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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茔之花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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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既然给你留下了那么多痛苦的回忆,那你为什么不找一个不知道你过去的地方从头来过,反而要回来?你明明知道这个小小的地方会容不下你。”

从林绊回到小镇后那种小心谨慎,避免与人扯上关系的行为举止来看,他显然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人生是多么举步艰难,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固执死守,没有丝毫退让妥协的意思,似乎铁了心要留在这个小镇。正是林绊这种充满自相矛盾的行为让苏茔感到无比的疑惑。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某个直觉又告诉她这也许和十年前的那起凶杀案有着某种关系。

又是沉默。只要遇到林绊不想回答的时候,他便总是缄默。这样丝毫不懂圆滑,有着与狡猾完全搭不上边的认真性格的人真的会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残忍的杀人暴徒么?

“不能说么?”苏茔试着问道。

也许是林绊的那些不幸使得他拥有异于常人的心理防线,他对于不想吐露的东西格外警戒,也对想要探知的人分外防备。

他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一样,紧紧闭嘴,不肯再说话。

苏茔意识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林绊的底线。虽然林绊那个舍弃自己人生而执意要回来的理由让苏茔在意的不得了,但她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她知道林绊已不会再有倾诉的可能。

可,到底是什么让林绊不惜赌上自己剩余的人生也要回到这个对他来说已一无所有的小镇?苏茔犹如百爪挠心,却只能欲言又止的朝着一言不发的林绊干瞪眼。

角落里的林绊姿势有些怪异的挨坐在角落里,被束缚的手脚已然麻木。他半阖下眼皮,没有搭理苏茔的意思。

然而,突兀的静穆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早已习惯孑然一人的林绊从未和人如此长时间呆在一个在他看来近乎封闭的空间里,况且这个人还是林绊极力避开的苏茔。

这一种几乎听得到双方呼吸和心跳的静谧让他极度的忐忑不安,仿佛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便会让对方知道他此刻心里所想的东西,让他无所遁形,毫无遮掩。那一种无形的紧张感让林绊倍感压力的同时不知所措又焦灼烦躁。

光线愈发敞亮起来,啾啾的鸟啼声在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中远去。浅淡的光线慢慢爬上窗台,抚摸过地上碎裂的花盆泥土,在粗糙深灰的水泥地上一点点向房间更深处探伸。

苏茔看着地上的渐渐成型的方框,愕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这里呆了一夜。一想到外婆会因此担忧,苏茔便着急的起身,碍于脖颈刺痛,她忍着痛按住脖子,放慢了动作。

“那和你没关系。”就在苏茔站起的时候,她听到林绊那熟悉的疏离口气。“现在你已经知道够多的了,以后就不要再缠着我。”

林绊总是这样,明明是一个心软到一塌糊涂的人,可偏偏嘴上总是冷漠疏离得要命。

苏茔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告诉自己不要把林绊故意逞凶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她心中止不住的空了一下——原来林绊那么讨厌自己么?

苏茔不由想起了自己昨天来时一心想要告诉的林绊的话,原本踌躇着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可现在那没来的及说的话似乎也不用说了,她甚至不敢去看林绊的神情。

“我就是不相信。”苏茔静了静,忽然轻轻道,声音里满是不管不顾的任性。

☆、并非同类(上)

“你说的对,的确没关系,你那些无聊的过去没有人会感兴趣。但是搅乱平静池水的石头总是会令人心生烦扰。”

一个冷静但听上去沉重的声音忽然响起,其中有讥讽却也透着说话人字字句句的沉思。

吱——

随着一声难听的轻细呜咽声,房门被慢慢的打开了,一道清癯的人影随即出现在门口。那人左边臂膀抵靠门框,双手环在身前。他的衣领扣子留了两颗没扣,此刻半敞开的两边衣领有些歪斜,一边微微皱翻起。苏茔望着那人清俊而熟悉的脸庞,登时呆住了。

“魏海宁?真的是你?!”苏茔半张着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倚在门框边上的魏海宁,看着这个完美的人有些疲累的站在照不到光的昏暗里,白皙的面容yin郁憔悴。

此刻,破碎窗户里爬进来的晨光堪堪摸到房间的正中央便再也不能向前。魏海宁半隐在晦暗中注视苏茔,也不知是否苏茔的错觉,他的一双眼睛似乎有着冷月清辉似的亮光。

“是我。早上好。”魏海宁用一种仿佛在路上碰巧偶遇的平常语气答应道。他微微动了动,慢慢走进了房间,在地上那片浅淡的窗框影子前停下了脚步,脚尖分毫不差的点在边框上。他环视了这间空荡荡的毛胚房,视线停留在林绊身上。

苏茔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视线紧紧追随魏海宁,然而她一动,后脖颈疼痛乍起,这才使她得以清醒。她惊愕的望住魏海宁,只见一向温和谦逊,笑容几乎就是脸孔的魏海宁破天荒的没有在笑。就像苏茔曾经想的那样,不笑的魏海宁整个人透着一种冷酷,而他的神情看上去更似乎是悲悯,似乎茫然,似乎厌恶,似乎还有点……嫉妒的影子。

“看来你根本没有办法证明自己。”魏海宁道。

在发现自己误伤苏茔后,魏海宁立即改变了想法——他决定赌一把,相信林绊真的决定远离苏茔。因而他允许林绊自己主动告诫苏茔。只是……他没想到会意外听到林绊的那些遭遇。

苏茔怔怔的听着魏海宁嘲弄的语气,觉得自己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般满是不可思议。然而下一刻,她明白了什么,忽然转向林绊,问道,“你知道他一直没离开?”

林绊沉吟了一下,像是落败妥协那样垂下眼睑。“我不知道,我确实以为他离开了。”

他记得自己明明清楚的听到了那一声关门声,可转念仔细想想,林绊便意识到魏海宁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自己,那一声关门声应该是魏海宁为让自己误以为他已离开而特意弄出的声响。

“林绊,你的脚怎么回事?你……”天已大亮,窗外的光线在发亮,房间里也一片澄亮。角落里的林绊曲着双膝,并起的双脚被一条黑色的丝带绑扎着。苏茔看着那条经常用来系学校横幅的丝带,惊疑的瞪大了眼睛,她深吸了口气,“魏海宁,是你把他绑起来的,难道、真的是你打晕了我。”

苏茔不敢相信的看向魏海宁,虽然是她说的是自己的疑问但语气几乎下意识的已是肯定。

魏海宁皱了一下眉头。即便林绊的罪行确凿,苏茔还总是一厢情愿的质疑,而对于自己——即便是这种看上去完全不可能是他魏海宁所会做的事,苏茔居然这么轻易的就能下结论。

“他是杀人犯,我这么做只是担心他像以前的激情杀人那样,一个不小心控制不住自己。而你……抱歉,毕竟爬窗进房子有点奇怪,所以我以为是什么鬼祟之徒,下手难免就有点重了。你还好么?”

魏海宁果断的承认了,给出的理由听上去似乎也非常的合理。可苏茔就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又具体说不上来,一时间张口结舌的呐呐回答,“……应该没什么事。”

苏茔说着侧目看了眼一言不发的林绊,随即走到他身旁蹲下,替他解开脚上的绳子。等到去解林绊的双手,她发现绳结被捆绑的格外扎实,苏茔费力的解着,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疑问,她抬起脸,“魏海宁,你为什么会来林绊家?”

苏茔记得魏海宁一向对林绊没有好感,他甚至都不希望自己接近林绊,那么他自己又为何会主动来找林绊。

“因为我试着劝诫过你不要接近他,可你似乎被他蛊惑了,所以我想用自己的方式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林绊这个人很危险,就算死去的那个男人不是他的亲生父亲,那也抹去不了他名为‘弑父’的这一恶劣行径。你刚才应该也听到了,就连他自己也亲口承认了,所以苏茔,你就应该听我的,趁早远离他。”

魏海宁这种高高在上的说教口气,和试图支配的态度让苏茔感到十分不舒服,她从心底噌得一下冒出一种反叛的念头和冲动,她目光炯炯的看住魏海宁,不满道,“魏海宁,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远离林绊?我想和谁来往是我的自由,为什么你要来干涉我,替我决定我所接触的人的是好是坏?”

魏海宁察觉到苏茔的抵触,便立即换了一种说话方式,“他若是寻常人也罢了,但他是一个背负一生抹不去污点的罪犯。我只是担心你,为你着想,不想你太接近他,因为这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没好处?”苏茔顿了一下。手下的绳结此刻被解开了,她一圈圈慢慢绕开丝带,似乎在思考这三个字的背后的意思。而后她把散开的长丝带一扔,站起身来与魏海宁对视,“只和对自己有好处的人来往,真没想到那个品学兼优的魏海宁居然会是这样想的。但我不是你,不会去费心考虑利弊,权衡好坏,我从来只和我想要相处的人来往。”

苏茔终于明白自己感到的微妙异样从何而来。

在她一贯印象里,眼前这个人是人人夸口称赞的天才,他符合万众的期待,帅气优秀,温和,谦逊,尊师重道,热心,孝顺,讲原则,十分自律,情商高,从未与人有过摩擦或矛盾。像他这样完美得无懈可击的人根本应该和这样暴力的事情沾不上一点边,可他却十分自然的那么做了,还借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承认。还有就是,以自己对林绊的认知,林绊压根不可能会让人进这间房子,可魏海宁此刻却站在自己的眼前,这只有唯一的一种可能,那就是……

苏茔顿时想通了,感到一丝悲哀的同时,心中泛起一种凉意——就因为林绊一生都将背负着罪恶的十字架,所以自诩为‘正确’一方的魏海宁,便能堂而皇之的闯入曾经的犯罪者的家,只因魏海宁代表着‘正义友善’的那一方,即便事后有不妥,也能获得最大程度的便利以至不为人所诟病。

“你不是我?”魏海宁怔了一下,低声重复了一遍,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们难道不是一样的人么。”

苏茔不搭腔,她对魏海宁的话很是不解的皱了皱眉。

魏海宁留意到苏茔疑惑的神情,眼神闪了一下,耐心的解释,“每一天都过得相差无几,生活中既没什么有趣的事情,也没什么值得感兴趣的东西。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无聊空虚,厌烦透顶,活着说到底其实也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苏茔,我认为你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苏茔没有回答,她忽然觉得魏海宁就仿佛一具被设定编程的机械,无限趋近于完美人设,但内里却开始腐坏。

“苏茔,我见过你埋掉死狗,也见过你偷偷用热水浸别人的种子。你和我其实是一样的,我们应该是同一类人。”魏海宁执着的求证。

苏茔从魏海宁话里听出了一种孤独和想要证明同类的迫切和渴望,她没想到在人际关系中看似如鱼得水的魏海宁心中居然如此空无一物的彷徨孤寂。

“我和你不一样。”苏茔摇头,“我有想要得到以及好好珍惜的东西,只是从前的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现在的我已经清楚的认识到我所拥有和在乎的一切。”

魏海宁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了一会苏茔,而后无比失望的叹息。“苏茔,我原以为我们是同类。”

“你错了,我们一定不是同类。”苏茔断然否定魏海宁,神情认真,“在我看来你一直想要赢得周围的注意,满足父母师长的期待,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你真的觉得生活那么无趣,套用你先前对我说过的话,这所有的一切就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既然如此,全部都放着不管就好了,你何必努力去变得优秀,去变得合群,去变得受人欢迎和喜爱。勉强自己去做这些事情不是会让自己变得更麻烦么?”

魏海宁皱起眉头,他想立即反驳,然而抬眼,却看见苏茔的眼睛银亮有光,透出一种冷静的洞悉之色。他动了动嘴唇,以为自己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居然只是颤了一下。

“但其实你很享受这种瞩目的感觉。对不对?”苏茔注意到了魏海宁那一刻的动摇,她没有同情他,“因为你不但自私偏执冷酷,而且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

苏茔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从心底无法喜欢这个完美得挑不出瑕疵的魏海宁了,因为他的形象实在太过完美,完美得一点都不真实,就像假的。

☆、并非同类(下)

魏海宁没有说话,他低头偏侧脸颊,垂落的额发遮住了他此刻的神情。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空气中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声。

寂静,一片寂静,一片逼仄的寂静。

哗啦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

——你自私自利,冷酷无情,控制欲又那么强,这种没有自由的生活我早就受够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一定要离婚。

——小宁我也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同意离婚,只要你放我走。

哗啦啦——

那一只像浴缸一样巨大的透明鱼缸又碎裂了,魏海宁仿佛又看见了一地碎渣玻璃水渍里死掉的鱼们正瞪着眼睛在看他。

哗啦啦——

“吵死了!”一声暴躁烦怒的低吼。魏海宁咬紧牙关,眼神陷入了某种暗沉的激烈和挣扎。许久,他平静下来,像是劝诫自己一般低声,“不是的,一定是你说错了。我不是,不会的……我绝对不会像他一样的。”

他的父亲,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不管是家庭,生意乃至生活都没有丝毫成就。小时候的魏海宁生活在鱼缸因为父母吵架动手而一再破了又碎的嘈杂家庭中,稍大一些的魏海宁则处在生活不顺的那个人的冷暴力下。

直到有一次,魏海宁因为成绩不理想而被狠狠扇了耳光,他因为一瞬间的神经麻木感觉不到痛,等到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他却不由自主的笑了。自那以后原本不合群的魏海宁忽然变了一个人,开始变得谦恭礼让,温和优秀,像一个没有破绽的完美假人,也像一个打了便会弹回来的棉球。

魏海宁似乎对什么都可以几乎无原则的忍让,但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有一条底线,那就是绝对不能够变成像他父亲一样的人。他一路走来的这些年居然一帆风顺,以至他一步步顺遂的成为了那个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本以为人生已经完全在按着自己的步调前进,已经和自己害怕成为的那个人踏上了完全不同生活轨迹,却在此刻被苏茔一下打回了原形。

“苏茔,你果然不是我的同伴。”魏海宁慢慢笑了,窗外的树影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温煦而隐绰,他似乎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的魏海宁。

苏茔沉默,眼前的这个魏海宁才是那个真正的魏海宁,平日里那个完美‘魏海宁’是他为满足别人的期待而有意创造出来的。而他之所以能在这两个‘魏海宁’中不至于无法平衡,是因为他有一种不自知的优越感。正是这种优越感,他才能够不须融入,甚至傲慢存续在现实的夹缝中,却又不至于自我毁灭。此外,他还有一种塑料般的自尊心,好看然而脆弱,但却足够让他一直保持‘装模作样’的人生。

“到此为止了,我已经对你们不感兴趣了。”魏海宁的目光掠过苏茔,落向依旧靠在角落里的林绊,他的笑容在阳光的映照下有着某种浅淡的yin影。“计划取消,这把刀,就送你了。”魏海宁向着林绊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递出一把被打开的锋利折叠刀。

“啪——”

那把折叠刀被扔在地上,转动间雪亮的刀刃发出闪动刺眼的反光,苏茔顾不得自己被晃了眼睛,追问,“计划?魏海宁,你在说什么?”

“我原本设计的场景是林绊手握利刃,在你眼前与我发生冲突,结果用刀刺伤我。”魏海宁像是无数次为同学解释难题一般,不疾不徐的解释,丝毫不避讳。

“魏海宁,你是不是疯了?”苏茔深吸了口气。她没想到几近完美,受人称赞的魏海宁居然会打算实施这种近乎犯罪的疯狂事情。与其说苏茔感到无比的不可思议,更不如说是一种颠覆她认知的难以接受。

魏海宁看住一脸震惊的苏茔,似乎在判断什么,渐渐的他的眼神透出陌生,脸上那种近乎假面的笑容褪去了。在他的观念里,轻易哭泣的面容丑陋,遇事慌张的人愚蠢,自卑的人可怜,虚荣的人可悲。他一直以为除了苏茔没有人能明白自己,可是他似乎错了。

“没想到,原来、我们真的并非同类。”这是一句惋惜落寞的叹息。彻底失去兴趣的魏海宁甚至都懒得再看两人一眼,转过身兀自离去。

苏茔听着嗒嗒脚步里的间隔着地板的咯吱声,一时间怔怔发愣。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这间破旧的老房子似乎微微颤了一下,苏茔在这声音里迅速转身,向窗外探头。

外面是雨后shi漉漉的世界。只见魏海宁穿的黑色,削瘦的背影仿佛融进雨后泥泞的深色泥土里。

“魏海宁,你就这么走了?”苏茔想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夜,被袭击的脖颈酸痛依旧酸痛难忍,极力伸着脖子的她此刻疼得龇牙咧嘴。

“你如果想追究的话,可以去报警,随你怎么办。”魏海宁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他似乎丝毫不惧怕自己的事情败露,形象崩塌,只是潇洒的扬长而去。

是啊,不可能会有人相信一直都站在光芒之中,受人表赞的天才魏海宁会做出这等行径,这种像是笑话一般的事情简直荒诞滑稽。

苏茔无可奈何,可心中就是忍不住恼怒于魏海宁这种敷衍散漫的态度,她不自禁撑住窗台向前探身,大声喊道,“魏海宁!你……”

‘喀——’苏茔还没说完,就听到身下似乎有细微的一声清响,她手一滑,整个人猛然向前倾出,房子前那片黑黝黝的泥土一下闯入了视线。

“小心!”她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双手猛然环住她的腰间,一把将大半个人跌出窗外的苏茔抱了起来。

苏茔一声短促低呼,等到脚落地,她惊魂未定的抬起头,只见林绊的嘴唇就在咫尺之间,几乎就要贴上自己的额头,而他的眼睛向下注视着她,有还未来得及掩饰起来的细碎惊慌,苏茔的心不由得忽然悸动起来。

气氛在那一刻有些柔软和暧昧。

“林绊,我……喜欢你。”一直在犹豫,反复酝酿,不停纠结,找不到合适时机说的这句话,终于被她趁势说了出来。

苏茔说完,就连自己也像是出乎意料一般怔了怔。而后,她没等林绊开口,索性一鼓作气的小声问。“林绊,你会喜欢我么?”

她没有问林绊喜不喜欢自己,因为她知道林绊一定给不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所以她问林绊会不会,她把赌注放在了将来的可能上。可即便这样,苏茔看见林绊平静的神情,也意识到自己依然没什么胜算。

沉默中,林绊眼底慢慢流露出无奈和歉意,而后他手一松,不着痕迹的拉开了自己和苏茔的距离。

那是林绊一贯与人保持的距离,也是苏茔无法再靠近分寸的距离。

但此刻,苏茔看着脸色漠然,但眼神却复杂的林绊,骤然意识到这一段距离其实是两人相差的岁月,以及两人各自所在的世界之间那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也许,林绊对自己的问题不作任何回应,已经是他最仁慈和温柔的选择。

“我之前不小心把你的花盆碰掉了。”苏茔掩饰住眼底的失落,垂下的视线刚好落在那盆跌碎的花盆上,折了的白茶花已经有些蔫了,纯白的花瓣无力散垂。

“这是你养了很久的花吧?”苏茔一想到这么硕大饱满的花朵应该只有ji,ng心养育才能开得出来,却偏偏自己好巧不巧打翻了花盆,顿时十分过意不去,于是凑过去伸手。

林绊见苏茔向着那粉碎的花盆俯身,眼见她伸手去扶那株压在花盆碎片和泥土下的折颈花,他眼色一变,厉声,“别碰!”

苏茔被吓了一跳,她正把花扶起到一半,闻言又黯然放下。然而,盘结交错着众多根系的泥土在她的动作里纷纷剥落下来。那些泥土里也不知掺杂了什么,色泽透着不同寻常的灰白,倒是有些像是碾磨碎的黑芝麻粉。苏茔松开手,却在盘踞的根系间看到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小粒白色东西被勾在其中。

“这是什么?”她下意识的凑近,仔细去看。然而下一秒,她猛然倒吸了口气,她转过脸,只见林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他根本不看她,垂落的目光全部投注在完全暴露的根系上。

“如你所见,就是牙齿。人的牙齿。”

“我用了那个被我杀死的男人的骨灰来养这盆花。”

这一刻,林绊终于有了恶魔的样子。他漠然,平静,坦然,无视这个世间该有的正常规则。

苏茔怔怔的听着林绊的话,窗外的树梢上不知何时又有鸟前来栖息,啾啾得叫个不停。

☆、故友

——这个世界上

——有些人总是会不停的满足别人的期待

——而有些人总是不会让别人的失望落空

那一抹踩着高跟鞋的窈窕身影打开了会议室的门,随后一侧身反手带门,只听得啪嗒一声,那扇门便被轻轻的从外带上。

这是一间会客办公室,位于一家名为‘格物’的旅店底楼左侧。办公室很宽敞也很简单,正中有两只面对面摆放的长沙发,一只明黄的旧沙发,一只墨绿的新沙发,其间横垣着一只核桃木的长案几,而案几两侧的沙发里此刻各坐着一个人。

一个是格物旅店的继任新老板,简一至,而另一个则是一直处于小镇话题中心,又因前段日子茗茶店张婆受伤的事引起人们窃窃议论和揣测的林绊。

两人长手长脚,身形同样削瘦,然而坐姿却截然不同。

简一至手肘撑着沙发臂,双手十指交叉握起,舒服自在的坐在柔软的黄皮旧沙发里。这个沙发是他从原来居住地特地空运过来的,沙发原本就不贵,空运费都抵得上他新买两只同款,一切只因他恋旧,他就乐意花钱这么干。

“我记得你喜欢巧克力,这个德国牌子的巧克力特别好吃,我想你会喜欢的,尝尝。”简一至伸手从案几中央那只方形的玻璃皿里捡了一块巧克力,剥了皮扔进自己嘴里,同时把那只玻璃皿径直推倒林绊面前,就像一个急于分享的孩子一般示意对方自取,然而对面那人像是一具等待接收指令的机器人,只是束手束脚的挺直脊背坐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怎么,林绊,你不喜欢吃巧克力了?”简一至见林绊不动,诧异挑眉,顿了一下,失望的笑笑,“也是,毕竟十年过去了,口味也许变了。”

“谢谢。”林绊略一迟疑,低头伸手,从玻璃皿里拿了一块巧克力,他也不吃,只是攥在手里,一板一眼的向简一至规矩而客气的道谢。

简一至愣了一下,眼尖的他发现林绊好巧不巧拿的居然还是黑巧。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像是变回了那个十几岁的男孩。他感到怀念和开怀,不由自主的牵起嘴角,习惯性的抓了抓他亚麻色卷发的后脑勺。

在决定启程回来继承这家旅店前,简一至和旅店前台那个过于活泼开朗的女孩匡笑笑通过电话,大致了解了旅店的经营情况和前往路线,也是从那通电话里,他意外听到了林绊回到小镇的消息。那时候,电话那头的匡笑笑似乎叽叽喳喳的讲了许多,但心不在焉的简一至抓着电话却一句没有听进去,直到他挂断通话,愣了须臾,才能够回过神。

“因为你从前在学校又冷淡又孤僻,我还以为你会不乐意见到我这个以前的同学。原本我正打算着要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和你套近乎,可没想到居然会是你先主动找我。”简一至此刻提及,依旧对这场暌违已久,没有预想那般出现周折的久别重逢感到意外和惊喜。

学生时期的简一至一直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偏偏不知怎的黏上林绊后就像贴住的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简一至会想,要不是十年前那起案件,也许自己和林绊会成为真正意义上无话不谈的挚友。只可惜凡事都没有‘也许’,因而阔别十年后再见林绊的简一至甚至都不敢向林绊求证自己到底和他算不算朋友。

“对不起,让你和我这样的人扯上麻烦。”

林绊忽然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歉疚。他把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有些热络起来的气氛一下弄僵了,空气一时间安静起来。

简一至被林绊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些茫然。他看住垂敛眼眸的林绊,想起他一向十分敏感,不由担心是不是林绊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尴尬的轻咳一声,赶紧解释道,“我想你肯定是误会了,我丝毫没有认为你是个麻烦的意思。你也完全用不着道歉,我刚才不是说了,你就算不找我,我也会找理由去看你的。”

林绊沉默不语,只是垂眼注视着案几,微微走神。眼前透明的玻璃器皿里装着的都是他曾经艳羡过的东西,只是世事无常,给他第一枚巧克力的那个人早已永远消失。一想到这,林绊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神闪烁间,眼睫猛然一颤,这才猛然回过神。

他皱眉,略一沉吟后,还是坚持道,“最好,还是不和我扯上关系比较好。”

他是个不幸的人,若有一丁点可能,他从来都不曾想过麻烦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只是,必须在这个小镇长久的活下去的他因为特殊的身份和社会的脱节,根本没有办法普通生活。

气氛又冷场了,简一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往下接话。明明是林绊自己主动找上门,此刻却又反复提醒别人远离他,前言后语间简直颠三倒四,自相矛盾。简一至纳闷的瞧了林绊一会,只见他神情淡漠的垂落着视线,神情却也不像是在自嘲。

简一至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索性不去想了,往沙发背一靠,瞪住林绊,反问,“那你还来找我?”

“因为没有其他办法。”林绊低声。他边说边无意识的收紧手指,直到攥在手心的那枚巧克力似乎有些软化了。“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狡猾,也会给你添很多麻烦。可是,这个小镇上也许只有你这里才会愿意接受我,给我一份工作。我……必须在这里活下去。”

林绊的话说得十分诚恳,简一至也知道那都是实情,然而听到那坚定的最后一句,简一至怔了一下,而后似乎想到什么,眼神登时暗了暗。

他一言不发的瞧着林绊,回过味来的他只觉得林绊的话里充斥着小心,疏离和沉重,自己光是听着就觉得疲累不堪。简一至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开口,“毕竟和你认识一场,我当然可以让你留在这里。要不这样吧,你先给我说说对工作有什么期望,我好尽量满足你的条件。不过,不要提的太过分。”

这最后一句话,就连简一至自己也觉得十分多余,因为林绊绝对不是这样会得寸进尺的人,但他此刻却顺口说了出来,只因为他想尽量缓解此刻不知怎的变得凝重的怪异气氛。

林绊不说话,他看上去坐得十分不舒服,姿势僵硬的挺直脊背,但他始终一动不动。

“没有?”简一至看着林绊默然垂眸的样子,想了想,主动提出,“比如说薪资水平,福利待遇,再比如公休假期,员工活动之类……这些都能为你之后的生活提供一定的保障,你仔细想一想,尽管可以向我提出你的期望。”

简一至逐条说得十分具体,一来是因为这些也都是他曾经求职应聘的主要关注点,只有这些条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满足,他才会觉得这份工作能够让自己获得相应的保障。再者是因为林绊情况特殊,他有着彻底和这个社会脱节的完全空白时期,他丝毫不清楚在这个社会生存的游戏规则,因此,简一至认为自己就十分有必要提醒林绊。

林绊没有听见一般不为所动,依旧垂着眼睑,一声不响。

“林绊,你不是想要在这里活下去么,这些条件在某种程度上能使你的生活过得更好。”简一至瞧见林绊依旧一副完全缺乏兴趣的模样,眉梢一挑,“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这些?”

伏茔之花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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