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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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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谰池上作者:青花玉龙子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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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修白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陈暗的车厢。穆修白浑身如被碾碎过一般,他只剩下疼痛,而又感受不到四肢。穆修白微微动了动脑袋,李瑄城在他视线可及之处,他稍稍安心下来。

李瑄城似乎感受到了穆修白的动作,他微微垂下眼睑看穆修白,伸手按了按穆修白的脉搏。

穆修白本以为他会解释一下车马行进的方向,但是李瑄城显然不准备说,他探完脉搏,神色似乎没有变得更坏,但是也没有变得更好。然后他道:“饿吗?你睡了一日一夜。”又道,“后边的车马上温着粥,我让人舀一点出来。”

穆修白并没有感受到饥饿,他的五脏六腑也是疼痛,这种疼痛并不强烈,是悬石,如坠铁,是冷硬沉闷的钝痛。车厢里明明燃着炭盆,身上明明盖着狐裘,却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一点点和暖。

他幅度很小地摇摇头,然后道:“我们去哪里?”这一句话废了他不少劲,他一开口便觉得口中依然是浓烈的血腥味。

李瑄城道:“去求药。”

“去……去哪里求药?”

李瑄城顿了一下,道:“灵虚山。”

穆修白笑了笑道:“你别骗我……”

李瑄城不语。

穆修白道:“我这回……是不是真的快要死了。”

李瑄城薄唇紧抿,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穆修白道:“我的解药太渺茫了,我们回问闲山庄罢。现在外面全是要杀你的人。”

李瑄城拿手捧着穆修白的脸,眼神慢慢别开去,不讲话了。愧疚也好自责也好,他都无法在穆修白面前讲。他往日有一千种法子接下去不能接下的话茬,现在却像一只噤声的寒鸦。

车内光线不好,穆修白眼见得炭火将那人的面庞照得红彤,明暗分明,下巴上森青的胡茬,嘴唇干裂起的细皮,亦或是眼下的黢黑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衰颓之气,生生使得白衣光鲜的人也变得色调晦暗。穆修白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道:“我醒来了,你睡一会罢。”

李瑄城用手又摸了摸穆修白的面颊,将他乱闯的发丝拨到一边去。穆修白配合地转了脑袋,向李瑄城的手心里靠去。

就见李瑄城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吞咽了一下。他重新看穆修白,自责道:“穆修白,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穆修白疑惑地望着他。

李瑄城又道:“你当时怎么就选上了我呢?”

穆修白道:“你人又好,长得还好看。我当然选你下手。”

李瑄城笑了笑,道:“是啊,你看不上我是没天理。”

穆修白道:“我们回问闲山庄罢,哪也别去。”

李瑄城又沉默了。

穆修白道:“我以为灵虚山不会有血龙骨,是引我们过去的。你一看丹药被毁,便放了消息出去寻血龙骨……”

李瑄城道:“也未必是假消息。”

穆修白道:“那灵虚山的血龙骨何处得来?”

李瑄城道:“此事还在查探。”

穆修白吃力道:“以一赌万,不是你的行事。何况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此去行程月余,我根本活不到灵虚山。再加上炼丹的时间,我没有万一的可能性能活下来。”

李瑄城听穆修白直指关窍,一阵沉默,半晌还是如实地道:“……我们先回语谰池,北疆虫草和语谰池可以让你再活上三个月。往后再去灵虚山。”

穆修白惊道:“语谰池不能去。”

李瑄城道:“我自然是有备而去,你也不要忧心。”

穆修白还要说什么,李瑄城捂住他的口道:“此事我已决定了。往下的话都别讲了,留着点力气罢。”

车窗外,天色干净得一贫如洗,山峦遥远得天人相隔。

☆、章四十四一池谰语(二)

李瑄城既然做了决定,穆修白无论如何是撼动不了的。

霜红加速了千寒的毒发,穆修白动作已经变得十分迟缓。大部分时间他都不动作,或者睡着,不睡着的时候便发呆。李瑄城偶尔说一段坊间的笑话。穆修白每回必笑。

一路北向,步入新年。他们终于在穆修白生辰前到了泷上。

螣山到底是被大火焚得彻底,都是残枝败叶枯木焦土。好在雪花一落,便在这千里荒景上铺开一卷皑皑丰年。泷上今年是少有的丰年,它已经少有如此风调雨顺的一个年头了。

璇玑道在峭壁上,只有些火舌舔过后的焦黑,被这一年的光景也冲刷得七七八八,将原本的石色露出来了些。

璇玑道阻隔的缘故,幻生洞府倒是幸免,幻生萝四季如一地滋长着,见着旧日的主人,也依旧露出攻击的獠牙。李瑄城素来爱惜这幻生萝,道:“幻生萝最怕火,好在他们寻不见这洞口。”

又道,“可惜这一座螣山的药草都被毁了。”

语谰池与外界多有石壁洞府相隔,故而火势不能入。穆修白明白这道理,也微微松了口气。

幻生萝不顾情面,往来如风,穆修白勉强走完,已经气喘吁吁。李瑄城在他身后一路相护,额上也渗出一些细汗来。

一行人便终于踏上了久违的语谰池。

语谰池处螣山深处,草木荒颓,鸟兽避之。堪舆人却言阴阳调和,不知其理。时而池气上浮,成白出岫,望若山盖,又似缠纱缠纱。若循而去,亦不知其所在。

入语谰池,风致未变,一如去日。一样的银墙白瓦,一样的雪落有声。

素秋铜花矮髻,发上有落雪,肩上落了一只白鸽,她微微福身,行礼道:“素秋已侯多时。”

发上都累了雪,这是多时。

去时也是冬季,回时四季已轮回,这显然是多时了。

李瑄城道:“这一年,素秋受苦了。”

素秋道:“主人无虞,素秋才心安。”又道,“语谰池不是久留之地。”

李瑄城道:“我知道。”

素秋不再继续这个话头,向穆修白道:“穆公子。”

穆修白回礼道:“素秋姑娘。”

再向芙儿道:“芙儿院主。”

芙儿也道:“素秋馆主。”

素秋向余下人都微微颔了首,道:“语谰池少打理,各位还请自行收拾。”便回转过身,一人走了。

李瑄城也便携人往主院去。

语谰池性阳,可化腐寒,生肌骨。

穆修白是不能直接入语谰池里治疗的,语谰池之至阳只会与他体内的寒毒相冲,弄得一个内脏受损,吐血不止的后果。这亏穆修白吃过。

李瑄城以十日醉为君药,以性温之药天山雪莲为引。可即便如此,穆修白接近语谰池时还是觉得胸中一滞,吐了口血出来。李瑄城慌得去拦他回来,穆修白却道:“这口血不碍事,我自己可以感觉得到。”

时穆修白衣裳尽除,露出一具多有暗疤痕的身骨。他的身材本该更加线条硬朗,被这断断续续地病痛折磨,被这寒毒所侵,只虚显肌肉不显力壮。

李瑄城细细打量着他的身体,道:“你和那时,确实不太一样了。”身量高了,四肢壮了,脸上的线条不再温润,脚下的步伐变得稳健,确实是青年初长成的样貌,不复少年了。

穆修白道:“可我这是一病回归本初。”又道,“这些肌肉都是死肉,都用不上。”

他说这话的神情很自轻,他抑制住阴寒与至阳相冲的巨大压力,缓缓地步入池水。他沉下眉头,一句话也不曾喊。

李瑄城眼见地那人动作迟缓地在语谰池中半躺下,靠在石枕上,道:“你感觉怎么样。”

穆修白没有讲话,他嘴唇边上尚有些方才吐完血后没有擦干净的痕迹,他的眉头依旧刻得很深。李瑄城便也皱起了眉头,正待走过去,便见穆修白吞咽了一下,然后张口道:“没事。”

李瑄城见血迹染得皓齿成红。不过穆修白在这些事尚尚有分寸,他说的没事,一般也便是真无事,也就安下心来。随后缓缓走到池边蹲下,再去探了探人的脉。果然见他体内真气不再剧烈地相冲了。

穆修白抬起头来问他道:“我要泡多久?”

李瑄城见那人在池里,水面之下的肢体被水色所碍,被水汽相隔,似真似幻看不清楚。答道:“泡上十数日就好。”

穆修白道:“那我岂不是要褪一层皮…”

李瑄城笑道:“每日只需半个时辰,谁让你连着泡?”

李瑄城的目光便又落到穆修白扬起来的脸上,他的眉毛是剑眉,本就是极负英气的俊美,再加右眼处一寸疤痕两笔断眉,更添了一笔风霜血气。可惜到底气血不足,面色算不得好。他的唇色也淡,唇缝中渗出的那点血污倒是唯一一点靓丽的颜色了。

这时穆修白随手掬起了一捧水用以漱口。

李瑄城不自觉地皱眉道:“你也不嫌脏。”

穆修白倏地想起来,李瑄城的确是个有些讲究的人。便道:“我往后注意些。”

李瑄城道:“也不是……我本会叫人拿水器过来。”

穆修白又道:“问闲山庄的石室小,是容易弄脏水。语谰池这么大,望不到另一头。”便伸了一臂去划水,仿佛是将那处的水推出去了。

李瑄城只是一时嘴快,倒也不再纠结,道:“你现在的感觉呢?怎么样?”

“尚可。比方才好受些。”

穆修白料李瑄城是真的受不得那一口秽血,在水中慢慢站起来,道:“我们换一处好了。”

便一人在水中半游半走,迟缓地走出数十步。

穆修白想是怕冷,露出水面的仅仅肩背以上,李瑄城就在他身后看他的肩胛骨。水中的阻力不小,那人的动作十分缓慢。走了很久后便停下来回头看一眼,见李瑄城依旧在原处看着他,便道:“这里好了么?”

池上白雾迷蒙的,热气直冒,那人的肌肤已经开始透红,面上也显出酡红。但他因为走得慢,其实走出去不远。

李瑄城尚没有表态,那人便扭头回去了,顾自道:“再远点罢。”

李瑄城也便沿着池边走动,走出百步,便到穆修白前头去了,道:“你不累么?就这里罢。”

穆修白像是真的走不动了,喘着气应了声,便乖乖找了块好石头靠上去。他有点发困,道:“我有点困。”

李瑄城道:“困是对的。我从旁看着。你尽管睡。”

穆修白恩了声。李瑄城便随意找了近旁一块尚算平坦的石头,坐下打坐了。

李瑄城半途出去取药,让芙儿帮着看好穆修白,别让人乱动扑腾到水下去。芙儿连声应了。

入药房的时候素秋在。

素秋见他取的药,道:“十日醉?这药主人给穆公子用?”

以她所知,这药化阳为温,使之入体,是功夫不精进之人欲以语谰池至阳修行时所用的。此药带毒,与语谰池的阳邪相生相克,互为解。可惜极易上瘾,瘾作时似醉酒之态,面色酡红,实则透骨生寒,浑身战战。久之,使人不能离语谰池。

李瑄城没有否认。

素秋道:“十日醉的用法,素秋不明白。”

李瑄城道:“霜红也在纯阳境内才能解。他身尚有千寒毒,不能入语谰池。我只好以十日醉作引,化语谰池至阳侵蚀之气,再以北疆虫草解霜红,救他心脉。”

素秋没有马上接茬,略微思索,眉头便紧紧蹙起,道:“霜红解后,若是穆公子身上无毒,意志强韧些,或可以戒除。可他体内尚有千寒之毒,即便瘾头未深,瘾作时寒上加寒,也是离不了语谰池的。入语谰池又必服十日醉,如此往复,必然瘾深不可戒,瘾深时发作,穆公子必死于至寒。”

李瑄城面色如常地听完素秋的叙说,道:“瘾深需服药半年。”

素秋道:“穆公子剩下的时日,已经不足半年了?”

素秋一语中的,李瑄城倒是没有意外,只道:“你也该猜得到,原本我用药压制千寒,才争了两年的时间,算起来一年已过,还剩一年不到。此次雪上加霜,又得霜红,未能及时解毒。他屡伤元气,剩下的时日哪里还会长……”

素秋追问道:“穆公子还剩多少时日?”

李瑄城道:“三月。”又道,“但我若是不解霜红毒,不救他心脉,便一月不到了。”

素秋面色凝重,好一会儿没有讲话。

李瑄城道:“若这三月,我能再得血龙骨,穆修白便能活,若是得不了,就看天命了。”

便也不再多说,自取了十日醉走了。

素秋用手往匣子里慢慢拨着十日醉,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章四十四一池谰语(三)

十数日过,霜红已经解了。穆修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好了些,他的内伤也慢慢恢复。穆修白自己探了探脉,道:“霜红确实解了。”

李瑄城依旧在池边,看着水里的人露出一个稍有些轻松的表情,心下却一点欢喜也无。他正握着一柄象牙梳打理着穆修白散下来的乌发。他不怎么擅长这些事。这会儿有因为走神,弄得穆修白有些疼。

李瑄城便见穆修白微微倒吸一口气,伸了手往头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刚从池水里伸出来,有些烫人。再听穆修白道:“我自己来罢……”

李瑄城停了梳子道:“你总得给我个机会。”

穆修白握着他手依旧不放,叮嘱道:“那你好好梳,别把我头皮扯了。”

李瑄城应了声,穆修白才把手收走了,空在李瑄城的手背上落下水痕。李瑄城轻笑了声,也就不再走神,用象牙梳将人的头发理顺。穆修白的头发乌黑柔顺,其实并不需要花多少力气,他方才也是走神到天边去了才会弄疼他。

李瑄城将乌发都握在手里,汇成一绺,取了根绳子替他捆成一束,搭在人的左边颈窝处。穆修白的头发是湿的,所以并不适合梳成冠。

穆修白道:“表扬你。”

李瑄城在他耳边道:“怎么表扬我?”

穆修白倏地便伸了只胳膊出来,一下子搂住李瑄城的脖子,将人掀到了水里来。这不需要力气,单需要时机和巧劲。李瑄城措手不及,便吃了这一招。

李瑄城的衣物穿得不少,没到水里浸得透湿。连冠都有些歪斜了。好容易在水里站稳,将脸上的水抹去。便听穆修白道:“梳成这样,还要表扬?”

李瑄城忍俊不禁,道:“那我上岸去悔过。”说着便要从水里上去。

穆修白道:“慢着。”

李瑄城道:“我的祖宗,你又有什么吩咐?”

穆修白哭笑不得,道:“你走罢。”

没想李瑄城真的上了岸去。穆修白有些怔愣,伸手扯了人的衣角道:“你当真不想?”

李瑄城这回倒没有装傻,只道:“你还吃不消。”

穆修白捏着他衣料的手依旧没有松,道:“你动作缓些,我可以的。”

李瑄城只是摇头,道:“你什么程度,我心里清楚。你现在于我,只能隔靴搔痒,还不如免了。”

这句话说得没错。李瑄城在床事上是温和的,但是再如何他也是具有侵略性的。

穆修白皱起眉头,一时没有讲话。

李瑄城便开始从穆修白手里扯自己的衣袍。他有些气血翻涌,他见着穆修白捏着他衣袍的手,忍不住顺着腕子再看到肩头。语谰池素来有些催情之效,他这数日其实有些难捱。

穆修白道:“我用嘴罢。”

李瑄城身形顿了一下,事实上他有些心动。但他又舍不得穆修白。穆修白原来有过一些旧事,故而李瑄城会尽量地在性事上体贴温和,而尽量免去诸如之事。

李瑄城将衣袍从穆修白的手里扯出来,那只手指节分明,关节泛着热水里久浸的微红,且因为用力有些青筋陡现。但实则是虚浮无力的。

李瑄城道:“往后罢。”

穆修白也知道自己心急了,只道:“你再等等我。”

李瑄城笑着摸了摸他的面颊,眼神无比地温和,道:“好。”

日头一沉下去,天便开始落雪,一直下得不停。

灵虚山的消息远远地传来,所谓血龙骨之事,确实是假的。

李瑄城虽早就料到,不免懊恼,便写信去,叮嘱他们不要放过任何消息。他放走那只鸽子,负手在雪中独立。

这毒是率卜的古法之毒,在率卜也近失传,解药便也只有率卜才有。血龙骨虽难得,并非一味灵药,断没有什么流入中原的道理。三月之内,绝不够率卜来回。

而中原之地,唯有下毒之人才有解药了。

这其实是一条非常明确而快捷的路。只是李瑄城和穆修白谁都没有提及。

一是不愿被风陵君握住软肋。二则风陵君不可信。其三,风陵君要的,必然是除珠。

他不稀罕除珠。但是得到除珠的不能是南梁。

非指有除沉珠便有天下。这东西到底是可以使名正言顺,进而或可使事成礼乐兴。

……

只是这条路,到底有不得不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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