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碎的梦魇(下)
“我看到了……”倪念幸在一个停顿后,忽然没头没尾的道,但很快她就给出了解释。“我原本优秀美丽的姐姐变得惨不忍睹的样子。那段日子她拼命的反复洗澡,又像得了什么传染病一样躲着我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苏茔默不作声的听着,看着眼前的门伸手。在手抵在门上的那一刻,她感到了掌心传来细微的颤动。她无法看到倪念幸,或许门外的她在浑身颤栗,或许她在悲恸哭泣,又或许她露出了绝望痛苦的神情,这些苏茔统统都看不到,她只听得到倪念幸用那一种平静流畅的声音在一点一滴向自己揭开那个从未愈合的伤疤。
“有洁癖的姐姐总觉得自己脏,她意识到洗不干净之后就把自己手臂和全身的r_ou_像削铅笔那样一片一片刮了下来。最后她意识到这样做也清除不掉身体里那种污秽便刨开了自己的身体。”
在这样平铺直叙的讲述里,苏茔忍不住浑身一抖,眼前仿佛就是那鲜血淋漓的样子。
也许因为苏茔按着门,而薄薄的门板把门内的这一动静传递了过去,门外的声音忽然沉默下来。但也许,是倪念幸需要一个停顿来克制心底翻涌而起的剧烈情绪。
那种惨烈决绝的画面让苏茔惊骇失色,她闭上半张的嘴,用力咬住嘴唇,不敢出声。半晌后,倪念幸再度开口。
“虽然姐姐向来能忍耐,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忍住那种痛的。她在房间里生生活剖了自己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直到那天晚上想去看看姐姐的我看到从门缝底下渗出鲜血……”倪念幸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低微下去。这一次,苏茔听到了门外停顿里传来极力压抑下,从喉咙里发出的难受咕咕声。“姐姐她……被抬出房间的时候,盖在身上的白布被染成了大面积的红色,我看到她垂落下来的手臂血r_ou_模糊,在不断滴血,我似乎还看到了白色的骨头。”
苏茔全身一震,这时她才终于明白了倪念幸对于粘稠红色的那种恐惧缘何而来。她也开始明白倪念幸一直以来都独自在和什么东西做斗争,倪念幸心中的那股压抑又到底是多么难以排遣和消除的深重。她此刻光是听着叙述就觉得惊恐不已,更何况当时还是个孩子却亲眼目睹那一幕的倪念幸。
“这些年来我的父母至亲,所有人都在向前,唯独只有我被留在了原地。”黑暗中,倪念幸的声音有了变化,与其说是绝望和无奈,更像是在冷冷的自我嘲讽。她似乎并未为自己感到悲哀,而是全然站在了批判自己的对立面。
“那么完美的姐姐,她轻轻松松,理所当然就能成功做完的那些事,是我怎么努力也比不上的。可我那个时候根本不明白,只是嫉妒怨恨着,心中暗自想着既然有了姐姐为什么还要生下我,或者要是没有姐姐就好了。”倪念幸的情绪明显起了波动,她越说越快,忽然一个停顿,她的声音一颤,“就连姐姐出事的那一天……我也是这么想的。”
倪念幸的所讲述的事情实在太过压抑和悲伤。苏茔听到这里,心底猛然被触动了什么,神色不禁悲戚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刚掀了掀嘴唇,倪念幸毫无预兆的叫了她一声。苏茔一怔便错过了开口的时机,只听得倪念幸兀自道,“苏茔,你知道么,当时爸爸妈妈因为姐姐忽然彻夜未归而担心着急得团团转,没空顾上我,那天我居然就此和家里乱发脾气。”
我知道——苏茔垂落眼睑,脸埋在yin影里,无声回答。
“我还在抱怨姐姐。”倪念幸用一种微弱的哭腔笑道。
我知道——苏茔狠狠咬住嘴唇,在心里默默回答。
“我甚至希望她消失。”倪念幸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知道啊。这样恶毒的念头和行为我也有过,所以我明白——一门之隔的苏茔垂头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抬手用力按住眼皮,她的嘴唇抿得发白,滚烫的泪水从冰凉的掌心边缘不可遏制的渗出,一如她此刻从心底倾覆而起汹涌愧疚。
她也有过何其相似的曾经。
“那一天我因为害怕,跑回家后就躲在了自己房间,没有告诉爸爸妈妈自己看到的事,后来姐姐回来了,我又因为害怕被责怪更不敢提及这件事。苏茔,从头到尾都只顾着自己的我其实就是那一个害死姐姐的帮凶。”倪念幸忽然敛了情绪,又变成了那种极力克制的平铺直叙,她近乎怪异的平静让人感到一种不祥。
“所以,无论我多么的想要忘记,想要好好生活,我就是没有办法。每天每天我都会陷入梦魇……那些血淋淋的伤痕和绝望的呜咽,不管我怎样做都始终摆脱不了姐姐。我开始变得诚惶诚恐,开始带眼镜来尽量遮住脸,因为我怕人们指责我,说我害死了姐姐,我变得怕人,但我更恐惧自己。”倪念幸的声音里透着惶恐不安。
一个突兀的停顿之后,她的声调忽地又变了,变得迷离而惘然。“直到有一天我不小心弄伤了家里养的猫。它挣扎时的恐惧惨叫让我的心中很是奇怪,但那是我第一次获得平静。”
苏茔依旧用手按着门,夜晚的凉气让她的手指变得冰冷而僵硬。听及此处的苏茔猛然抬头,她在晦暗里脸色如霜打般一片雪白,她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紧闭的门,仿佛看到了背后那个陷入迷惘的倪念幸缩成小小一团,那是一个她从不曾了解和知晓的倪念幸。
“我和你说过我的记忆力很好。那不是玩笑话,我的记忆确实很好啊,我至今仍记得那时候看到的每一个场景,也还记得姐姐最后和我说话时的神情,她说给我添麻烦了。那时候她明明很清醒也很想努力活下去,可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自残。”倪念幸以一种感同身受的理解,万分悲戚的道。
“当时姐姐自杀这件事正好遇到林绊那起弑父凶案,也因为父母刻意对外隐瞒而没有引起关注,之后日子久了,即便是知道隐情的人也因为顾虑着我们家的心情也就刻意不再提起,所以就连苏茔你也未曾听说过。但是我,只有我永远也忘不了。苏茔,你知道么,我也变得和姐姐那时候一样,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我害怕自己。”
终于,倪念幸不再是那种可怕的平静,她骤然褪去了自己那一层‘坚硬’的铠甲,她变得惶恐,无助,彷徨,悲哀,绝望,痛苦,凄楚,把压抑着的无比脆弱的那个自己一下暴露了出来。
为了能够完整的讲述那一段挥之不去的过往yin影,倪念幸始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ji,ng神的痛苦和压力远超乎她所能控制的范围,于是这一刻,她心底压抑着的那些情绪终于一齐爆发了。
门上传来簌簌的颤动声响。苏茔心中大为哀恸,狠狠咬住嘴唇,她的一双冰冷掌心紧紧贴着单薄的门,心中一时间悲戚不已,滞重难言——倪念幸到底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把那经久未愈的创伤撕得这般彻底,而这近乎孤注一掷的行为让苏茔感到深深的焦灼不安。
苏茔静了一静,她在倪念幸的讲述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声,既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是因为那段过往太过残酷,更是因为太过惊骇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此刻,苏茔必须说些什么,对陷入深渊的倪念幸,她必须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所说的这一切我都知道。我因为和姐姐闹别扭,在那场车祸发生前已经好几天故意没有理睬过她,所以直到她在车祸中为了保护我而死去,我也没能和她道歉,甚至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苏茔像是哄着一个孩子一般,用极为轻缓而柔软的语气说道。“我的姐姐是为了我而死。”
就像倪念幸未曾和自己讲述她的过去一样,苏茔也不曾和倪念幸讲过自己的这段过往。她们是朋友,可是谁都小心翼翼,谁都把自己保护的太好,她们不愿袒露那个真实的自我,于是谁也不曾了解谁。
门板上的颤抖似乎顿了一顿。
苏茔被晦暗掩住了眼眸神情,只有点点晶莹在某个角度微微闪动。她嘴角动了动,滴答一下,地板上有一滴水渍。
“其实我一直都在利用你。因为你和我同样失去了姐姐,作为不该被留下的那一个而陷入自责和悲哀的处境。我就觉得我们是一样的,觉得我们的情绪能够互通,觉得可以互相理解,觉得我们会是同类,所以我才主动和你成为了朋友。”
门外的倪念幸变的悄无声息,苏茔感到手下的颤栗忽然消失了,但她知道倪念幸还在,她在听自己说话。苏茔僵硬的手指动了动。
“我十三岁那年,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双亲和姐姐,唯一的外婆自此有些神智不清,总把我当成姐姐,那时候作为姐姐替代品活下来的我一心觉得要是当初死的是我就好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人需要我的存在,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你……只有看着你,我才不会觉得自己不被需要。所以,那一次是我毁坏了你的种子,我也明明就知道你的种子是什么却没告诉你,我情愿陪着你一起失败……”
苏茔屏息等着回应,可门后没有一点反应。浅淡的月光穿透并不完全遮光的窗帘,把她模糊的轮廓投映在门上。苏茔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接着听到了一个几乎比自己呼吸声更加细微的声音。
“那你从我这里体验到自我满足感了么?”倪念幸淡淡道。
苏茔屏息,一时不知是该悲还是喜,她愣了楞,惊愕道,“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气吗?”
“对你生气有用么……如果有用的话,我早就‘恨死’自己了。”
门外的声音既轻浅又寡淡,却让苏茔心中陡然很不是滋味,难过和负疚感一下冲上了她的喉咙,“对不起……是我太自私,太狡猾。只想着自己获得存在感和救赎感,却一点都没有顾忌到你一直所承受的脆弱和压力。”
一片寂静。
没有回答。
冷月在窗外悄悄窥探,夜色探入沉沉视线。
倪念幸这般悄无声息的半夜潜入而来,这般不惜主动自揭伤疤的讲述她的过去,似乎预示着某种尘埃落地的结束。倪念幸仿佛在交代一切,苏茔忽然感到一种后怕。
“念幸……你还在吗?”她紧张的小心确认,仿佛门外的是一个会被惊散的幻影。
“我在。”
就像苏茔无数次听到的那样,倪念幸的声音又轻又细。她听到回答,下意识的伸手去拧转把手,却听得倪念幸急促出声制止,“不要打开门。就让我这样呆着……到天亮就好。”
苏茔犹豫着,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放手。她抓着门把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再次松开了手。
“苏茔,以后记得关好窗户,不要再让人像我一样轻易的擅自闯入。”门外的倪念幸叹
息着叮嘱。
夜色在时钟秒针里滴滴答答的前进,凉凉的月光在窗台上转亮又变黯,几个循环轮转之后,窗外的虫鸣蛙叫也似疲累一般休憩了下来。
“为什么这么麻烦,我千方百计的想和别人一样,明明我只是想成为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会这么累……”
连日来的睡眠不足此刻骤然发生了反应,苏茔倚靠在门边,意识却开始控制不住的飘散,迷糊间她似乎听到了门后倪念幸的低低的呢喃自语,她竭力动了动眼皮,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因为她知道倪念幸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而自己也给不了她答案。
暗沉沉的寂静中,昏沉的苏茔眼角不自知的沁出一滴泪珠。
第二天清晨,苏茔打开房门,微凉的白色光线在门口勾勒出一个扭曲的长方形,而这个方形里只有苏茔被拉长的浅淡影子。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有细白的灰尘在空气中飞扬,苏茔一言不发的看着它们。心中隐隐意识到什么,鼻子骤然发痒,脸颊上忽然掉落了什么东西。
苏茔用指尖抹了一下,发现那是一滴眼泪。
倪念幸自那一天开始便消失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办理了退学,就连住处也一夜之间变成了空房。后来苏茔听说是倪念幸的父母带着她连夜搬离了这个小镇,有人说是去了陌生城市,也有人说是去了国外进行心理康复治疗。只是无论哪一种可能,苏茔只知道她这辈子也许再也不会见到倪念幸了。
苏茔后来也没有再去找林绊,她只是照常上课学习,仿佛什么也不再关注,只是一反常态的努力。可是,只有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生活中总是空落落的缺了点什么。
在学校里,她也有时会和魏海宁打照面。
魏海宁自从离开林绊家那一天开始,就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变得愈发完美,几近可怕。高情商的他在人际交往中长袖善舞,为学校获得了许多项目赞助,而他本人更是疯狂包揽各种一般人甚至都说不出名的大奖乃至发明专利。他谦逊温和,尊师重道,热心助人,完美优秀,没有一点瑕疵,一时间没有人不交口称赞魏海宁,他的人生几乎是看得见的一片辉煌夺目。
偶尔和苏茔在路上巧合遇到,他也会温和不失风度的和她打招呼,但也仅限于校友间的简短寒暄,魏海宁不再和苏茔熟络的聊天。那个暴雨交加的夜晚里的那一个魏海宁,仿佛只是苏茔的一个幻想或梦境,根本就不存在。
是啊,天之骄子,万众瞩目的魏海宁根本不可能会是那个雨夜里的魏海宁。魏海宁就该是这样耀眼,天生活在光芒之中,被无数双眼睛艳羡着,死死盯着。
不被容许犯一丁点错误将是魏海宁拥有这样璀璨人生所要付出的代价。但苏茔知道这其实一切都很公平,因为这是现在的魏海宁全心全意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么他就活该这样活着。
☆、真相(上)
——时间是一条不可回头的洪流,每个人都在其中身不由己。若被推向了错误的岔口,那么便只能一错到底。
——林绊想,自己这一生也许就是如此。
自那一个暴雨的疯狂夜晚至今已过去两个多月,林绊真的再未见到过苏茔。期间林绊也不可避免的知晓了倪念幸残虐小动物的行径,那段时间他忽然又重新陷入了十年前那个可怖的梦魇,他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深深痛苦——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间接使得倪念幸偏离了正常的人生轨迹。
就在他被沉重的自责,内疚和罪恶感不断折磨的某一天,倪念幸全家忽然从这个小镇悄无声息的消失了,林绊心中的亏欠感还有负罪感忽然没有了着力的对象,他自此变得愈发寡言冷淡。
每天林绊都在格物旅店早出晚归,过着机械,重复,平静而死气沉沉的每一天。在旅店里他不用再刻意疏离谁,也不用再躲着谁,这样不用担心和谁扯上关系的生活原本正是他重回这个小镇时所需要的。
可是没想到,这种因为负罪感而自我惩罚和赎罪的生活,也居然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林绊走进格物旅馆,前台的匡笑笑愣了一下,粉白的脸颊微微一动,随即露出一个标准的亲切笑容。林绊抿了抿唇,顿了一下,沉默颔首,他认真得近乎刻板,从而始终学不会简一至的那种笑容。
他向右转进走廊里,朝着深处简一至的办公室走去。轻缓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只听得‘答’的一声轻响,前头的一扇门忽的从内被人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刚跨出门口,脚步便是一顿,看清是林绊,那人褐色的眼睛一亮,眉梢挑了挑,“林绊?”
林绊看着简一至的这副模样,知晓他正等着自己。待得他走近门口,简一至当即侧身让了进去。
“你这两天人也找不到,连招呼都不打就无故旷工,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我让你去医院检查你去了没有,什么时候去的?你的结果出来了么?报告单拿了吗?有的话给我看下。”简一至关上门,板着脸转过身,便是劈头盖脸的一连串发问。
“林绊,你不要告诉我,根本就没去医院?”林绊没有作声,简一至的脸色却一下变了,他猛然吸了口气,简直又惊又怒,急道,“走,你现在跟我去医院,马上去!”
就在前几日,一向认真细致的林绊居然意外被划破了手,原因是他在收拾床的时候,床单里面不知为何居然藏有一把小刀,而更为惊悚的是那把小刀上竟附有斑斑血迹。正在出差的简一至从匡笑笑那里得知这件事后,连番的电话催着赶着让林绊去医院做检查,自己更是隔天便赶了回来,可他愣是一直没找到林绊。
林绊在简一至伸手一把抓住自己胳膊想要往外拽拉的时候,按住了他的手。林绊慢慢摇了摇头,拂去简一至的手。“检查下来什么事都没有。”
平日里没个正形的简一至仔细的看住林绊,褐色的眼珠细微一动。
“检查报告给我看下。”他认真重复了一遍,态度罕见的强硬,随即朝前掂了掂摊开的手掌,示意林绊交出报告单。“你既然是我的员工,那么在工作上染了什么病,就算工伤。我出钱给你治。你现在就把报告给我。”
“真的没事。”林绊道。
“真的?”简一至拗不过林绊,眉梢一挑,狐疑的打量他的神情。他知道林绊性格认真,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但他就是有点放心不下。简一至顿了一下,忽的点头,“那好,今天给不了我没事,明天把报告拿来。我是你老板,就有义务确认自己员工的权益和人身安全。”
林绊等到简一至说完,才道,“我没有骗你。还有,我要辞职。”
简一至一怔,他不知道他们明明正说着检查报告的事,怎么骤然之间林绊就莫名其妙的提出了辞职,可林绊的语气听上去坚决而果断,仿佛在这之前他便早已做好了决定。简一至静了须臾,忽然就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林绊的肩膀,眼神细碎闪烁,“喂,林绊,你用不着这么较真吧,我只是担心你多问了几句,没必要那么大脾气就要辞职吧?”
“不关你的事,我只是想离开这里了。”林绊语气冷淡。
简一至那单薄的笑意立刻垮了,他看住林绊,发现对方并不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惊诧之余,他顿时正色,蹙眉,“你要去哪里?你还有哪里可以去。”
林绊沉吟了一下,坦然道,“这里也没有属于我的地方。我哪里都可以去。”
“林绊!”简一至终于动了怒,他提高了声音。心中为林绊的不知好歹,为林绊言语里的萧索,以及他的那种毫无期待和自我放逐感到心痛和恼怒。可是胸中的愤怒升腾得突然,一时消逝得也迅速,他陷入了一种迷惘和失望里。
林绊的神情依旧不为所动,然而那一贯淡淡的语气里破天荒的居然有了深深的疲累。“我被过去束缚太久了,我感到累了,我想要自己的人生了。一至,你会支持我,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支持我的。”
简一至愣住了,他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林绊会亲口承认他们是朋友,他更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以这种方式,林绊把自己框死在了那个朋友的定义里——因为他们是朋友,所以自己就应该支持林绊的决定。
这就是林绊之于他的软肋所在,简一至忽然意识到原来林绊一直清楚的知道这一点。良久沉默后,简一至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后。”
“这么急?”简一至一惊。想到什么,忙又问,“什么时候回来?你……还回来吗?”
林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漆黑的眼底似有一抹隐约叹息一闪而逝,“我会回来的。也许没多久,很……我就回来了。希望到时你能迎接我。”
简一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落寞道,“那当然,你要是再回来给我打工,我当然要去迎接你。”
这时候的简一至其实并不相信林绊所说的很快回来,只当这是林绊随口的敷衍罢了,所以,他压根没想到林绊居然真的没有说假话。大概半年后,简一至真的去接了林绊再度回到这个小镇。
林绊闻言,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诚恳道,“谢谢你,一至。”
简一至此刻根本无意去弄明白到底林绊在谢自己什么,他愣愣的望着林绊,心中只觉得惊喜和不安。惊喜是因为看到yin郁冷淡,仿佛天生便不会笑的林绊居然笑了,那舒展开的眉眼终于让他不再像个假人,而变得有血有r_ou_,变得真实。而不安则是因为林绊那双漆黑的眼中除去真挚的感激,浅淡的笑意,还有若隐若现的悲伤,以及诸多他根本看不明白的情绪。
林绊仿佛只是亲自前来知会一声简一至自己的决定般,并没有留给简一至过多的疑问时间。在那一场异常简短的交谈结束后,林绊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而没有作任何停留。
大理石前台后正悄悄照小镜的匡笑笑忽然感到头顶有一道人影走过,她立即抬头,标准的亲切笑容还未及展开就变成了疑惑,只见没多久前刚进这旅店的林绊又走了出去。匡笑笑纳闷转头,果然瞧见自家简老板站在走廊口静静看向门口,于是她又狐疑的扭头去看林绊,然而,门口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林绊慢慢的走在道路上,这个小镇两旁的景物缓缓的落在了身后,他感到了那种一切都在慢慢剥离的丧失感。
在做出离开小镇的决定后,林绊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恍惚和轻松,甚至情感也充沛丰富起来。只是,那些感觉对存活至今的他来说都是新奇陌生的。就像此刻他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原本就一无所有的自己,居然还会感到一股失去的寂寞感。
林绊越是走近那一幢熟悉的破旧房子,心中便越是奇异的冷静下来。
这一幢鬼屋一般的破房子即使在白天看上去也是那么的yin沉晦暗,它就像一只蛰伏的可怖巨兽,也像一个潜藏着恶魔的深渊,等待着可怜人前来。
林绊看着这个一切梦魇开始的地方,那一个已经做旧的梦如今愈发鲜明起来了。他游移的视线最终定在破旧窗台上那一盆迎风摇曳的白茶上,眼眸里映出那饱满而洁白的花朵。
那是这幢yin暗的房子里唯一有光芒的地方。
林绊眼神一动,眼底前一刻的悲伤便像浮萍一般散了。
眼前陈腐断裂的窗框上是一扇碎裂的玻璃窗,它大张着,像一只黑洞洞注视着外面的眼睛,也像一个祭着鲜花的供台。林绊忍不住走了神,终于忍不住想起了那一个喜欢白茶花的人——那个人和简一至一样也曾是他柔软的慰藉。但是,最终那人却被这幢房子残酷无情的吞噬了,而他知道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也将永远被束缚在这幢房子里,不死不休。
‘吱嘎——’
林绊慢慢虚掩上生锈的铁门,一大片锈斑啪嗒一声掉落下来,打落在他的手背上,林绊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只是朝着这幢吞噬了他人生的房子犹如赴死般一步步走去。
马上,苏茔就会来到这里。
林绊忽然想起几个小时前站在一街之隔的自己当时所看到的苏茔的样子——她独自坐在茗茶店里托着下巴呆呆出神,身前摆着那本随身携带的绿皮笔记本。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一刻他心中一动,那个盘旋在脑海迟疑不定的决定一下就有了结果。而后,他寻了一间公用电话亭拨通了茗茶店的电话……
光线不足的昏暗房子里弥漫着陈腐厚重的霉味,林绊慢慢走上楼梯,脚下早已腐坏的地板像是埋藏着机关,踩到这一块吱嘎作声,踏上那一块又发出啪啪脆响。
在那一声声难听又炸裂似的声响里,林绊站在了那一个灰蒙蒙的背光毛胚房门口。正对着门口的就是那一扇破损的窗框,风从空洞的窗口扑进,带起了一片积聚的灰尘。林绊凝望那一隅暗沉窗口,只见树影在外,光亮在外,温暖在外,而他在yin冷里,在晦暗里,在这个吞噬了他整个人生的房子里。他承认,自己心底一直就向往那个外面的世界。
林绊像是从未踏入过一样,目光一寸寸的细细描摹过这空荡荡的毛胚房。墙上的痕迹触目惊心,记忆中的那些可怕画面也赫赫在目。空气似乎染上了那厚重不散的灰尘,变得有形有质。林绊看着从破窗s,he入的一道光线之下飞舞的白色浮尘,感到了那种让鼻尖感到酸痒的滞厚颗粒,他再没有迟疑,抬脚跨入了这间梦魇之地。
视线中的那盆白茶虽经历过一次折枝,但此刻依旧蓬勃,新鲜,纯净,层次丰富,林绊顿了一下,上前搬下了这一盆白茶。
“飒飒——”
寂静中不时混入窗外枝叶的摩挲声。
不知过了多久,靠坐水泥墙边的林绊渐渐开始感到脊背抵硌在坚硬墙面的僵痛。然而,比起去在意背上的不适,他猛然发现自己居然从没有想过苏茔是否会在应承下自己邀约后忽然失约。
林绊动了一下,慢慢坐直身体。因为没有钱以及必须联系的人,他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同时也没有任何可指示时间的东西。四周的寂静让时间变得尤其缓慢,林绊黯然,开始揣测苏茔已不再前来。
须臾,林绊神色悲戚自嘲的看了眼身侧的白茶花,妥协似的缓缓起身,而后,站定的他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走至窗前,窗台外侧那日被苏茔撑断,此刻只残余扭曲的深色裂口。
窗外的空气闻上去轻薄了许多。林绊从未站在这扇窗前向外看过,此时他发现窗外的大树枝丫竟是如此茂密,绿油油的树叶枝梢厚重的挤在一处,其中有几处枝梢居然像爬山虎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攀搭上了墙,探向旁侧的窗框。
也许,是自己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足够了解苏茔的。林绊盯着缠上窗框边缘的一条细枝梢,心中为自己的不自量力连连苦笑。
林绊尽管如此想着,但目光依旧探寻求证似的看了眼楼下。只见那黝黑的铁门如同一道阻隔两个世界的屏障,冰冷的伫立在那里。
这样也好。没有预兆的消失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林绊敛下眼睑,在窗后背过身。
“吱嘎——”
铁门发出嘶哑痛苦的尖叫,林绊听得背后这一声响,心中猛然一动。他返身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的杏色身影正站在合上的铁门后。
苏茔刚走了一步,忽然若有所感的忽然抬头,一下看见了那面破损的窗台后站着的林绊,两人的视线不期然的隔空交汇,那一刻谁都没有动,只是静静的互相对视。
下一刻,林绊垂落眼睑,抬手一指,颔首示意苏茔上来。
苏茔会意,从林绊身上收回目光,面前这一幢老旧的房子不但死气沉沉而且透着一股yin森——墙面斑驳剥落,窗台破裂,玻璃碎裂,记得上一次爬树的时候,还看到了围墙角落里散乱堆积着些发霉长蘑菇苔藓的木板。要说这一隅区域里最为生机的东西,也许就只有旁侧这棵枝繁叶茂到足足遮掩了半幢房子的大树。
苏茔边走边想,侧眼去看那一棵数米之高的大树。当日她没顾得上在意,此刻这一眼细看却立即瞧出了端倪——这一棵长势极旺的树居然是据说‘易招鬼,不容人’的榕树。
她愣了下,又不禁想到了那一盆骨灰中开出的白茶,顿时感到脊背上一股yin冷之意。苏茔抬头,只见林绊像一道萧索的游魂依旧立在那晦暗的窗后,她蹙眉,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下了什么决定一般低头快步走。
☆、真相(中)
嗒嗒嗒——
轻缓的脚步声似乎透露着主人杂乱的心思,踏下的每一步都似在斟酌。
林绊转过身背对着大敞的窗站着,有风在背后一下下轻推他。他注视着正对面的门口,像是为了不让鼓足的勇气散去一般脊背挺得异常笔直。
那一声声脚步愈发近了,林绊心中居然惶惶的生出一种紧张来。直到那一抹杏色出现在敞开的门后,林绊才忽然平静下来。
今日苏茔穿了一件双翻领的杏色过膝连衣裙,不论是身上这一件裙子可爱的泡泡袖,还是她圆圆的脸孔和漆黑的眼珠都让她看上去青春洋溢。林绊想这也许就是自己所能看到最后一眼的苏茔的样子。
苏茔没有进来,只是默默无声的望着林绊。
林绊见苏茔迟疑不决的站在门口,从她目光所向一下察觉到了什么,他嘴角动了一下,直白的问道,“……你害怕我么?”
苏茔正望着墙角那一盆平日里被林绊‘ji,ng心’养育的白茶,心中念头纷至沓来,思绪万千。直到听到林绊的声音,她才移开视线。
“怕。”苏茔看住林绊认真点头,一个微小停顿后,她走进了房间里,她在房间中央站定,神色带着些哀伤,“但我怕的是自己不来,此后便真的和你形同陌路。”
她说的是实话,原先和她有交集的人已相继消失了,体会了失去的苏茔觉得寂寞,觉得失落,觉得疲倦,觉得做什么都怅然若失,提不起干劲。所以,她更加不能放弃林绊,这或许是她现在唯一的奋力执着。
“林绊,我不是怕你,我是喜欢你。”她昂然抬头,清亮的眼神里无所畏惧。和那天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不同,苏茔此刻已不需要林绊的回答,她只是郑重的宣布自己的心意而已。
伏茔之花 第5节
伏茔之花 第5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