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谰池上作者:青花玉龙子
第25节
穆修白听着外面锣鼓喧天,大着胆子凑近白檀,出声道:“要我替你解开么?”
白檀未来的光景,比自己当年,恐怕也好不上多少罢。两人名字里都有白,便怎么想都会惺惺相惜起来。
白檀的眼睛亮了些,一会儿又暗了下来,但是还是点了点头。
穆修白便抽了短刀,几下替人挑了死结,顺便手脚利落地替人解了哑穴。
白檀轻轻咳了两声,道:“公子是方才轿子外面那人要找的人罢。”
穆修白蹙起眉头看他一眼,并没有答话,只是继续将那些麻绳一圈圈从白檀身上绕下来。算是默认了。
“我和小兄弟,看来也同算天涯沦落人。”
穆修白道:“吴府离这里多远?”
“东西两端。一时半会到不了的。”
穆修白又问:“会路过方府么?”
枯木崖——虽说他还没有确认——据雨娘说他们的住处在方府边上。
白檀檀口轻启,道:“会。”又道,“轿内不能视物,小兄弟只需知道过了桥差不多就是方府。或者……小兄弟求稳当,等这队人马到了吴府,我出了轿你再走。”
穆修白颔首,道:“谢过白公子。”
那人道:“我叫白檀。”
穆修白重复道:“谢过白檀公子。”
自己有了些眉目,白檀却即将落入虎狼之穴,穆修白微微蹙眉,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瓷瓶,倒出来两丸,道:“这药放在酒水里,化得很快,一盏茶内会睡死。”
“待会我替你捆回去,扎个活结,你自个儿动动手指就能松了。”
白檀点点头,把东西一样样收好了。
穆修白微微舒了一口气,悄悄凑到帘子边上,颠簸起伏之下他可以透过缝隙观察到外面的情形。
白檀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可是穆修白没听见,他看见了过往的民居上出没的黑影,当下警铃大作。那些黑影明明离这里这么远,不可能透过细缝窥见车内,穆修白还是惊得一下缩回了脑袋。
白檀见人面色如土,道:“这是……怎么了?”
穆修白没有回话,深吸两口气,再次靠近帘缝,那些人如影随形。想必认定他在这婚队里了。
穆修白靠在侧壁,好容易才将心跳压下去些,喘着气问道:“吴府的人身手如何?那吴公子会不会功夫?”
白檀道:“有些功夫,比不得少侠,制住我绰绰有余。”
穆修白思索了一下,又道:“公子要是离了这里有去处么?”
白檀簇起秀气的眉毛,他的身后是一整个白家。微微阖目,有些吃力地道:“离不了,不曾想。”
穆修白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催促道:“若是无处去,就去方府边上找枯木崖的人。公子的事情他们未必不会管。”既然有心端了土匪窝,这事情想必也会管罢。当然,穆修白是猜的。
又道:“我和公子换件衣裳,我进吴府去……”
说到一半自己泄了力下来,道:“不成不成,追我的那些人,你一定逃不过。要是我……便抓了你回来找吴府换人。”
他的脑子太乱了,他根本不是镇静的人。临到头了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
白檀的眼睛里却透出了些光来,道:“若是公子能逃得出吴府,倒也不必怕我出不了生天。”
☆、章二十九不闻天子(一)
白檀被关在府上月余,外头的消息一概不知。今日乘了顶轿子往吴府,倒算这些天来他头一回出门。
白檀对什凉的地形十分熟悉,幼时他不知道在这个镇子玩过多少次的迷藏。他识水性,每回捉迷藏的时候快被找着了就藏到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另一处去。他从灵溪一处极其隐蔽的地方上了岸,这里的老宅都不见天日,一头扎在里面就摸不着北。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追上,照理来说什凉这无章法的老宅对生人来说是根本走不通的。
他心惊胆战地惧怕有人会追上来,脚下不停,发挥了最大的潜能往方府去。一边心里默念着,小兄弟吉人天相,定能平安无虞。
枯木崖的人行事一向低调,城内的居处都是些陋项矮街,平日出行也只是普普通通的装束,和吴喾的平头百姓并不会有什么不同。自从灭了什凉城外的土匪,声名倒是起来了。
但是这城中的藏身之所依然少有人知道。
白檀摸到方府边上的矮街,找了一家点灯的人家,敲门道:“有人吗?”
便见一个佝偻的老头开了门,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白檀白公子?”
白檀还有些气喘吁吁,道:“是,我是白檀,敢问老人家可是寒山人?”
老头哼了一声,道:“老头我地地道道的什凉本地人家。白公子若无事,我可要关门了。”
白檀紧张地一下按住木头门,道:“老人家你行行好,让白檀在屋里躲上一躲。”
什凉白天的光景,全城的人都在看吴家这场闹剧。老头一定也是见着的了。
只是……“白公子,我是老实人,家里也有老小,也不敢得罪吴家……公子另寻他处罢……”
却见一位少妇人抱了个小姑娘往门口张望,口里道:“恁晚了,是谁啊?”听这声音,清亮出尘,再睁眼看仔细了,却是雨娘。
雨娘自顾往门口走出来,眼神往白檀的身上一扫,一下认出了穆修白的衣裳,还有那块印花的蓝布。眼珠子一转,却是什么也没说。
白檀看到一丝希望,向里头道:“敢问姑娘可知道枯木崖?”
雨娘使了个眼色,让老头儿退下,自己把了门道:“好弟弟,隔墙有耳,先进来罢,谁告诉你的?”
白檀赶忙进去了,就道:“救我的那个小兄弟叫穆修白,他现在人尚在吴府。”
雨娘关上了门,淡淡道:“穆公子并非我崖中人。”
又道:“本有意结交,只不过他似乎自顾不暇,我等已放弃了。”
白檀又道:“听闻枯木崖行事仗义,在下有一事相求……”
雨娘把小姑娘放下来,拍拍她的屁股示意她一边儿玩去,方直起腰来。恬淡地笑着,对白檀道:“穆公子功夫不差,逃出吴府应当绰绰有余。白公子不必担心。”
又道:“白家的事,既然白公子已经到此处,我便带你去见崖主罢。帮或不帮,都由崖主定论。”
心下又道,至于穆修白身后的追兵,就只能自求多福了。枯木崖管不得这事。
天色已晚,烟霞苍苍茫茫,但见几只孤雁缓缓而过。
穆修白的面前是一个一人高的铜钟,上面的铭文是隶书,记得是什凉自古以来的变迁和铸造之原委。钟口隐隐约约还有些苍绿的铜锈,年代显然有些久远。
什凉晨鼓暮钟,钟搂日日有人鸣钟,那人早已被穆修白打昏在了钟搂底下。穆修白伸展开双腿,气喘吁吁地靠着砖墙。那砖墙也有半人多高,透出些潮湿的气息,缝隙里长出青苔,一朵一朵油绿油绿的,生气勃勃得很。穆修白只是坐在地面上,背脊紧紧贴着砖墙,从外头来看是觉察不到里面有人的。
砖墙上安了不高的栏杆。风吹日晒已经剥蚀了上面的红漆。现在上面落了一只白腹的鸟,也许是什么雀类,左顾右盼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穆修白坐着一动不动,竟也和这位来客相安无事。
穆修白逃出吴府的确不是难事。
他穿了大红的婚袍被直接送入了卧室。远远地只听到高唱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这吴家公子把这礼数做得一套套的,光明正大地要娶一个男人进府。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堂上随便找了个人替白檀走了场,酒席便开始了。
穆修白动作利落,把该下的药该出手的暗器一样样都备好了。他从李瑄城那儿没有正儿八经地学好针灸,袖中藏针这一手倒是学得十成十。使暗器弄刀枪靠的都是这个身体的记忆,原身的十年磨一剑的功夫想来不是白学的。
只不过他什么都没用上。,
其实根本不用穆修白动手,这人已经醉得半死了。穆修白一掌就把人劈倒在了床上,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穆修白再喂了他些迷药,防他半途醒来。
穆修白等了一个时辰,四下人声都灭了,才走到窗子边上推开,便是冷月高悬,那灵溪里头都是银珠儿似的波光,也不知道白檀跳下去的时候冷不冷。
吴府坐落在这肃寒的风里,四围都是静到极处的夜色。穆修白在窗边目测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轻巧地跃下,从容不迫地绕过了所有的护院。
只不过出了吴府之后就不那么容易了。他走的都是些矮墙,不敢往高处走,一路东躲西藏直奔城门,想着只等着晨鼓响起便好出什凉去。
不料冤家路窄,正闻笛声。穆修白静中生智,借着夜色浓重摸到近处的烟囱一翻身就跳了进去。
约莫半晌见两个身手矫健的黑衣人,从这四方的天穹里直直越过。
穆修白只是伏着身子稳了鼻息,丁点都不敢动,生怕哪一位突然就往下一瞥就瞧见了他。
这几个南梁人就在自己头顶上讲起话来。
一开始是个轻柔的女声:“跳到灵溪里的那人属下追踪多时。可那人十分狡猾……”
再听一个声音,略微粗哑:“没错,那人极识水性,对什凉地形也很熟,想来应该不是花间。”
又听人道:“总之就是跟丢了是么。”这人的声音很熟,穆修白听过一次,应该是石笛。
最开始的女声道:“石竹早去报信,剩下我们三人中石潭还受了轻伤,不要过于勉强。来日花信大人带人过来,要找到花间还不是轻而易举。”
石笛道:“只怕花信还心心念念找除沉珠,不肯过来。”
粗哑的那个声音道:“花信大人应该还分得清轻重缓急。”
石笛略略一沉吟,道:“花间的功夫似乎不如从前,但是比石潭还是强些。你们还是把城门看紧了,防人出城。”
便是齐声道:“属下明白。”
……
晨鼓起时,穆修白方从烟囱里爬出来,满头满脸的烟灰。
他只剩下了一袋碎银一颗夜明珠一把短刀一束银针,连这衣服还是喜服,大红的。他的东西都在白檀的包袱里,药瓶子也是,本来也都用完了就不带着了。夜明珠本来也不想带着。虽说值钱但卖不得,还重,穆修白要不是看在可以照明的份上,早就把它扔了。
眼前之计就是去换身衣裳,买些药材和吃食。许是水丸的药效,又或是回春天暖,他的骨寒之症已经好了许多,
但这城他不知道出不出得去了。
此后东躲西藏,追寻他的南梁人越来越多,将什凉城罩得密不透风。穆修白往往在一处藏匿多日,到弹尽粮绝才敢出来买一些吃食。
可惜终有百密一疏,他怎么逃得过那么多双眼睛。
穆修白把头微微扬起,贴近墙面,深深地呼吸。连日的藏匿让穆修白有些精疲力尽。他已经不准备跑了。他刚刚躲过了一波搜寻,逃到了钟楼里来。但是很快那些人就会知道,穆修白方才引他们过去的方向是不对的。他们必然会折返。
什凉的钟楼在灵溪边上傲然地耸立,它离街市官府都远,四围没有什么民居。南梁人往回找,必然会在钟楼里找。这是唯一可以起到遮蔽作用的建筑物了,几乎都不是什么花脑筋的事。
南梁人很快会上来,找到他,轻而易举地将他擒获。虽然不知道自己对南梁有什么用处。这么大阵仗,对付起来不会比祁千祉容易。他招惹了这两家,也真是时运不济。坐以待毙,又十分不甘。
暮钟三声响,李瑄城和喻朝河正赶到什凉,这是沿路北上离殳州最近的一座城池。
喻朝河说到南梁人也有动作的时候,李瑄城就不得不去了。
李瑄城一路面色都十分阴沉,只不过掩在面具下觉察不到。
守城门的人远远地道:“快些,要关城门了!”
喻朝河一夹马腹便入了城,李瑄城策马随后。凛冬驾着一辆空车,车后便是喻朝河的几个近卫。
那守卫只顾着摇臂呼喊,但也没有真要马上关城门的样子。李瑄城这一拨人进城后,守卫还等上了好一会。毕竟不是战时,宵禁并不十分严格。
昭告夜暮的钟声是穆修白敲响的。
这一声响过就是一阵死寂,雀儿扑棱扑棱飞了出去,但是并不走远。
这是替什凉敲的。钟楼里有漏刻,穆修白看着到了时辰,便替敲钟人把这闭城门的钟敲了。
于是什凉就如往常一般,听了钟鸣,闭了城门,就等夜幕落下。
南梁人并没有上来,大概是这钟声太寻常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对不住昨天脑子抽抽,现在好啦
☆、章二十九不闻天子(二)
不多时,他听见钟楼下传来些人声。四野空旷。人声虽然被刻意压低了,但是可以听得明明白白。
“这里只有一座钟搂,花间也没地儿躲罢……”
“我们进钟楼看看。”
“我带人在钟楼,石刻带人往其他地方搜。”
“走。”
……
穆修白闭目凝神,他已经可以听到破空而来的劲声,心下一凛,一脚踢起地上的绳索,伸手握住。大幅度地扬起双手荡了一个深波。便听到石摆和铜钟相击就是“咚”地一声巨响。
那只雀儿仿佛被定身了一般,悲鸣了一声跌了下去。下落的途中时而扑腾一下,但是并没有起到作用。
钟声已落,余音未止。
花信两手都伸出一根手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他还算好的。木风等几人一马当先,不曾防备,被震得不得不退开几十步,落到一旁的银杏上,各自不多不少吐出了些血沫。看了看身后较远的几人也已经有人在干呕。这不大不小的内伤回去起码要治个十天半个月,这笔损失可真叫他肉疼的。于是伸了左臂拦了后方人,笑语盈盈道:“花间哥哥和我们闹着玩呢,他就在钟搂里了,不怕他跑。这么敲钟,可是会死人的。”
……
一对人马正往城中走,忽听远处的钟搂里又传出了几声钟鸣,凄凄惶惶,有些扰人不得安宁。
便是大片大片惊起的飞鸟,黑压压地腾空而起,四散而去。
李瑄城和喻朝河对视一眼,一拉缰绳调转了马头,直往钟搂奔去。凛冬也一刀砍了马绳,从车上卸下一匹白马紧随其后。
……
穆修白睚眦欲裂,眼眶里已经泛起了红。他颓然佝偻着,死死盯着铜钟,一动不动。
这声钟鸣,受伤最烈的不会是下面的人,也不是跌下去的那只雀,必然是在这钟搂之上的穆修白。即便他提着气,做着防备,他完全不能幸免。
他冲动了。这法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没有什么助益。
他的七窍有些烧灼般的疼痛,耳边的蜂鸣似乎没有尽头。他放下绳索,坐下来,继续靠着砖墙,眼前的铜钟孜孜不倦的颤抖着。穆修白只觉得铜钟上缠着一圈一圈的线团,看不清楚上面的铭文了。穆修白觉得自己也在颤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颤抖。他想用手撑着自己退后一点,但是他的手不听使唤。
骨头简直要碎掉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到耳边有风声,有人上钟楼来了。那人一言不发,封住了他身上的大穴,手上便聚了真气直落到肩背处。
穆修白虽然垂着头疲累不堪,但是他可以感觉到身边人熟悉的气息。
真气源源不断地入体,绞碎了一般的五脏六腑都好受了一些。穆修白身上依旧绵软,但是已经不像方才那样脱力。
不一会那人收了手。穆修白被抱了起来。
那人依旧一言不发。
穆修白忍不住道:“你居然来了。”声音飘飘忽忽的,像是片轻悠悠的羽毛。
穆修白没有听到回答,他的耳边换做了呼呼的风声,他被抱下钟搂了。
他躺在人的怀里,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错银的面具上精致的纹理,和面具下薄薄的一层细汗。
他每一次绝地逢生,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李瑄城。
他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李瑄城。但是那人的薄唇紧抿,并不看他。
李瑄城之后,凛冬和喻朝河早已前来与花信交手。喻朝河的近卫随后也到,各自亮了兵器加入战局。
花信见来者势重,眼神一凛。拜方才穆修白的钟鸣所赐,他手下的人现在也不适合恋战。眼珠子左右一转,手一挥道:“先撤。”
……
直到落到地面。穆修白才知道是为什么。
他的耳膜刚刚受到了冲击,他甚至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依然这么灵敏。他远远地听到了人声,心头起了极端不妙的预感。但是他浑身失力,他睁大了些眼睛去看李瑄城,试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许端倪,但是那人的颈侧的线条一如既往的优雅,面具之下的神色晦暗不明。
穆修白愈发不安起来,他微微挣扎着将头转了个方向。远处的景物在朝霞下渐渐清晰。
穆修白的瞳孔骤然放大。
喻朝河!
……
穆修白觉得世间的一切都静止了,他的身体变得很僵硬,他缓缓地扭回脑袋去看李瑄城。他的视线模糊得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他在这个怀抱里躺着,心早已不知沉到了哪里,再也捞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