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ght.74(4100+)(二更)
服务员将一杯白开水放到桌上就退开,陈山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再放下,透亮的玻璃杯里水面微微晃出一圈两圈,再回归到平静。
吴璇丽松开杯子,她的喉咙里长满了短刺,每说一句话都刺痛难忍:“嗯,所以从一开始就是走错了,对吗?”
陈山野以为她说的是他们两人的开始,点头嗯了一声:“以前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说再多也没有用,就不提了吧。你不想出面弄离婚的话,再过些日子法院会直接下判决,以后我们之间就没关系了。”
“那扬扬呢?”吴璇丽音调提高。
话音刚落,吴璇丽发现陈山野的眼神变了。
是她从没见过的陈山野,乌黑不见底的眸子里藏着什么深渊巨兽,见不到影子,只能听见怪物呼哧呼哧的粗喘声,戒备着不让外人踏触到他的地盘。
她突然明白了刚刚陈山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山野不认识她,她也从未好好认识过陈山野。
“我认为,在陈思扬的事情上,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
陈山野的态度异常坚决,陈思扬是让他这些年一天天一夜夜坚持下来的理由,在那样看不到天空的城中村里,他在自己心里藏了一片阳光。
被人说他小气自私也无所谓,在陈思扬问题里他不可能退让。
“可是、可是……”
吴璇丽咬了咬唇,斟酌着字句:“\x08我可以给扬扬提供更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啊,你看,我现在收入不错,有房有车,存款也有一些,如果把扬扬接来广州的话……”
“不可能。”
陈山野声音里藏着野兽隐忍着的狂暴,他的声音有点大,不遠处的服务员和另外一桌客人望了过来。
说了一半的话被强硬打断,吴璇丽倒抽一口气,剩在喉咙里的话语像壁虎被斩断的尾巴,还活生生地扭动着,挠得喉咙发痒恶心。
她一时接不上情绪,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抽了张纸巾,在额头上印了印渗出的汗珠。
吴璇丽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润润喉,声音放缓:“……那你就打算让扬扬像你一样,这辈子都困在小县城里面?”
陈山野眯了眯眼:“以后只要陈思扬他想走出去,我都会尽全力让他走出去。”
“等长大才走出去,会不会太慢了?这边的小孩,很多从幼儿园开始就开始上各种培训班了,环境不同起点不同,只有前面的路铺好了,后面才能有更多的选择,不是吗?”
“所以这就是你今天要跟我谈的事对吗?想我把陈思扬让给你?”
陈山野靠着椅背,长脚敞开着,手肘抵着椅子扶手,双手十指交叉轻搭在小腹上。
看似轻松自在的坐姿,却从隐隐绷出青筋的小臂那儿看出他的真实情绪:“我再说一次,在陈思扬问题上,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接近正午的阳光强烈炽热,店外茂密的树冠里不知道住了多少只知了,蝉鸣声如海啸般涌进吴璇丽耳里。
她被吵得脑袋发疼,说出来的话也不再经过仔细打磨:“可我是扬扬的亲生母亲,我也有权……”
“你有没有权,等法官去判吧,但从那一天你抛下他离开,早就失去了那个权利。”陈山野再一次打断她,轻描淡写地。
吴璇丽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肋骨被紧身马甲勒得发疼,内脏似乎全挤在了一块。
连胸腔里最后一个黑色气球,也被“啵”一声挤爆了。
哗啦,腐臭的陈年脓液淌了满地,
她轻轻笑了一声,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古怪且淡凉:“……我没有权的话,难道你就有权了吗……”
拇指指甲猛地嵌入虎口软肉里,可陈山野不觉得痛,他低声问:“你什么意思?”
吴璇丽神情有些迷茫,\x08空洞的目光落在咖啡杯里,里头的拉花被搅得黏糊,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模样。
她声音沙哑:“如果说,扬扬不是你的孩子,你会怎么做呢?”
*
遠离家乡的吴璇丽带着满腔热情进了大学,她终于走出了禁锢住自己的小县城,对未来充满美好向往,她就应该在这样的繁华都市里发光发热。
可吴璇丽没想过,自己的自信很快被一一击溃,就从第一晚寝室熄灯后,新认识的室友们在铁架床上的聊天开始。
另外三个小姑娘兴高采烈地叙述着高考后的这个暑假里,家人带了她们去哪些国家玩,在马尔代夫浮潜,在香榭大道购物,在百老汇看《歌剧魅影》。
在话题来到十八岁生日谁的妈妈送了个2.55给她作为人生里第一个包包,吴璇丽闭上了眼,装作已经睡着。
她不经常参加新同学们组织的活动,因为生活费十分有限,赵冰清不理解为什么大学生住学校里要花那么多钱,她也不和家里解释太多。
她几乎每天都泡在图书馆里,她学习依然名列前茅,她申请奖学金,她没有很好的家庭,只能靠自己后天努力去改变。
直到那一天吴璇丽在图书馆里见到了秦天笙。
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清汤挂面,穿着洗得领口发白的T恤,拿了本法文诗集,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小声阅读着。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Et nos amours
Faut-il qu'il m'en souvienne……
(塞纳河在米拉波桥下流逝,我们的爱情,还要记起吗)
当她快念到诗的最后,有一道沉穩磁性的声音加入了她,用平缓完美的发音,将她还不太标准的读音包裹在内。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夜来临吧听钟声响起,时光流逝了而我还在这里)*
吴璇丽抬起头,一瞬间便陷进一双迷人深邃的眼眸中,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睿智的浅痕,窗外的树影在他一身笔挺的西装上摇曳出金斑。
男人浅浅一笑,对她说了一声,Bon courage(加油)。
他转身离开,守在旁边的校长和领导也跟在他身边离开,吴璇丽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人过来兴奋地跟她科普刚刚那男人的名字。
秦天笙,这图书馆就是他们家捐的。
第二次见秦天笙是在秋末的学校校庆晚会上,她被师姐拉去凑数当礼仪小姐,负责领着颁奖嘉宾上台和退场。
她不习惯穿高跟鞋,站了一个晚上旗袍下两条腿又冷又疼,而最后一个压轴奖项由秦天笙颁发,她忍着后脚跟磨破血肉的疼痛领他上台,却在楼梯处踉跄了一下,眼见就快要摔倒,秦天笙扶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声,小心啲。
短短的一句粤语却饱含着无数暧昧旖旎,吴璇丽站在舞台一角听着秦天笙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发言,炽烈的目光一寸寸描绘着他笼罩在聚光灯下的颀长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