,此时不参,更待何时。她们参你罪名写的也有些意思,我这里特地留了几本,你要不要看看?”
清平道:“看不看都是一样的,她们参下官,无非是说我做错了事,犯了大罪。但下官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既然如此,为何要自辩,又有何可辩。我做的事她们看不到长远的地方,只瞧见明面上的东西,于是轻易地定罪论过,要说我一定是错的。但或许要过许多年以后,才会有人明白,我当时并没有做错,只是做了该做的而已。”
严明华有些意外,点点头说道:“不错,有许多事确实如此。当时能看明白的只有寥寥数人,要等到五年,十年之后,一切才会显露端倪。你想说的是新法,对不对。”
清平点点头:“正是。”
严明华道:“百代之福,万世之功,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手段过急过缓都不行,真是难呀。要像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现在你一人站在风口浪尖,却为后头的人挡下了风浪,也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新法并非不能推行,改制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此说来,是一件大功。承前人但如你说的,你今日所为,恐怕要等到许多年后,才会有人明白。”
清平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在告诉自己,辰州此事想要平息世家藩王,还有朝堂中失利大人的怒火,让新法安然无恙地推行下去,就必须有人牺牲。
严明华与她自己,都将会是牺牲的人。
想到这里,她竟然有些佩服起这位首辅来,如何能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地位,在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波前,保持这种平静呢?于是她问道:“其实阁老大可不必这么做,事情也许另有转机。”
严明华却道:“一个首辅还是有些份量的,不是吗?”
清平明白了,再次沉默地点了点头。
不出五日,朝中果然起了谣言,说是今年辰州的事情引起了许多世家的恐慌与不安,陛下责罚了首辅严明华及一众涉事官员,意在安抚世家。但仅仅是口头上的责罚,一两道不痛不痒的圣谕,罚那么几个月的俸禄,这些都不能让世家满足,一时间朝中奏折满天飞。年关本就是御史与言官参人的好日子,平日碰都碰不得的大人们,被小小言官一参就得乖乖在家写自辩的折子,御史言官卯足干劲,誓要一振风气,让那些看看她们的能耐。
清平回来几天还未歇口气,就被急急召到礼部。之前她不在礼部时,那位暂代尚书衔位的大学士便在上月告了病假,而礼部这个清闲的衙门偏偏在过年前后最是忙碌,清平本是待罪在家听候传召,结果还是逃不了看公文的命运,在各部间忙的连轴转,一刻也不停歇。
忙也有忙的好处,至少没有闲着愣神的时间。累极了,晚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好梦坏梦都与她无关,一夜无梦到天明。
要是有进宫的差事,她一定推给侍中或者其他礼部官员,本以为能躲到过了年,但怕什么来什么,这日的事情非得要尚书进宫不可,推也推脱不掉。纵然她心知这是一个借口,在宣召之下,只能换了衣服进宫。
她果然见到了楚晙。
凛冽寒风催生出的美丽,只有在这个时节才能一窥芳姿。满园的姿态各异的红梅伫立在冰天雪地里,花开的格外明丽。大雪覆盖了墨枝花朵,仍有幽幽的冷香从雪下传来。园中建了赏梅的长廊与宫殿,殿中的窗户也比其他殿宇大上许多,从窗前看去,随观者的走停玩赏,各成画卷,可谓是匠心独运。
宫人引她到一席帘门前便离开了,清平掀开帘子走进去,霎时一怔。此处四面无墙,梅树就生长在殿中,好像有人将梅林搬进了宫殿里一般,地上铺的大理石也是白色的,与周围的雪景融在一起,难分界限。中央放着一张小桌,上头架着炭炉,楚晙就坐在桌边看向她。
清平许久未见她,此时这么遥遥一望,却觉得那人既熟悉又陌生。她穿着月白素纹长袍,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红色绸带扎起。这本是民间寻常女子的装扮,但她这样穿来,无论无何都不像普通平凡的女子。待清平走进,楚晙轻轻一指,道:“坐。”
清平站在离她五步外行礼,道:“臣不敢。”
楚晙垂下眼道:“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清平犹豫了一会,磨磨蹭蹭走过去坐在她面前,楚晙为她倒了杯茶,清平目光落在杯盏上,在考虑要不要喝之前,先被这杯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无他原因,这杯盏通身晶莹剔透,朦胧水汽中仿佛是一块冰雕成的。楚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道:“喜欢?”
清平回过神来,低声道:“不敢。”
楚晙的目光从她脸上一寸寸滑过,颇有种难言的意味。清平抬头对上她的眼睛,楚晙幽深的眼眸中清晰的倒映出自己的样子,两人离的这么近,清平避无可避,听她说道:“说着不敢,却还是那么胆大妄为。”
胆大妄为四字从她唇齿间说出有种令清平头皮发麻的亲昵,不仅如此,楚晙竟伸出手来,手指顺着她的脸庞而下,停在衣襟前。
清平只是看着她,连动也没有动。
半晌楚晙倏然一笑,手腕翻动,收回手去,清平这才看见她两指间夹着一片梅花瓣,轻飘飘地落在桌上。清平双肩微不可察地松了几分,虽然此地四面开阔,若有人窥视一眼便知,但到底是深宫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等亲密的举动被人看见了,那真是说也说不清了。
她正思量着接下来该说什么话,要不要把辰州的事情告诉楚晙,转念又想她必然已经知道了,何必自己再多说什么。正当清平苦思冥想之际,突然感觉手碰到一个温暖的东西,她下意识的一抓,待反应过来以后,险些把桌子给掀翻了。
楚晙眼中溢满笑意,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道:“爱卿这是怎么了?”
清平想把手收回来,却被楚晙牢牢抓住,一根根掰开手指,掌心相贴。清平顿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楚晙却悠悠道:“你去辰州时曾向我讨了一道便宜行事的密旨,你拿着这道密旨都干了什么?”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清平瞬间清醒了大半,想了想答道:“并未做什么,那密旨还在臣的家中供着,若是陛下要讨还,臣这便回去取来。”当然这一去肯定是不会在进宫了。
她这边主意打的倒好,楚晙岂会不知。她御极多年,鲜少被人这么躲着避着,心头涌起难言滋味,清平不喜欢什么,她偏偏要说些什么,仿佛是要刺一刺她,宁可看她惊慌失措,也不愿这般疏离地对奏。
其实她未必分的清这种感觉是什么,本意或许是好的,但话说出口却是:“这道密旨是为了保你,你却用来私调驻军,诓骗世家,连姚滨这个州正也被你瞒在鼓里。”
清平轻咳几声,淡然道:“陛下说这个?臣原以为,那道密旨的意思,本就是授意臣自可便宜行事。况且陛下费尽心思设下此局,不正是为了今日吗?而今藩王声势渐弱,也与世家离心;世家补上了拖欠的赋税,归还了田亩。臣不知哪里会错了陛下的意思,还请陛下指明。”
自己做是一回事,但被人点破了又是一回事。清平此言等同于否定了两人先前所有的情谊,将事情都归于政务,界限划的清清楚楚。楚晙闻言心中烦躁,冷声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知道,凡事先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清平重复了一遍,把这几字翻来覆去的咀嚼,“不错,正是为了大局,陛下一切尽可牺牲,这是我所不如的地方,因为无论无何,我都做不到无动于衷,似陛下这般冷眼旁观。”
说完便觉得手腕一紧,楚晙眼中已经笑意全无了,森然一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清平已经知道她正是曾经的八荒家主,八荒到底如何,恐怕没人会比她更清楚。八荒借楚晙威势扩张,行事更是肆无忌惮,楚晙也借八荒清楚异己,这本就是相互的。如今谢家满门被赐死,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因为她们知道的太多了,已经不能再任其膨胀了,这才有了和藩王勾结作乱犯上的罪名。
权势倾轧本是常事,清平却觉得格外心寒。就好像一局棋,原以为她与楚晙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但楚晙却是下棋的人。她不禁忍不住去怀疑,过往那些温情缠绵,是否也在她的计划之中。这场感情本就是一场虚幻,一切只是为了今日。
楚晙半天没等到她的回答,耐心已快耗尽,更见她有刻失神,那种不在掌控之中的感觉又来了,如同年幼时永远不可能得到的母亲的注视,缺失的情感成了她心底的一根刺,更让她容不得一点否定。
清平为此事如鲠在喉,无暇顾及她,待回神过来只觉得有些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对上楚晙冰冷的目光,霎时如冰雪浇头,心中怀疑更甚。她张口欲言,但此时那些话若是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
与这朝堂国事,江山社稷相比,轻的就像落在衣上的落梅,轻轻一拂便消失不见。
这份承载了她过往炙热爱意的感情,实在是太轻,也太低,低到她忍不住在楚晙眼中去找自己的影子,以期待并非自己的一厢情愿。
但事已至此,是不是一厢情愿,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摇了摇头,说道:“臣没有什么想说的,请陛下让臣出宫吧。”
说完不等楚晙发话,她起身就要走,却忘了手还被楚晙握着,这么一动,桌子被掀翻在地,炭炉也倾倒滚落,撒了一地。那两只好看的茶盏却y差阳错滚落到一处,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
这下换楚晙心寒了,紧拽着清平不肯放,寒声道:“把话说清楚了!”
清平也怒了,简直就是恶人先告状,她心中早就憋着一股气,此时被楚晙一激,当即转过身去说道:“陛下,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你要拿走也无妨,这本就不是我的东西!但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她本想再说下去,瞥见楚晙腰间挂着一块熟悉的玉佩,心头一震,霎时收声。
但话已经说到这里,她强忍眼中的酸涩,反握住楚晙的手,轻声道:“……陛下,我跪的久了,要仰头才能看到你的脸。做臣子是本份,理应如此,但做情人,实在是太累了。”
楚晙呼吸一窒,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握住的手失了力气,头一次这般慌乱,想呵斥她胡言乱语,但心中隐隐的不安变的更加强烈,她们之间有太多的改变,恐怕无论无何都无法挽回了。
第235章何庆
新年方过,二月初时言官们的折子如雪花般送往宫中,内阁首辅严明华同几位大臣都上了请罪的折子,因去年发生在辰州的几件事情震动朝野,她陈言道身为首辅有失察之罪,未能及时将事情处置得当,且举荐的官员也多有失职之处,难忝首辅之位,请皇帝下旨责罚。
与此同时,南定王与辰州魏家联姻一事传到朝廷,世家倾向于藩王的传言甚嚣尘上,大臣都将这件事视为世家对朝廷在处罚与辰州一案相关官员的不满,其中以内阁首辅为主,世家们忿忿不平的是皇帝仅仅是责罚扣俸禄,严明华依然好好的坐在首辅的位置上。其次就是礼部尚书李清平,她在辰州诓骗世家写请愿书,自愿交还田亩,补上了近十年来拖欠的赋税,单凭这三点,就足以让世家对她恨之入骨了。虽然李大人如今是待罪之身,却也还在礼部任职,与寻常无异,这般来看待不待罪似乎都干系不大。另有贺州官员参刑部侍中原随在贺州查案时纵容下属苛待有功之族,全然不顾体面,且数次未告上官私自查处世族宗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硬是给她按上了一个酷吏的名头。
以此往下,胡濯也被连参数本,都是状告她在收田时的所作所为。另外三位侍中也难逃一劫,都被卷进这场变故中。凡是参与了此事的官员无一幸免,但与其说是辰州世家借此发泄怒火,倒不如说是六州的世家已经察觉到她们的地位岌岌可危,必须得到皇帝的表态,试探皇帝对世家的态度。若是没有得到她们所想的结果,或许她们很快就会向藩王那方倾倒。
虽说是壮士断腕,但皇帝也很快做出了选择,在朝会上宣告旨意,先免去了严明华首辅之职,涉事一众官员都降职罚俸禄,在京中为官者贬至州府以下,在州中为官者贬至偏远荒蛮之地。其中五品以上官员革职查办,贬为白身,流放千里之外。礼部尚书则被免去官职,逐出朝廷,永不录用。这几乎是彻底地宣布官员的仕途生涯到此为止,这位去年承恩擢升,得到前朝几位重臣举荐的尚书平静地在殿中受旨,若不是逢此变故,日后必定是平步青云。但岂料世事无常,众臣没想到她竟如此之快的陨落了。
皇帝如此迅速地发落了一干官员,其中有一位阁老一位尚书四位侍中,不可谓不诚心。如此一来,倒是能换来一段平静的日子,少了纷纷扰扰,许多事都可以放开手去做。
那日朝会后失魂落魄涕泪纵横的官员各自领旨回府,皇帝倒还有些人情味,没有下令驱赶被贬谪的官员,另吩咐吏部暗中宽待些,留了一些时间让她们交接事务,再回府收拾东西,准备离京。京中怨声虽有,但前首辅严明华领到旨意的当日便离开了长安,首辅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官员了,一时间巷口街道车满人患,五城兵马司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为这些官员开道,好让她们尽快离京。
喧嚣街道上隐隐传来哭声,道上人来人往,百姓们似乎都知道发生了大事,都小心地避开来,站在一旁交头接耳。清平一路走来,见到许多载着箱笼的马车经过,结成长队,向着城门外而去。
这日仍是大雪,素白如缟,落在大街上,被往来的车马行人踏成了灰色的雪泥。她路过那家从前常去的馄饨摊,点了一碗馄饨慢慢吃了,迎着漫天风雪走回家。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与过往的每个冬天一样,她走了不知多久,伸手抹去眼睛上的雪沫,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仿佛看见从前读书时的自己,与二三同年一并走在巷中,虽常怀忧虑,脸上却总能看到对未来的憧憬与期盼。
但如今她两手空空地走在雪中,何尝不是求仁得仁。虽然已经一无所有,但事先想的足够清楚,清平也没有觉得多么难过。她以己身前途为报,到底还是偿还了楚晙的恩情。一朝将那些情债恩惠还清,她只觉得全身骤然一轻,脚步都快了许多,将前尘过往都抛下,再也不用去想。
翌日清平从市集上买了一匹马,她收拾东西的时候见着一样东西,本放在抽屉里,她神差鬼使地拿起放进袖中,做完之后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昏头了,匆忙离开。
按常理来说,今日的正午她就该离开长安了,行至长化街,却被一辆马车拦了下来,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刘甄。
两人对视久久,刘甄见清平一身寻常的装扮,想起以后她都不能做官了,面色有几分黯然。清平见是她来,知道必然有事,便主动开口问道:“陛下要见我?”
刘甄点点头,掀开车帘请她进来,清平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必,我骑马就是了。”
寻常人逢此变故,数十载之功荡然无存,被当作弃子抛出,怕都不会这般从容镇定。但清平却一如既往,刘甄从她脸上看不到丝毫落寞,清平发觉她在看自己,甚至转头对她笑了笑。
刘甄勉强一笑,随即轻轻放下车帘,心中只为她更加难过。
马车来到城郊,清平隐约听见号角声,见一面旗立在风雪中,旗面上的图案十分眼熟。她回忆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京郊大营,年节前皇帝召周乾率十万大军在此驻守,近月来更是频频幸驾行宫,亲身参与此次阅兵。阅兵一是为了彰显威势,二则是震慑藩王。皇帝在惩处了官员后却开始着手六州驻军换防,并亲临大营检阅,对世家的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此处行宫规模不大,外围守卫着的正是身着银甲的云策军,肩上积着厚厚的雪。行宫外形古朴浑厚,不同与皇宫的ji,ng巧华丽,弥漫着肃杀的气息。清平拾阶而上,行宫中空荡荡的,除却驻守在殿外的将士,连多余的人影都看不到。
刘甄引她到了内殿,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为她拂去头上的雪,低声道:“清平,你是不是要走?”
方才刘甄要让人将马带走,清平却阻止了她,将马留下,拴在行宫外头的隔墙边。
清平垂下眼,握住刘甄的手轻轻说道:“是的。”
她们站在台阶上一同看着殿外飘落的雪,都没有再开口,但交握在袖下的手将彼此掌心的温度传递,更胜千言万语。
突然清平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刘甄说道:“我帮不了你什么,你若是决意要走,这个便留给你罢。”她转过头看向清平,松开手退后几步站立道:“原来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清平,你还是原来的样子,这样真好。”
清平眼中酸涩,苦笑着摇摇头道:“哪里有不会变的人,我已经……变了许多了。”
刘甄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没有,真的。”她向后退去,吐了一口气说道:“进去吧,陛下在里头等你。”
内殿里空旷而冰冷,清平走进去,里头传来脚步声,她侧身避让在一旁,见几位年轻的女将从殿中出来,小声地说着话,其中一人她瞧着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明于焉。
明于焉似乎是升了军衔,肩头的银羽纹饰也多了一道。因为清平衣着普通,又是低着头站在一旁,她们便将她当作是伺候的宫人,直接从她边上走过了。
清平望了明于焉的背影一会,心道有缘再会了,等到她们走了才进去。那厢明于焉感觉方才有人在背后看自己,她奇怪地转过头去,只看见一个人进了殿。其他几位将军看她站着不走了,问她是怎么了。
明于焉微微摇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才说道:“许是我多心了。”
本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却没想到接连见到两位朋友,清平一时间心中百味交集,她摸了摸袖中的东西,想到今早莫名其妙将它带在身上,难道是注定的吗。她进到殿中,楚晙穿着干脆利落的骑服,胸前和两侧肩膀都佩了软甲,玉冠束发,更显英武俊秀。
她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弓,看起来颇有些气势。清平在琢磨要不要把袖中的东西交给她,一时半会也没说话。楚晙脸色有些憔悴,淡淡道:“虽然罢了你的官,但也没有命你离开长安,既然如此,住在这里也无妨。”
清平从她平淡的口气中品出一点恳求的意思,她有些惊讶,楚晙这人向来能进就不会退,在正事上极少示弱。她心潮澎湃,说不清是种什么感受,喉咙微哽,缓了缓说道:“被贬的人大多都已离京,罪臣不敢滞留。”
楚晙沉默良久后说道:“留下来,别走。”楚晙却是怔住了,那两个字说的很轻,却好像已经把她心中最隐秘的想法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倍感荒谬,原来她也会有这么软弱的时候。
清平也听见了那两个字,手微微颤抖起来。她闭了闭眼,从袖中取出那件早已经准备了许多日的东西,跪地说道:“但罪臣留在这里,也只会污陛下的圣誉,也有碍陛下公断。”
楚晙心头一阵剧烈的跳动,艰涩地问道:“这是什么?”
清平抬起头来,眼中只余一片清明:“这是臣述罪的折子。”这本是每个官员都要自己写的折子,早在一月前,就应该上交内阁。但如果写了这个,就代表认下了自己的罪名,清平在严府时对着首辅都坚持自己所做是对的,哪里会上这道奏折。最后连严明华都上了,她始终不肯写。
满朝哗然,这一举动更是引得御史连连参她,称她狂妄之极,藐视朝廷,毫无悔改之心。清平唾面自干,倘然受之。她这么做是自然是为了自己的坚持,但不曾想到被人怀疑是楚晙的授意。后来她想了很久,写下了这道折子。承认从未犯过的错误,否定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这种感觉叫人十分难受。但她更不想因为自己的行为,而连带到楚晙,让即将平息的风浪再度掀起。
楚晙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要走,目光落在那本奏折上的时候心中大震。她想说我们之间难道只有这个了,转念一想,必然是清平为了她才写的,她却想不明白,为何……为何她却不肯留下来。
清平自然不愿留在此地,受楚晙的庇护生活。她已经不能做官,要是留在长安,也只能看着别人步步高升。仰赖人活着绝非长久之计,而日复一日的乏味相处,只会将一切都消磨殆尽,连最后一点回忆都不剩。
她宁愿离开,也不愿面对这样的结局。
清平起身长拜,这一拜是臣子拜别主上,拜别昔日所有的荣光,她动作间透出一股决绝,转身便走。
楚晙眉头紧皱,不知不觉中,她竟起了一个念头,如果清平肯留下来,自己什么都愿意做。此念一出,她便觉得又惊又惧,一时间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居然有天会为了一个人一退再退。但见她仍是毫不在意自己的情意,还是要离开,顿时有一种被背叛之感,惊怒之余,由爱转恨,不顾一切的把清平留下来。楚晙旋身取下悬挂在墙上的那把弓,拉弓挽箭一气呵成,双目森然注视着她的背影,冷冷道:“你现在出去,离了长安难保不会遭人暗杀,就这样,难道你还要离开吗!”
清平听楚晙说话时的气息十分不稳,知道她愤怒到了极点。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反而更加坚定地向前走去,她心意已决,什么也拦不住她。
若是她回头看,必定会更加震惊。楚晙此时的模样堪称狼狈之极,她只觉得胸口一阵冰冷一阵火热,拉弦的手颤抖不停,她如同魔怔了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道:“与其看你死在别人手里,到不如——”话未说完,手中羽箭如流星般飞出。
清平听得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只感觉衣袍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她低头看去,袍子被撕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在殿门前,一支羽箭犹自轻颤。
大殿中一片死寂,她身后再无半点声响。
楚晙瞬间以为真的s,he中她了,那箭s,he出的时候她眼前阵阵发黑。片刻后她放下手中的弓,俯身捡起那封奏折,以手掩面,颓然靠在椅子上。
楚晙ji,ng通箭术,清平如何会不知。她倏然笑了笑,说道:“多谢陛下成全。”
说完踏出殿门,奔向风雪之中。
清平先去行宫外寻了马,此时雪下的大了,她翻身上马向城外疾驶而去,连斗篷都来不及戴,快马加鞭赶到城门,在天黑闭城前出了城。
她这番举动全凭着一腔孤勇,出了城后,她记得去云州的道路,便向着城郊一路狂奔。马儿载着她穿过树林,跨过河流,寒风呼啸,她却并不觉得冷。然雪愈下愈大,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白,清平在雪中艰难跋涉,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风渐渐小了,她抬头向远处望去,只见厚重的云层间落下几道金光,太阳从云翳之间跃出,雪在光中如同金点,从天空中不断落下;冰封的河流仿佛一条融化的金河,灿烂而绚丽,流淌在茫茫无尽的雪原之上。
清平回头望向长安,古老的都城在迷蒙雪雾中只留下一抹极淡的影子,方才那一幕奇异的景象好像只是她的一场幻觉,随着日光慢慢消失,过往如云烟翻涌,一点一点攀上她的心头。她勉强压抑住那些沸腾的情感,屏气凝神,想再看一眼长安的样子,但风雪之中,哪里还找得到长安城的影子。
清平不觉有些失落,却也感到释怀。这一路走来几多感慨,她的胸腔间涌起一股热气,眼中也微微泛shi,当即不再犹豫,驱马向东而去,迎着风雪,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第236章枯荣
她做了一个梦。
依稀是深秋时节,凉风拂面,傍晚时桂花落在宫道上,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层金黄,她伸手挽起一枝沉甸甸的花枝,手指间也染上了幽幽桂香。就这么分花拂叶,好像走了很久,却又像只过了一瞬。她的发间落满了细小的桂花,懵懵懂懂地向着花丛深处走去。最后在一株桂花树下,她看见一个人坐着,夕阳落在那人脚边,她侧脸的轮廓被余晖勾勒地清晰无比,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那人转过头来,在晚风中向她粲然一笑。
这一笑比满树繁花还要动人,于是她便醉倒在这笑容里,心旌摇曳,如饮了桂花酒般,飘飘然地向那人走去。
楚晙从睡梦中醒来,头有些发沉。昨夜是中秋,也是她的生辰,宴上大臣敬酒,不得已多喝了几杯。她记得那是辰州新上贡的果酒,后劲极大,宴席中醉了好些人,连她也不能幸免,撤宴回宫后,便昏沉沉地入睡了。
悠长的钟声在宫中回响,清晨的阳光如水般从太和殿前泻了满阶,顺楚晙在宫人的服侍下穿戴好,去紫宸殿上早朝。
行至长清宫,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花香,楚晙有片刻失神,她从行辕上下来,伸手捻起垂落的花枝,目光落在长长的宫道上,只见宫道两旁都种满了桂花,风轻轻一吹,便如金雨簌簌而落,铺满了整条宫道。
恍惚之中,她将昨夜梦见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光熹四年,距朝廷在辰州推行新法已过去六年之久,后广推恩科,废除了几代以来平民入科试需世家或官员举荐的条律。皇帝又以六州广袤,偏远之民不知皇威为名,再行分封,将聚集在辰州两郡的部分藩王分往其他州郡;且立延平宫学,召翰林学士及朝中大臣为侍讲,凡藩王向承徽府请立的世女皆需入京就读。藩王威势已经大不如前,明知皇帝这是要以世女为质,也不得不照令而为,含泪挥别爱女,送入京中。
这日楚晙下朝,在重华宫考问太女课业。太女年仅八岁,穿着朱雀纹饰的王服,头戴金冠,往椅子上一坐,有些吃力地把头伸长,照着平时师傅教的坐正。楚晙只看见这小小的人板着脸,努力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屁股却扭来扭去,心中有些好笑,悄声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太女措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从椅子上滑下来向楚晙行礼:“儿臣参见母皇!”
孩童的声音十分清脆,只是今日太女咬字有些奇怪,楚晙让她起来,问道:“楚泽,你的嘴怎么了?”
太女说道:“儿臣的牙掉了三颗,说话是有些不顺,等日后长出来便好了。”说着太女扒在楚晙膝上,向她张开嘴,示意她看自己掉了的牙,楚晙数了数,唏嘘道:“竟掉了三颗,怪不得你方才说话都漏风走音了。”
太女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大大方方的点点头说道:“发齿脱落本是常理,儿臣也没有法子呀。”
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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